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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韫和只听外面传入主仆二人的交谈声,隐约听到几个字眼,说的是御驾般游,净街警跸。
通常帝王走的路称为辇道,这条路上所有的车辆和行人都必须回避,不能喧哗,不能走动,更不能目视辇乘,所以需要净街。
韫和扶着裙裳探出上身,问他:“不能走了是吗?”
赵君湲侧脸看她,递出一只手,“御驾出城,我们要等上一阵。”
韫和目光在他脸上划过,扶着手下车来。
赵君湲命车夫将车赶到远处,随后握住韫和的手臂将她护在身后,把她整个人都纳入了他的保护范围。
捏住她皓腕的手充满了力量,却一点都不痛。
韫和立在他肩后,刚好露出眼睛。他真的长高了好多,少年时他还有些单薄,如今他的腰身虽劲窄,但肩膀宽厚许多,不禁想到“蜂腰猿背”四个字,形容他再贴切不过。
“别怕。”他道。
韫和目视前方,才看见那些执锐披坚的甲士过来警戒,路上行人纷纷驻足,在喝令下惊惧退避。
一只矛指过来的时候,韫和和那些人做出了同样的反应,下意识地往后退,然而她很快被拽在原地动弹不得。
韫和惊异地望着赵君湲,矛锋从距离他额前一寸的地方惊险划了过去。
赵君湲眉头也未皱,她已经吓出满身冷汗。这些兵卒怎敢如此对他,他们难道不知道他是谁。
背脊发凉,她担忧地攥紧了他的衣袖,而后又听见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这不是宋国公嘛!今日宋国公不着戎装佩剑,朱某竟未认出,实在失敬,还请宋国公勿怪啊。”
那人高踞马背,嘴里说着失敬,却没有半点要下马赔罪的意思,只拿下巴对着人。
韫和看见两个硕大的不断翕动的鼻洞,还露出一撮长长的鼻毛,心里犯呕,把脸偏开,缩到赵君湲背后去。
赵君湲敷衍地笑了下,对面不正眼看人,他自然也不必把他放在眼里,“曹国公只敬罗衣不敬人,妇孺皆知,赵某岂会怪罪。”
曹国公朱蔷,是右昭仪的兄长,岐王梁宽的舅父。
韫和是知道的,她掩唇偷笑着,暗暗观察那个曹国公的脸色,竟不见有羞愤之色,反而还笑了起来,脸皮之厚可见一斑。
朱蔷笑毕,目光在赵君湲面上停留片刻,扫向他身后只露了半个发髻的韫和,眯了眯眼,“都说宋国公不近女色,某看也不尽然。如此少艾,宋国公不引荐一下。”
渤京贵胄中兴狎妓之风,朱蔷是那上头响当当的人物。
赵君湲握住韫和汗湿的手,冷冷道:“内子史氏,不必赵某多言,曹国公应当清楚是谁了。”
先太尉和迦南长公主的女儿,谁不知道。朱蔷干笑两声,连忙拱袖赔了个礼,“朱某多有得罪,还望赵夫人海涵呐。”
他方才种种针对,这会儿又讨好地唤她赵夫人,韫和实在没有好脸色。
赵君湲反而笑了,“内子怯生,失礼之处曹国公勿怪。”
朱蔷假意道:“岂会岂会。”
赵君湲假意替她解释了几句,两人又虚情假意地客套了一阵,朱蔷便寻了个由头告辞。
韫和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开,舒了一口气。
赵君湲捏了捏她汗水沁湿的手掌,“你在害怕?”
“嗯。”她是害怕,怕刀剑无眼伤到他。
“以后离他远些就是。”
他以为她怕的是朱蔷,她才不怕他。
韫和极小声道:“才不是。”
“嗯?”赵君湲没听清,看她一眼,也并未再问,因为城门方向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引得行人纷纷朝那处看。
韫和循声望去,弥漫翻滚的黄烟中,龙旂央央,大纛和霓旌层叠翻卷,梁帝的王仪卤簿从洞开的城门里逶迤而出,像一条修饰华美的长龙。
甲盾先行,数百名甲士执着剑和戟随后,再后面彩衣宫娥捧着遮风挡石的障扇,内官举着庇佑百姓的华盖,数辆安车载着贵人,缀在后面的辂车则装满了衣乘和器物,铺张的程度令人瞠目。
王室生活的奢靡平民是无法想象的,仅是一匹挽车的马,鞍具坠镫也是用最上乘的材料打造而成,靷上还嵌着珍贵的玛瑙作装饰。
韫和都不敢用力呼吸,生怕这些美丽华贵的珍宝脆弱得像纸片一样,轻轻一吹就倒下了。
在她走神之际,驷马已经架着一乘翠辇悠悠驶来。
赵君湲拱袖揖礼,韫和也跟着敛衣低头,但她目光所及处,一株飞蓬恰逢凋零,这种草一旦枯萎,风飘蓬飞,辗转天涯,寓意很不吉利。
韫和把蓬草碾入鞋底,耳边辘辘车声逐渐清晰。
这种车叫“御女车”,帷裳是用南海产的鲛绡纱制成,四周缀着片玉和鸣铃,走动的时候摇晃撞击,激起一片玎玲脆响,据说是为方便帝王行乐时遮掩笑语而造,始创于右昭仪。
这种车说起来很羞耻,亲眼见到更觉荒唐。
韫和屏息凝神,耳边玉石撞击,夹杂的靡靡女音还是显听,尤其那把绵软的嗓音,抑扬顿挫,酥到了骨髓里。
