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师

　　陈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意识的呢？

　　好像就是在他看到那束光之后，那可真是一道刺眼的光，从黑暗的大地尽头一闪而过，不过一瞬的时间，便灼伤了他的眼，生活在那个地方，陈牧从没见过那种东西，亮亮的、闪闪的、升起的一瞬，世界在他眼前都不一样，很新奇，却让他眼睛剧痛，他就看了那东西那么一回，眼睛便生生痛了好多天，直到有一天他从一次猎食下死里逃生，疼痛的眼睛这才好了点。

　　之后陈牧的眼睛便开始有了变化，就像蒙在眼前的东西被揭开，世界开始有了另外一幅感觉，这是一种奇怪的感受，明明眼前一片漆黑，却好似在如墨的黑中看到了浅浅的轮廓，那些轮廓通过眼前浓郁的黑，直接传输到脑中，就像有个拥有了眼睛的小人，在他脑中画出了不一样的场景。

　　陈牧被这种感受给惊到，他十分好奇，在他以往的生命里，他的世界只有耳旁的风声和直观的疼痛，他每天很用力的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他不知道自己最喜欢的窝长什么样子，不知道每天需要猎食的家伙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自己的样貌，他只知道血是凉的，吃到嘴里的东西很烫，被打伤了会痛，但是不会死。

　　是的，陈牧不会死，他被吃过很多次，在他尚且年幼，对这里没有概念的时候，他是最底层的食物，有很多力气很大的东西把他扑倒在地上，将他吃得只剩下骨头，他很痛，以为自己会死，最后却没有死，他活了下来，非常非常疼的就这么活了下来。

　　之后他便成了和它们一样的怪物，他好似忘掉了什么东西，每天除了出去逡巡寻找食物，就是盘在窝里眯着眼睛放空自己，周围太过黑暗，耳边也听不到声音，最开始的时候，这种死寂和黑暗很难熬，陈牧熬不过的时候便折磨自己，有了疼痛，便感觉好点，后面习惯了这种黑暗，便开始麻木，很快他便不记得自己来这里有多久，也放下了心里的那股执念，变成了行尸走肉。

　　所以在看到那束光的时候，陈牧才会睁大眼睛一直盯着看，因为光实在太稀缺，对于这种连光都照不进去的地方，光的出现，往往能引起生活在这里的怪物疯狂，跟陈牧一起看到了光的怪物都疯了，他们惊鸿一瞥了光束下的世界，便疯了一般的满世界寻光，企图去往光明的地方。

　　陈牧也不例外，眼睛发生了变化，眼前世界不再是一片黑暗，世界有了它的样子，潘多拉盒子在他面前打开，枯燥生活的地方开始变得有趣，可就算这样，陈牧还是想找到那束光，他想去往更加亮堂的地方，想要看到更加不一样的东西，他的心脏在剧烈跳动，有什么一直在提醒着他，这不是他应该拥有的生活，这不是他该呆的地方，他不应该在这里，他应该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

　　无法遏制的欲望驱使着陈牧往更深的地方跑，他受到了什么东西感召，拼命往那处走，一路上，很多和他一样的怪物奔跑前行，他们眼里都有光在闪，他们也看到了光，看到了希望，他们也想要去更好的地方生活，所以在尽头相遇的时候，才会为了通过那个狭小的通道，疯狂缠斗。

　　陈牧就是这样从那个地方爬出来的，他不顾一切的奔向光明，踩着同类枯骨，从那个狭小的地方爬了出来，他身披鲜血，从那个黑暗的地方探出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姹紫嫣红的花海，阳光温和从头顶洒落，将每朵花都点缀得那么美丽，陈牧看迷了眼，呆愣在原地没法挪动，那一刻他的心情无法言喻，热泪盈满眼眶，他开始哭泣，捂着脸，倒在了摇曳的花海之上。

　　之后陈牧就在这个美丽的世界游荡，他没有实体，来往人群看不到他，也没人注意到他，所以他好奇的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他模仿这些人的行为，学习他们说话，从很多很多的事情中，分辨哪些好哪些不好，甚至在一些交谈里，明白外貌的重要。

　　他觉得这个世界有趣极了，有看不完的风景，学不完的东西，他每天都过得很充实，渐渐便有意将混沌的过去忘却，他不想再回去那个地方，他想留在这里，哪怕没人能够看到他，哪怕就是有一天会消亡，只要消亡在阳光下，于他来说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可他是个怪物啊，怪物怎么可能会被宽容，他自以为很好的融入了这个世界，却不想还是被发现，规则抓住了他的尾巴，企图将他赶回黑暗，陈牧不愿，他都有了名字，已经不再是混沌的怪物，为什么他不能如那些普通人一般生活，哪怕就是用他所能给的一切去交换，他也愿意。

　　所以他开始反抗，他开始吞噬那个世界，企图用这样的方式把自己和世界绑在一起，他成功了，世界被他一点点污染，有了牵连的陈牧开始有了实体，人类逐渐能够看见他存在，他也开始深入和人类接触，他小心翼翼的将自己融入人群里，利用人类身上的味道，躲避规则的搜索。

