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锡林郭勒之冬
锡林郭勒的冬始终给尔满一种死亡的感觉。
蒙古包的帐子一关严实,昏黄的煤油灯光便消失了,整个草原只有狼的眼睛是亮的,那种亮据说是雪的反光,尔满悄悄将帐子推开一条缝,这十几天只有他一个人守在这片牧群,马已经休息了,他太过清醒,以至于生出紧张的冷汗。
他怀疑那两头狼今晚还会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狼盯着自己的时候,眼睛里总是迸发出血红色的幽冷,他前天晚上用猎枪擦破了其中一头的一块皮,狼这种动物,睚眦必报,不出三天必定会卷土重来。
尔满数了数毡子上的子弹,一共七颗。前天他过于惊慌失措,浪费了很多弹药,昨天又刮了一整天的暴风雪,他根本无法回诺巴玛补给。
他稳了稳心神,把子弹一颗一颗填上,脑袋和枪头钻出蒙古包,匍匐在地。
黄羊们已经休息了,尔满趁着雪色擦了擦那块怀表,那表是他去年在额尔古纳做生意时和俄国人交换的,可是等他回到锡林郭勒,当地来的汉族人告诉他,一头黄羊交换一块怀表根本不值得……
他在毡子上趴了两个小时,但四周除了呜呜的风声,别的动静一点都没有。
尔满换了个姿势,他尝试着用左手扣动扳机,但很快就放弃了,与此同时,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那是哺乳动物掌上肉垫在雪地里悄然摩擦的声音。
森冷的雪天,尔满的脸冻得通红,他一下又一下握着拳头,僵硬的手渐渐回暖,他的正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低矮的黑色的影子,那影子越来越近,像是在试探,但尔满看得清清楚楚,狼两只耳朵高高竖起,看来警惕性非常高。
“50米。”尔满低低地报了个数,他试图寻找另一头狼,但直到眼前的这头完全暴露,另一头也没有出现。
尔满忽然有一个不好的预感。
蒙古包的背后是最薄弱却也最不好突围的地方,如果两头狼决定前后夹击,他有把握解决掉面前的这一头,后面那头,估计只能让它逃了。
似乎有几头羊率先醒了过来,并发出恐惧的低吟,但它们被圈了起来,一定程度上是安全的,前天晚上丢失的那只羊是运气不好,也怪尔满放松了警惕,没有想到有野兽能躲过一公里外岗哨的眼睛。
尔满的身体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住那头狼,它的面目无疑是可憎的,尤其是那两颗惨白的獠牙,一想到就是这两颗牙咬断他可爱的黄羊的脖子,尔满的手就越来越稳,枪口瞄准了狼头,轻轻扣动扳机,枪声突然响起,周围顿时骚动起来。
尔满被吓了一跳,不是他开的枪。
狼没有被打中,它迅速转身,向无尽的黑雪中逃去。
尔满从蒙古包里钻出来,绕过不安的羊堆,企图看清深夜造访的客人。
“是你?”
那是个汉族人,脸上围着白色的口罩,身上穿着加厚的冲锋衣,手里还提着一条枪,尔满匆匆扫了一眼,发现他手上除了枪还有两壶烧酒,装烧酒的瓶子外头裹了一层灰土色的布,尔满一看就知道是额吉送来的。
这人叫罗炙,是前段时间派来做考察的,上头安排他住在尔满家里,他和他接触得不多,不过阿玛似乎很不喜欢罗炙,每一次出门之前都不会和他打招呼,今晚有着恶劣天气,可他却不知为何来到了几公里外的羊圈。
“这是你额吉叫我给你带的酒。”罗炙将酒瓶抛给尔满,伸手抹了抹冻红的鼻子。
“先进来吧。”尔满用不标准的汉族话说。
蒙古包里非常温暖,炉子烧得正热,上面架着浑黄的奶块,罗炙把口罩取下来,一屁股坐在毡子上。
“岗哨发了电报,说雪原地带只有你们这一户滞留,听说这一带有狼出没,我就来看看。”罗炙擦着枪,说道。
“你太冲动了,草原上的狼早就不敢袭击人,它们只会叼走家畜,在你那个位置放枪,很有可能会打死我的羊。”尔满咬开酒盖,咕噜灌了几口,“而且你的枪法很差劲。”
罗炙笑了,他忽然站起身,掀开帘子往外面看了几眼,转身回来边走边问:
“你这里有多少只黄羊?”
“25只,”尔满顿了一下,似是叹气,“前天晚上被叼走了一只,现在只有24只了。”
“它们很听话吗?”
“当然,我家世世代代驯养猎物,它们是我祖父那一辈传下来的,已经不知道多少代了。”说这话的时候,尔满的眼里都是骄傲。
罗炙赞同地点点头:
“狼被吓跑了,今晚不会再来了。”
尔满摇头说:
“它们是饿狼,不知道会不会再回来袭击,今晚我们只能轮流守夜。”
罗炙坐在帐外,抬头望着天,天色愈发明朗起来,他想,明天估计是个好天气。
一夜平静。
……
尔满起得很早,热上了冻干的羊奶和干牛肉,罗炙从蒙古包里出来的时候,发现天已经大亮,草原被茫茫冰雪覆盖,不过的确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罗炙裹紧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他在冲锋衣外又加了一块羊皮毡子,这里比几公里外的诺巴玛还要冷,酷寒能使人无缘无故就昏昏欲睡,可是尔满不会,蒙古族人早已习惯各种程度的严寒、风雪以及霜冻。
白天是最放松的时候,南面和东北方的岗哨能将很远处的雪原一眼望尽,狼无法靠近,被困在雪原里的牧群则能获得极大程度的放松,待尔满将黄羊圈上锁,放出草原犬巴都,罗炙便带着一捆手指粗的绳子跟着尔满一起去后面的林子里捡枯树枝。
两个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林子深处,背上都背着一大捆烧柴的好材料,罗炙翻起最后一层雪,被覆盖住的草地呈现在眼前,光秃秃的,泛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苦黄。
尔满把一枝巨大的枝杈从雪地里拔出来,紧接着,罗炙眼尖地看见了一具瘦骨嶙峋的尸体,那是一头年迈的狼。
“它死了,我们不用忙活了。”罗炙这么说。
尔满上去摸了摸它冻僵的尸体,怀疑它是被饿死的。
“不,还有一只,我猜,那头狼比较自私,没有分给它一口羊肉。”
两个人往回走着,罗炙突然问道:
“你知道我们是来考察什么的吗?”
