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长安道

　　不知不觉就到了年三十。
　　日渐西沉，鸿胪寺的钟声划过半空，长安城里霎时充斥着此起彼伏的爆竹声。

　　“人间佳节真是好啊！”
　　云染立在堂前，听着这爆竹声、奔走声，神情兴奋，看来月老真真是没诓她。她可对这热热闹闹、和和气气的日子可真是喜欢地紧呐。
　　听到第一声爆竹响时，她还有点害怕，差点没钻到床底下躲起来，不过现在么，已然沉浸在这汪洋的喜悦里。

　　顾尘一下午都在作画，被这一声一声的爆竹吵的本有些心烦，抬头却瞥见那两手揣袖、倚着门槛的背影，倒像是在巴巴等待着郎君回来团圆的小媳妇儿，眸光一闪，不禁失笑。

　　云染偏过头，瞧着顾尘心情似乎不错，便朝他小跑了过来，“公子呐，要不咱们也去点挂爆竹玩一玩吧。”
　　顾尘瞧她那似在蜜罐里滚过一圈的眉眼，竟稳不住唇角，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你当这爆竹是随便放的么？”
　　“小的哪有公子懂的多嘛，”云染也习惯了他的揶揄，便倚在桌前，打量着他的画，画的似是一个女子，又忍不住建议道：“公子啊，小的虽不懂那放爆竹的妙法，但却知道画美人，需得配个才子才妥当呀，莫叫人家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顾尘终是没忍住，笑声破唇而出：“你倒喜欢拉郎配。”
　　云染一歪脑袋：“公子难道不这么觉得吗？”
　　顾尘瞧她乐的合不拢嘴，声音不觉温软了几分：“有这么高兴么？”
　　“那当然高兴啊，”云染搓了搓手，又朝掌心哈了口气，“不瞒公子，小的是第一次过春节呢。”
　　“明天才是春节，”顾尘将笔搁到笔架上，望着她那泛红的小手，眸光一暗，“今天是除夕。”
　　“啊？”云染愣了愣，但下一刻这马屁张口就来，“公子真真是见多识广啊！”
　　顾尘睨了她一眼，“跟你这小没见识的比，本公子确实见多识广。”

　　云染“嘿”笑两声后，又准备去门边看热闹去了，但刚挪了小半步，手却被顾尘拉住了。
　　“这么凉？”顾尘蹙了蹙眉。
　　“不打紧不打紧。”云染连忙用另一只手摆了摆，她之前玩了会儿雪，手凉也是正常的。
　　顾尘却不肯轻易松开，还将她另一只手拉了起来，然后紧紧攥在掌心里。

　　“……公子可是在给小的捂手？”云染好奇地问。
　　为避免这人又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顾尘只得拧着眉道：“闭嘴，本公子就是瞧瞧女子的手，好待会作画。”

　　云染本想告诉他——“公子你这样攥着是看不到小的手长什么模样，得摊开才行”，但瞧着顾尘这冷淡的眸光，只好安静的闭嘴。

　　顾尘攥了好一会儿，才将她手松开，转而拿起放在一旁的狐裘，抛到她头上。

　　云染将狐裘从头上扒拉下来后，立刻踱至顾尘身后，刚将狐裘搭与他肩上，却又被他摆开了。
　　“让你穿。”顾尘冷冷道。
　　“……”原来受宠真的会惊的。

　　见这人还捧着衣裳杵在这儿，顾尘只好将其扯了过来，披到她身后，这才又道：“你这小没用的，冻坏了又得本公子花银子给你请大夫。”

　　“……喔。”就说么，原来是怕花银子，这下子放心了。

　　顾尘见她这会子应该暖和了，便摆了摆手道：“到一边玩去，别碍着本公子作画。”

　　云染这才撒开步子跑到了外头。

　　.

