秉烛夜待

　　一时之间他决定保持沉默是金的姿态。

　　“所以你刚刚用的‘我们’这个词，作为我是不敢苟同的。我和你不是你口中的什么劳什子的‘我们’。”苒苒见他不说话，又敏锐而不客气地说道。

　　也许这只能说明你这个古怪的女人烂泥扶不上墙。
　　也不知怎的，拓跋坤竟仿佛在心底生出一丝难以形容的微微愠怒来，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句极不客气的，想用来堵她的气话。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感到生气，或许那是一种，隐隐之中再度遭到生生拒绝的耻辱感，或者被反驳感，终于在无意之中击伤了他变得越发敏感的自尊心。

　　但他犹豫了一秒钟，却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似是有一种叫做“教养”的东西阻挡了他当下的这股子冲动劲儿……

　　❀

　　……此刻，他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位女子。
　　心下犹豫着如何缓和眼下的气氛，可又像是其实想缓和自己不知从何而来的那股不快情绪。
　　踌躇间，却被苒苒再度抢白：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不会在意那些的。”她说，“我想那既然是你心中的尺子，你就会用这把尺子去衡量身边一切，包括此刻坐在你面前的我。但是与此同时，你自己也成了这把尺子底下的衡量之物。只要你有了这样的观念，这件事就压根无可避免。”

　　苒苒似是在自然而然地把对父亲的一些想法对着拓跋坤说出来。这些想法由于她经年累月的反复琢磨与不断思考而转化成了无懈可击的语言。

　　就在这时候，她忽然感觉到了父亲与眼前这位拓跋坤，这两个人头脑处境的相似之处。
　　但这也仅仅是稍纵即逝的感觉罢了。她不带停顿地继续说道：

　　“如果我的存在就是让你这样的人觉得自己处于自己心中这把尺子的制高点，以此让你获得你所需要的优越感，那么这便是我的存在意义。”她的眼中含着一种笑意，“而你的优越感，也不过是来自于这种对比罢了。但说到底，这是我所能赋予你的优越感。而我，以及我那些小伙伴中很多人的优越感，却并不来自与这些对比。”

　　说到这里，她突然微笑了。似是一语点破了什么被人隐藏至深的天机。
　　“或许，你应该感谢我们。”

　　她的眼睛弯成了两弯深深的月牙泉，唇下露出了几颗闪亮洁白的贝齿。刚才说话间的气焰，瞬间又似是悄悄敛了下去，成了深深湖水般的一股子静谧。

　　这时，拓跋坤似是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在自己所认识的人当中，极少听人谈论起这位司马家的三小姐。只是偶尔听到有人提起，却也说得并不准确，令人无法印象深刻。像她这样的人，若是意欲隐藏自己，那是极为轻而易举的事情。因为她并不以人与人之间的对比作为一种倚赖，似乎只和自己的内心谈话。这便让她得以从人与人之间一些繁杂的牵绊中得以解脱。

　　只有一个不断地和自己内心对话的人，才能将世间的一些事情看到透彻至此。她才只有十六岁。比自己小了整整五岁。拓跋坤想。可是她所思之深度，某些时候却超越了我。而她平时里所露出的傻模样，尽是一种对自己的保护，似是一种大智若愚，又可说是在扮猪吃老虎呢。

　　不过，她若想自立门户，确实还太小。如今的她看起来也依然是个女孩，更何况是在三年之前。以她的心智与敏锐度，让她安于一种自己所不能够认可的环境中，确实会是一种无穷无尽的折磨。但她又不能把这些想法过早地诉诸于众，因为没有人会真的理解她，甚至，她或许会被人当成另类也未可知。就连此刻的拓跋坤自己，都不免对她所表达出来的话语底下这种思考方式感到有些许难以适应。

　　拓跋坤仔细而敏感地观察着眼前这位女子这一切细微的变化，试图找一个切入点去反驳她的话。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这些话才能显得自己不那么得孤高桀骜。

　　可是当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反驳她？这是个有趣的问题。他打算留着这个问题，留待来日慢慢细想。此时，他不禁对自己笑了笑，心下说道，差点被你得逞。