　　规则被陈牧欺骗，放任他生活在那个世界，陈牧利用吞噬世界获得的力量，自创了阵法之术，他不断腐蚀这个世界的规则，直到变成了世界里的一块毒瘤，再也无法和这个世界分开，他成了世界的一部分，世界也在他的腐蚀下一点点虚弱，掌控世界的神被他逼到了毁灭边缘，反应过来想要处理，已经失去了最好时机，他只能找到陈牧签订赌契，以期用规则的方式，将主动权夺回自己手上。

　　这便是陈牧和灵界的渊源及过去，其实在事情之初，灵界的神是想过自救的，被愤怒冲昏头脑之前，乌恪也是一个温和清醒的神，他找到陈牧，用尽心思引陈牧下套，希望救下他的世界和臣民，可他被陈牧给算计了，陈牧蛊惑了一个人类女人，打破了神的心理防线，神受了欺骗，开始憎恨他的世界。

　　事情也如陈牧所料，被骗的神非常愤怒，他想毁掉自己一直守护的世界，甚至为了送所有人下地狱，不惜来欺骗他，陈牧乐于见神失去理智，神过来欺骗他，便顺势掉入陷阱，他要取代神的位置，要将这个世界掌控在自己手里，他利用早已夹杂整个世界的法阵，给神下了个套，在与神签订赌契之后，便开始推动这个计划。

　　陈牧是做了完全准备的，为了不回去那个黑暗的地方，他赌上了自己的一切，只允许自己成功，不允许有任何意外，所以他把每一步都算得死死的，大部分意外都有考量，却偏偏没有考量那个借住在这里的神。

　　那是一个满身戾气的神，起初他刚到这里的时候，陈牧曾和他直面，他不喜欢那个神身上的味道，太过腐败，让他想起了过去的黑暗，但他没法将其驱离，在没有完全取代神之前，他只是这里的一个小偷，他无权驱赶连神都没法驱离的神，所以在那个神入驻之后，他特地观察过那个神一段时日。

　　他发现那个神对这里的一切并不是很感兴趣，哪怕就是乌恪跑去欺骗他，他也只是淡然参与，并没有要插手的意思，所以陈牧放下了心，觉得他不会成为自己阻碍，哪想在赌局正式开始后，陈牧却正面和那个神有了相遇。

　　之后的事情便跟脱轨的列车一般，飞速向着一个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陈牧被安置去了陈家，接受了陈家的教育，初次为人，系统学习一个族群的思维，陈牧成了那个族群最优秀的孩子，他全盘吸收了陈家教给他的一切，所以才会在遇到苏沐炎时，下意识将那人放在了心尖尖上。

　　所以如果真要追溯去说，陈牧最初面对苏沐炎，只是因为孩子的模仿，他模仿了他的族人，模仿了他的父母，模仿了兄弟姐妹，将这种像家族传统一般的东西，原班搬到了他和苏沐炎之间，可到了后面，他和苏沐炎的相处便不再只是单纯的模仿游戏，他发现了苏沐炎美好的地方，发现了苏沐炎和他最契合的位置，他逐渐开始爱上这个人，直至完全法离开这个人。

　　可以这样说，陈牧之所以会落得现在这种地步，完全是他心甘情愿，其实早在两界完全连接以前，也就是他们去到仓莫，陈牧因为不习惯失去力量而去鬼界研究破解阵法之时，陈牧就已经回忆起了这段过去，他何等谨慎，怎会放任自己陷入险境，他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只在最后关头之前，一鼓作气将神格夺过。

　　所以他提前做好了布置，只要事态发展到一定程度，陈牧提前设好的阵法就会强行突破规则壁垒，唤起陈牧脑海里那段被封锁的记忆，他要用这段解封的记忆，来一局早已布置好的大反杀，可是真在回忆起这一切之后，陈牧却将那些过往随同他的布置一起，全部藏了记忆深处。

　　他尽力维持表面平静，没在苏沐炎面前显露半分，甚至就连一点足以引起苏沐炎怀疑的异常，都不敢轻易表露，他怕被苏沐炎嫌弃，一个从污浊之地爬出的怪物，一个将神都玩弄于鼓掌，甚至连规则都拿他没办法的怪物，居然会害怕一个人的讨厌。

　　但是他不后悔呀，哪怕知道失败的后果是什么，他仍旧不后悔藏住了一切，他停了手，收了所有布置，哪怕事态的发展只需他一个阵法就能引爆，他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淡然跟在苏沐炎身边，任由神的布置将他逼于死地。

　　然后陈牧便如愿以偿死在了苏沐炎手里，纵使苏沐炎抽了他的骨，将他血肉带走，他也觉得幸福，他只是感觉有些累，从地狱爬出来，他就没有一刻休息，自他有意识起，过去这么多年，活得最快乐的时光，还是他和苏沐炎在一起的日子，两人有时各做各的，有时又有争吵，但大多数时候苏沐炎都会妥协，他会无奈看着自己，眉毛微微下搭，然后叹息，一脸拿你没办法的疼惜。