也不知帝王宠幸的这位昭仪是怎样一个女子?民间说她的肌肤细滑像羊乳,绸缎似的挽鬓如云翳,穿着精美的罗绮,戴着最耀眼的玉饰,仅一个回眸就足以令天下男人为之失色。
大概也只有美成这样的女子才配称为绝色吧。
仪仗行到一半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韫和偷偷地斜过视线,一个黑色人影提着下裳,踩着内侍的身体,急不可耐地跑下车,而宫女们则张开步障,掩护着走进树林。
“他是去嘘嘘了吗?”旁边的小孩用手指了一下,他的母亲急切地捂住了嘴,飞快而恐惧地看了看周围。
也就在这时,前方一阵骚动,随后两个持矛的甲士把一个少年人按倒在地,用矛尖卡住了脖子。
韫和拽紧了赵君湲的袖子,差点叫出来。
感觉到袖管下坠,赵君湲侧过眼眸,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韫和看懂了,头皮发紧,略略偏头,那个少年嘴里叽里咕噜的,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飞过的雀鸟,嘴边涎水拖出老长,原来是个傻子。
梁帝已然回来,衣裳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一脸土色,身后那些姣美的宫娥惶恐地跪在脚下替他整理衣裳下摆。
“朱蔷。”梁帝烦躁地朝四周环视了一圈,眉头高高蹙起,满面阴鸷。
朱蔷深躬着身体,“此人犯跸,按律法,罚四金。”
梁帝冷笑,挥了挥衣袖,“痴人罢了。”
朱蔷以为是要放过,正要处置,又听梁帝道:“拉下去杖杀。”
周遭顿时静了,朱蔷也是一愣,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朝帷裳看过去,仅露出半张脸的美人勾着唇,揽镜自照一般,手指漫不经心地抚过重新描画的纤眉,狭长的眼睛缓缓向他瞥来,“曹国公还不执行君令,莫非是在等陛下观刑?”
她嗓音柔软娇媚,但在无形中令人倍感压迫。
“臣该死。”朱蔷抹了一脑门的汗,朝卫士丢了个执行命令的手势。
韫和看见朱蔷做了个刀状的手势,御前甲士立刻就把疯傻的少年提起来,倒拖着走,一路拖进树林,再也看不见,后来只隐约闻见几声惨呼。
一刻钟后,甲士们拖了两支血淋淋的长矛出来。
韫和几欲作呕,她知道不能给赵君湲招惹麻烦,硬是强忍下腹中的翻江倒海。
不想一名贵人已经忍不住,扶了车辕大吐秽物,嬷嬷也不嫌脏,站在旁边等她吐完了,冷冰冰道:“陛下有令,婕妤体弱,就不必跟随行辕了,这就还宫罢。”
韫和想,也许是视贵贱区分人命的吧,如果贱命一条,上下唇瓣一碰便草草了结。
仪仗终于走远了,那个母亲身体也垮下来,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得了失心症的模样。
小孩哭着拉扯她破旧的衣衫,“阿娘,你怎么了。”
“走,我们走。”小孩的母亲如梦初醒,挣扎着站起来,拉起哭啼的孩子走上和原来相反的路。
这对母子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到京城来了。
韫和不禁想,她到底是因为什么留在渤京的?父亲那样无瑕的男人,曾为如此残忍无道的帝王守着半壁江山,最终丢了性命,曝尸荒野。
“别胡思乱想,回府去吧。”赵君湲没有丝毫感情起伏地说道,方才发生的事情在他看来仿佛司空见惯。
韫和心生不忍,仍抱了丝希冀,双手摇晃着他的袖摆,“君湲……”
“不行。”赵君湲果断拒绝。
他知道她的意思,那个人已经死了,她想尽人事,让人入土为安。
但是不行,这个人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回到车上,韫和情绪不高,甚至还有点生气,她觉得他做任何事都过分理智了。
赵君湲把她揉皱的袖角拿出来,有点无奈,“陛下杀人是为挽回君王的颜面,我们如果施以援手,那便是藐视君威。”
道理她应该明白,只是这几年过的太顺遂,不知这世道的险恶。突然要她改变,一时半刻还需费心引导。
况且,她的反常并非就是同情那人的遭遇。
“我知道了。”韫和眼里起了雾。
父亲倒在血泊里,已经不具任何威胁,他效忠的那位君王还是不肯收手,非要亲手割下首级,曝尸数日,仿佛只有做到极致才能解那莫名的心头之恨。
都已经死了,为何不能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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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榜单需要强大的心脏π-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