　　这人一走，他这心也就定了下来，一副画也完成了差不多了，刚准备再添上那画龙点睛之笔，就见阿晚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跟前：“老、老……”
　　顾尘看他这慌张的样子，面色不悦地敛了敛眉。
　　“老爷回来了！”阿晚情急之下，话也说利索了。
　　顾尘闻声一怔，手里的笔也掉落了下来，一团浓墨便滴在了“大作”上，半天的心血就这么毁于一旦了。
　　但顾尘也来不及计较许多。

　　.待他走出悠然院时，满府已然是一片沸腾之势。

　　辽远将军顾允这次是突然回来的，家中毫无准备，具是又惊又喜。

　　大厅里，顾允身着常服，正与大家谈笑风生。
　　由于常年在外，免不了风里过、雨中行，顾允皮肤因此比文官显得粗糙了一些，不过也正因如此，他不似寻常官员那般身形浮肿，一肚子胀气，眉眼里还存留着年轻时的俊秀。

　　十几年过去了，顾允依旧保持这健硕的身材、爽朗的精神，至于当年的那些名动长安的风流才子们，大多都没逃得过光阴的劫，诗意潇洒全被岁月这把杀猪刀给“糟蹋”了。顾夫人瞧着夫君的侧颜，眼神里既是倾慕也微微有些得意。

　　顾尘进门时，顾允正在捏顾葭的脸，一边皱眉一边道：“怎么这么清瘦啊……”
　　顾尘有些好笑：“这脸就跟个包子似的，还清瘦呢。”
　　顾允倒也也没怪他插嘴，只又拍了拍顾葭的头，温声道：“多吃点总是好的嘛。”
　　说完，又抬头打量着站在跟前的儿子，看了小片刻，对着夫人朗笑道：“这小子将来怕是比我还要高！”

　　顾夫人撇了撇嘴，不太满意这话：“比你还高，那不把房梁给顶了出去，不好不好。”
　　顾允哈哈大笑后，又连连点头：“是是是，夫人讲的对，尘儿，听你娘的话，悠着点长。”

　　屋子里的仆人望见将军的这副样子，都在使劲的憋着笑，但也有一两个定力不够的，到底还是笑出了声。

　　顾葭仰着脖子道：“爹爹，你怎么突然回来啦，连个招呼都不打，吓我一跳。”
　　顾允佯怒道：“你和你哥两个是不是在家没干什么好事，怕爹爹回来收拾你们啊！”
　　顾尘默不作声，懒的和他爹飙戏。
　　顾夫人接过话来:“你也是！这一个月连封家书都没寄回来，现在跟个土行孙一样突然遁回来，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别人假扮冒充的！”
　　顾允瞪大了眼睛：“哪个小兔崽子活腻歪了敢冒充本将军？”
　　“……”瞧这不着调的样子，顾夫人一时似也懒的理他。
　　顾允摸了摸胡子，悻悻的说：“这不是皇上体恤么，召我回来过个年。”
　　顾夫人这会子又有些心疼：“那用过晚膳早些歇息吧。”
　　顾允却笑道：“今夜守岁，哪能休息。”

　　.年夜饭。
　　开饭前，顾允带着一家老小在祖宗的排位前上了三炷香，一番仪式过后，全家人才都上了桌。

　　顾允将众人的近况都问了一通，顾尘将近日将陈闲清来访的事情说给了顾允听，也说了开年去书院的事情。

　　顾允听完点了点头，也觉得去书院是好事，后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起自己的路上见闻，也嘱咐起顾尘来：“不过你们上学路上也要当心，这几日好像有些不太安宁，听说京城已经丢了好几个孩子。我回来路上，还撞见京兆尹冯大人带人搜山，据说还发现了一具孩子的尸体。”
　　云染蹲在一旁，听到此话不禁眉梢一耸。

　　大家对此七嘴八舌地议论一通后，顾老太太觉得此话不吉利，便不让再说了，又摸了摸顾尘的衣袖，语气不悦：“尘儿，你这衣服上是什么？”
　　“猫毛而已。”顾尘淡道。
　　“我还没问你呢？好端端的养什么小野猫。”看着儿子这态度，顾夫人面色也不悦了，呵斥道：“要是挠着你了可怎么好？”

　　不过云染却瞧见了她偷偷给了顾尘使了个眼色。
　　“就是，畜生知道什么？”顾老太太也不高兴了，“万一挠着了怎么办？”