“不知道,是像那边的施工队一样吗,在这里开发什么东西。”不远处的冰河带上有汉族的施工队做工程,把冰挖开了很长很长的距离,羊群越不过那条很宽的沟,无法回到安全的居住地,这也正是尔满这个冬天不回家的原因,不过,就算是带着羊群回到那里,来年春天它们也不会好过,因为那片草地已经长不出什么东西了。
罗炙摇摇头:
“不是。”他正要继续往下说,突然听见前方有人在吼叫着什么,两个人费力地踩上厚厚的雪,终于听见了那些人在喊捉贼!
尔满一直皱着眉,正要往那个方向去支援,忽然被罗炙一把拉了回来,与此同时,被追赶的人离他们越来越近,罗炙卸下背上的柴,举起猎枪,朝高处开了一枪,枪响之后,不远处的某棵树上的巨大断枝应声砸了下来,刚好砸在逃跑的那人面前。
雪簌簌落下,那些人已经将贼制服了,并举起手向罗炙和尔满示意,表示感谢。
罗炙捡起柴,一步步往回走着,忽然听见一直没说话的尔满问道:
“你有夜盲症吗?”
罗炙不解其意:
“什么?”
“为什么昨晚上你没有打中那头狼,你明明可以的。”尔满的语气分明多了一些埋怨。
罗炙苦笑了一番:
“抱歉。”
……
夜幕降临之时,尔满和罗炙开始紧张地准备起来,尔满在蒙古包背后铺上了几百颗铁钉子,待一切就绪,两个人趴在帐子下,一人手里一把枪,无聊地沉默着。
罗炙并不适应这种长久无言的状态,更何况他的手肘已经开始发麻,下半身藏在在温暖的蒙古包中,上半身几乎冰冻。
“尔满,你知不知道黄羊的破坏力?”
尔满诧异,他不知道罗炙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不知道,我只知道它们很能挣钱,一头黄羊崽可以换几百块俄国人的怀表。”他还在为那件事耿耿于怀。
“可是你们的草场已经很糟糕了,过了一个冬天,黄羊会继续糟蹋这片草原,就因为你们的大肆养殖。”罗炙转头看了尔满一眼,“它们本应自由地在草原上生活,狼制约着它们无限的繁殖,同时也保护着你们脚下的植物。”
尔满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平线,良久,他说:
“我终于知道我阿玛为什么那么讨厌你了。”
罗炙笑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
羊群的骚动如约而至,罗炙终于看清楚了那头狼,它的皮毛也许是黄灰色的,狼耳是三角尖,身形高大,也许是因为它从低处走来,所以越近越可怖,罗炙下意识看了尔满一眼,他的脸紧绷着,散发出只属于猎人的冰冷气息,罗炙往后挪了一点,他没有办法化解牧人和狼之间的仇恨,倒不如将猎人击杀狼的过程看个清楚。
雪忽然开始下,风刚来就很激烈,尔满一动不动,活像一个敬业的狙击手,他瞄准了那头狼,然后毫不犹豫扣动扳机!
罗炙睁开眼的时候,耳边还回响着枪声,他看见倒地不起的狼,地上也许早就沁了很深很深的血迹,到白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血迹会干涸,变成陈旧的褐色。
两个人把狼的尸体拖回来,血腥味一直冲鼻子,罗炙拍了拍手上的雪,说:
“回去睡吧。”
第二天清早,尔满正盘算着怎么处理狼冻僵的尸体,忽然听见不远处羊群那里罗炙的呼声,他下意识要过去看看,忽然发现狼的耳根处有一块不太明显的缺口。
罗炙跑了过来,几乎是大吵大闹:
“尔满!你不是说只有24只吗?我数了三遍,都是25只啊!”他的声音比他的人跑得快多了。
尔满放下手里的刀,跟着罗炙走回去,他也数了一遍,的确是25只。
怎么回事?
尔满打开羊圈的门,反反复复看着,他终于发现躲在角落里的一只羊,他看了看羊肚,上面有一块黑色的毛,这的的确确是两天前丢失的那只。
“发生了什么?”罗炙站在一旁问道。
“羊回来了。”
……
罗炙离开锡林郭勒的时候,风雪已经不再肆虐,临走之前他听到一个故事。
草原繁盛的时候,小牧人捡到一只被猎枪打破耳朵的狼崽,阿玛和额吉想杀死它,小牧人没有允许,抱着狼崽子来到林子里,第一天他给它的耳朵上了药,第二天他给它送来了新鲜的羊奶,第三天小狼崽的伤口开始愈合,第四天小牧人偷了家里晾的羊肉给它,第五天再去看,狼崽子不见了。
罗炙的车子压过雪地,路过一片广袤的平原,远处没有飞鸟,地上尽是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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