　　只可惜以后都看不到苏沐炎这样的表情了，还是有些不舍，但苏沐炎应该可以生活得很好，当然，从最初开始，苏沐炎就生活得很好，他拥有神的光辉，有无与伦比的力量，要什么都能得到，虽然看上去有些忧伤，但比陈牧要好，至少他身披光芒，一直享受温暖。

　　只希望苏沐炎以后能够一直保持现在的温暖，这样陈牧哪怕就是消亡，也会感到很开心，他模模糊糊的在识海里想，思维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他看到一个黑洞洞的口出现在他面前，陈牧弯下腰探身进去，好奇的想要张望，结果眼前一黑，就这么被吸了进去。

　　剔了陈牧神骨，苏沐炎一身是血，他抱着陈牧的骨头，跑向他选好的新神，脸上挂满微笑，心里却在滴血，他亲手把那个小孩给杀了，对于陈牧那种堕神来说，神骨就是他的一切，剔除了神骨，也就剔除了他为神的证明，他将不再拥有力量，不再有资格竞争神位，就算再世为人，也只有短短一辈子，下辈子完全消泯，连痕迹都不会留下。

　　眼泪忍不住掉落，苏沐炎抬起血糊糊的手擦泪，抱起骨头，在脸上蹭了蹭：“没事，我会陪你，神格并不是个多好的东西，还没有短暂的人生来得珍贵..”

　　神骨还有体温，触到苏沐炎脸颊，仿佛还能感受到心跳，苏沐炎亲吻了神骨一口，很快闪身到了一个村子，那是个破旧的村子，灵界破碎之后，村子里的人被大阵翻转走，只留下了残破房屋和碎裂的土地，一个虚弱的人被压在倾倒的房屋下，满脸是血。

　　“你想做神吗？”被压着的人对苏沐炎来说算是老熟人，偶然碰到的林中小村，有着鬼族和人类血脉的誉峰，虽在苏沐炎找到他时，他因为被房梁砸到受伤颇重，但他仍旧还是苏沐炎选中的神，唯一跟灵鬼两界有联系，且有可能承受得住神格的人。

　　“咳咳..”誉峰意识有些不清醒，他听到耳边突然只剩下了一个人的声音，吃力抬起头想往上看，但充血的眼睛十分模糊，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能张张嘴，想要求救。

　　苏沐炎听不到誉峰声音，但能感受到他强烈的求生意志，他握住誉峰的手，轻轻一拉，便将人拉了出来，之后他用染满鲜血的手，慢悠悠的开始在誉峰额上画阵：“就当你想活了，让你承担之后的后果，我很抱歉，但还是希望你能喜欢这个世界...”

　　阵法十分繁复，从额头正中开始，蜿蜒布满整张脸，苏沐炎顺着誉峰下巴一路往下，最后一笔拉长着到了心脏位置，手下用力一刺，便刺入了誉峰胸口，之后苏沐炎有条不紊的将誉峰肢/解，他抽了誉峰身上的骨，换上了陈牧的，摘下了自己的神格，融入了誉峰身体。

　　神格和誉峰十分契合，完美融合的那一刻，灵界瞬间破裂，巨大的冲击将苏沐炎冲得粉碎，微弱的光带着誉峰离开空间乱流，降临在了鬼界之中，震颤的鬼界因着神的出世，很快平息了震荡，破碎空间合拢，搅动的空间乱流被弹出鬼界，整个鬼界疯狂嗡鸣，早已枯萎的草木开始疯狂增长。

　　苏沐炎被卷入了乱流之中，身体一点点粉碎，没了神格加持，脆弱的神体逐渐退化，他的感觉从剧痛开始一点点麻木，直至最后完全失去感觉，他看着自己离鬼界越来越远，看着那个世界在神格庇佑下，开始一点点愈合，感觉到规则瞬间生效，在最后一波冲击到来之前，完全失去了意识。

　　之后苏沐炎便感觉自己掉入一片海了，很温暖，就像回到了母体，他有些不安的蜷缩，抱紧了自己身体，耳边有模糊的声音在响动，很长很长的记忆片段从有些空洞的大脑深处蔓延出来，他看到了最初为神的自己，懵懂的在世界里行走，看到了拼命想要救赎的自己，腆着微笑，时常蹙着眉毛，也看到了眼神凶狠的自己，身上染满鲜血，手里满是神格。

　　这些记忆都有些破碎，但很短暂，不过一息便从苏沐炎脑海里略了过去，之后世界一片漆黑，浮浮沉沉，好似在某个极度危险的地方沉浮，苏沐炎跟随着黑暗中看不见的浪潮浮动，他看到了很多残肢败体，他心里一片平静，顺着残破的躯体往一个未知的方向走，然后他看到了那个抱着半个神格的人，和那个黑暗之中，飘摇颤抖的世界。

　　然后苏沐炎便有些疲惫了，脑海中的画面开始破碎，火光闪现，画面全部被大火烧成灰烬，他看到有一张脸在面前一闪而过，都没来得及看清楚面容，就消失在了黑暗里，之后灿烂的火光泯灭在脑海之中，苏沐炎翻了个身，将大拇指咬进嘴里，香甜的睡了过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