　　“……”
　　畜生？
　　这个老人家说的是哪门子的厥词！
　　她可是正正经经的仙猫。
　　云染暗暗地抓了好几下桌腿偷偷泄愤，心情才好了一点。

　　顾尘沉声道：“咱们府里粮仓不是有老鼠吗？这才养了猫。”
　　顾老太太依然不依不饶：“这小猫会捉老鼠？”

　　顾葭生怕奶奶把这猫给扔了，慌忙答道：“它捉鼠可厉害了，奶奶，不信你可以问福伯。”
　　福伯赶忙道：“的确啊，它一晚上能抓七八只老鼠呢，现在粮仓可消停了不少。”
　　顾老太太缓了几分，但语气依旧冷硬：“这猫眼下还小，就开始掉毛了，那以后……”
　　顾允这回听明白了，觉得这老太太似乎是有些大惊小怪，便“插话”道：“娘，掉毛总比糟蹋粮食好，这猫吃的总比老鼠少的多吧，掉点毛也不打紧。”
　　顾老太太语气这回也算是软了下来：“我这不也是担心尘儿的身体。”
　　“就几根毛而已，”顾将军安抚道，“好了好了，尘儿也不是养着玩的，不过是抓老鼠的。尘儿，你也切莫玩物丧志，否则就让你奶奶把这猫给扔了，知道吗？”
　　顾尘连连答应。

　　“……”
　　有点惊险，差点就成了漂泊江湖的野猫了。

　　顾老太太眼带精光，朝顾尘点了点头。
　　顾尘又在桌底下悄悄地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但这一唱一和的，顾允也就放心了。
　　他常年在外，最怕的就是“慈母养败儿”的事情，见娘亲、夫人对顾尘养猫的事情都是十分上心的，看来平时也管束的很紧，心情更加舒畅了。

　　这是人是猫都在演戏，这年三十的团圆饭吃的倒还和和气气。

　　云染此刻倒真有些觉得，这里的日子比那天上好玩多了。
　　天上哪有这么热闹的一天。
　　再说，她要是回天上，那又得天天装疯卖傻了，她可不觉得天后因为自己在凡间帮了她儿子，就对她格外开恩，不去计较那一屁之尬。
　　不由地，云染竟希望能在人间多留些日子了。

　　.晚膳过后，顾允又说了好些个沙场故事，顾夫人怕他累了，劝他先歇息歇息，什么话留着明日说，后顾老太太、顾葭也跟着劝，顾允这才勉强离了桌。
　　但顾尘却一直没怎么开口，似是很想听他爹说话的样子。

　　.除夕夜。
　　灯火不灭，家家守岁。
　　皇宫的烟花一飞冲天，绚烂了人间。
　　寻常百姓虽不能这般奢侈铺张，但也能站在自家的院子里一睹这烂漫繁华，凑个热闹。

　　月光为引。
　　顾允拎着一坛女儿红，径直往悠然院走去。
　　顾尘没想到顾允深夜还来此，有些惊讶。
　　“想和你说会儿话。”顾允笑道，将一坛酒搁在了桌子上。
　　顾尘笑了笑：“也好，孩儿也想听爹爹说说话。”

　　顾允看出了儿子有些不自在，便拍了拍他肩头，打趣道：“俗话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为父今日不是来炫耀的，你莫要紧张。”
　　顾尘揶揄道：“难不成父亲要与我谈谈什么不堪回首的事？”
　　顾允笑了笑：“为父的确是有些不为人知的丑事要跟你絮叨絮叨。”

　　几杯酒过后，顾允将自己的陈年旧事倒豆一般地全倒了出门，譬如从前与何与顾尘他娘认识的、第一次上战场的场景还有当年如何嫉妒陈闲清他爹……
　　这好事丑事都一股脑儿地说与这儿子听。

　　两人举杯交谈了一个多时辰，顾允这才离去。

　　顾允走后，顾尘看着他刚刚坐过的地方，微微有些失神。
　　又想起他和天帝，千百年的光景堆积在一起所说的话，似乎都没今夜多。

　　云染偏过头，见顾尘还在饮酒，眼里似有泪光闪动，不太明白今夜这般欢腾，他为何那么哀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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