　　“所以，按照你的意思，我们是不一样的人。因此我便连称你我为‘我们’的权力都丧失了。是这样吗？”他随即换了一副语气，转而成了虚心的请教。

　　苒苒静静地想了想，认真答道：“我和你并不是你眼中所看到的‘我们’，因为我的身世背景，至少在我自己看来，已经和我不再如别人所认为的那样紧密。至少单纯从情感依赖的角度上是这样的。所以或许这个‘我们’在你的眼中不再能够成立。”她顿了顿，喝了口茶。又缓缓说道：

　　“但我们两个人却依然可以是我眼中的‘我们’。因为在我的眼中，‘我们’的成立，并不需要‘身世背景’这个筛子来进行过滤。”她笑着，又似是在为自己刚刚的唐突进行某种事后的弥补和道歉，“所以按照这个看法，这个隔阂便不存在了。”

　　“但若是此时我又不在承认你与我之间的‘我们’了呢？”他趁机话锋一转，似是因为苒苒一时的放低姿态而趁人之危地见缝插针道。“若是我坚持己见，认为人与人之间非友即敌呢？”

　　最终，他还是没忍住，吐露了刚才意欲藏匿起来的锋芒。

　　他发现自己正在这种智慧的交锋中得到某种快感和裨益，虽然他说不上来那到底是什么。

　　“那依然是在你的尺度之下的产物。但在我这里，不会改变。”正如她的微笑一样，此时也并没有变。“你可以说我有我的尺度，虽然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尺度或标准的存在。我指的是，在与人交往的这个方面。”

　　“嗯……” 拓跋坤沉思似地点了点头。
　　他忽然感觉到了眼前这位司马小姐某种说不清道不明，又锐利的东西，这是他之前所没有看到的。他感到自己一直以来的观念再次受到了挑战，但这一次，这样的挑战在他看来，却又成了一种新鲜好玩的体验。他从未有过。

　　他为自己刚刚的愤怒而感到有些汗颜，又庆幸自己的有所克制，使自己没有表现得过于明显。
　　这一系列的思考，都让他觉得有趣至极，几乎快要欲罢不能。他不为人知地克制着自己的兴奋。

　　拓跋坤依然是个年轻人，血气方刚的同时，脑筋也依然抱持着弹性，懂得变通。
　　虽然会有一些固有的观念盘踞在他的心里，但还是有着足够多的心力和意愿去思考一些处于这些已有的观念以外的东西。这些观念，并未来得及笃定到变成一种死板而顽固的不变模式。

　　他依然保持着年轻人特有的，也是成长过程种所必须拥有的接受新事物的能力。

　　很长时间以来，他几乎从未和平民百姓中的同龄人有过谈论这些话题的机会。这种机会的丧失，也与他从小便有的偏执有着密切的关系。在平日里，他只和自己认可的朋友谈起类似的话题，相互之间的观点往往最终都能达成一致，并发展成一种同仇敌忾的共同情绪。这种情绪又继而加强了他所认定的那些“事实”。

　　但如今在这位司马三小姐的面前，他突然感到自己或许被自身所一直认定的观念蒙蔽，而显得稍微片面了。这便是让他觉得最有意思的地方。因为他似是看到了一些新的东西。

　　这时，看着那个把注意力放回到了自己的茶杯中的司马苒小姐，竟觉得她此刻一点都不像一个中原的女子，倒像是传说中她那位年轻时强悍而傲气的母亲熙日泽金氏族中的女人，她竟仿佛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熙日泽苒。

　　看到了这个全新的面貌，拓跋坤似是灵机一动，仿佛突然觉得时机成熟地说了一句：

　　“那么我倒是愿意以你眼中的‘我们’来继续两个人之间的来往与认识，而非以我眼中的‘我们’。”

　　他有些激动，又继续道：

　　“因为我深知，若是我坚持我眼中的‘我们’，我和你两人之间便不再是‘我们’，但以你眼中的‘我们’来衡量，我和你之间便能够成为‘我们’。”

　　这段话的语气是他平日与府中一些来自于西域的客人的交流中所学到的。他觉得极其合适当下的这个情况，于是配合加入了他们之间谈话的内容，随口便说了出来。

　　一连串的“我们”下来，他不确定苒苒是否能听明白，因为说完后，连他自己也有点懵。抬头时却见苒苒脸上的微笑更浓，她没说什么，却轻轻地对他点了点头。

　　这个看似小小的动作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鼓励和欢欣。

　　拓跋坤，你真的太聪明了。
　　他不禁在心里自恋爆发地对自己说道，撩妹技巧从此又精进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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