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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离五更的鼓点还有两个时辰,一支从京郊方向飞驰而来的骑兵队伍企图在宵禁期间闯入皇城。
君命在身的军队无诏私自返京,此举已是大逆不道。
今夜在城门夜值的一班官员兵卒注定受此牵连。
长官心中怨愤,骂骂咧咧登上门楼,鼓足气势,对呼啸而来的骑兵高声盘诘:“尔等重兵返京,是要造反不成?”
当先一骑是位将领,早先就受够了这鸟官的聒噪,此时一听那炮竹似的嘴,心中焦火,搭弓射出一箭。
此人的箭术极好,一箭将将钉穿了长官的喉咙。
上级一死,城楼上官兵大慑,乱成一团,而训练有素的骑兵趁此轰开城门,直入渤京。
眼下盛秋,昨夜刚逢微雨,长街上潮暗一片。
骑兵按骑奔行,穿过闾里,纷纷在一座官邸前落蹬。
夜直的阍者赫然一惊,拦问是谁。
打头的人沉声道:“大将军回府了,速去禀明夫人。”
阍者心头大震,忙启门迎接。
士卒鱼贯而入,把守住府邸各个要口。
国公府尚在熟睡,庭阈里漆黑,踏着浓厚秋夜,梁国的镇国大将军、年纪轻轻便已加官三公太尉的史孟桓目色沉着地登上石阶。
底下一双双满含愠怒的眼睛望着他们敬重的大将军,散发着赴死勇士独有的目光。
而他们的大将军已然受伤,铁甲有明显的撕裂痕迹,露出里面红透的纻衣,触目惊心。
闻声而来的管事史良见状浑身剧颤。
看这架势阵仗,怕是回天无望了。
他双膝一弯,口中泣不成声,“大将军……何苦回来……”
不回,他尚有一线生机。
只要能活命,复仇之日指日可待。而今贸然回京,无疑自寻死路。
史孟桓仰天闭目,摇首轻叹,竟无一言。
大将军夤夜回府,第一件事是遣散奴仆婢女。
谁都没有料到,史国府的灾难来的如此之快。
迦南养尊处优,什么风浪不曾见识,今夜却鲜见的失态,脚下步伐凌乱,数次缠绊栽倒。
她一路跄踉而来,合身扑在丈夫的怀中,嘶声质问:“他为何要苦苦相逼,定要杀了你才肯罢休?”
“功高震主,哪能善了。”
史孟桓凝视着静待黎明的将士。
满目愤怒的将士们紧握武器,咬牙切齿,无声地控诉昏君无道,又无助地垂下脑袋。
这些都是与他出生入死的心腹爱将,是不惧马革裹尸的朝廷肱骨,但今夜过后,他们将受他牵连成为梁国的罪人。
…
死亡的气息如澎湃汹涌的暗潮,很快席卷了曾经宁静祥和的史国府。
太尉一双熟睡的儿女被强行带出卧房,由各自的乳母抱着跑出来,藏身在巨大的帘幕后。
乳母叮咛,“在这里别动,千万别出去。”
但一见到许久不见的父亲,妹妹高兴地挥舞短短的胳膊,“父亲,父亲。”
兄长急忙捂住妹妹的嘴,“妹妹乖,别出声。”
妹妹似乎也感觉到气氛的不寻常,乖乖地点了点头。
幢幢灯影里,他们的母亲晃着头跌坐在父亲的脚下。
迦南泪水潺潺,“我与他是兄妹啊,他不能罔顾同胞情谊,肆意戕害忠良。夫君,我去求他,求他饶你一命……”
年轻的太尉俯身握住妻子的双肩,“徒劳而已,当初他将你下降于我,为的就是今日毫无顾忌。”
迦南捂住唇,瞿然失控,“既知如此,将军何苦娶我。我身为梁国长公主,不但不能翊助于你,反陷你到如今田地。”
“今日之果是君臣嫌隙而起,并非因你。”
史孟桓捧起妻子莹白俊俏的脸蛋,心如刀割。
她还这么年轻,后半生该如何是好。
轻拭妻子满面的泪痕,万般不舍,“迦南莫哭,我娶你,视你为珍宝,不是因你贵为梁国帝姬。迦南,余生还长,你是将军之妻,理应更坚强才是……”
“可我只要你活着。”迦南晃着头,紧紧环住丈夫的腰,纵然铁甲硌痛肌肤,也不肯松手,“我不愿是将军的女人,只想做史孟桓的妻子,为何这样难。”
史孟桓颤抖着亲吻妻子的乌发,泪水滴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柔声低语,“迦南,千万逃出去。”
史氏祖上有从龙之功,至今一门五代忠臣,世代为国,却在这一朝为朝廷奸邪迫害。
父亲的叹息,阿娘的啼哭,将士悲怆的神情,落在年幼的女儿眼里,害怕地大哭起来。
皇家禁卫很快包围了史国府,太尉把一双儿女托付给公主的亲信永晋,命他带着家小从后园逃离,那里自有心腹接应。
“去蜀地求助父亲……听话、听话……”史孟桓一遍遍嘱咐妻子,将她推出去,喝令史良等人掩护撤离。
骚.乱的场面吓得幼女嗡声大哭,两只小手死死抱住父亲的袍角,“是不是孩儿淘气不听话,爹爹不要孩儿了?”
禁卫不断涌入,腹背受敌的史孟桓不敢分神,举剑格开劈砍而来的兵刃,抱起受惊大哭的女儿。
几名卫士立即围作人墙,将父女俩护在身后。
史孟桓暂缓片刻,缓缓而下的热流沿着剑柄落在腕上,五指抖颤起来,几乎不能控制。
在这之前,史孟桓突围入京,已经受了几处重伤,此时不过是强弩之末。
小女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父亲看上去很难受,便双手圈抱住父亲的脖子。
史孟桓以剑拄地,轻抚女儿湿润的小脸,胡渣蹭了蹭她柔嫩的肌肤,微笑道:“父亲怎会不要你。”
他神情忽然悲戚起来,哽咽着唤了一声,“韫和。”
“爹爹。”年幼的女儿惊异于父亲滚落的泪珠是如此灼烫,几乎要烫伤她的脸颊。
史孟桓将她放下,却挣不开她紧拽袍角的手。
他摇摇欲坠起身,喝道:“永晋,带她走!”
抬臂挥剑,剑锋落下处划出一道圆弧,利索地斩断了那截袍角。
幼女摔出几步,永晋抢抱在怀中,将小小脑袋按压在肩头。
木樨震动,纷纷洒洒,挡住了眼前血腥。
史孟桓高大的身影没入了铁水般围困的军队,越来越远,刀戟碰撞的清脆刺痛了耳朵。
被家奴钳制的男孩瞪着赤红的眼睛,“坏人,坏人,他们欺负父亲,我要杀了他们。”
男孩拼命地踢打,却被牢牢制在原地,压抑在喉咙的声音冲破了恐惧的阻碍,嘶声力竭地唤着半身浴血的父亲。
血色蔓延在惨绝人寰的深夜,巨大的百年木樨树应声而倒。
浓稠的血河里,不断有人倒下,层层叠叠,从府门一直铺向中庭和长街。
孩子们发憷地看着一张张扭曲狰狞的面孔,噤若寒蝉,呜呜低泣。
颠簸飞驰的马车里,茯姬望着万念俱灰的主母,无声地淌下眼泪。
她怀里稚嫩的女婴醒来,睁着乌黑发亮的眼睛,咿咿呀呀说着大人听不懂的话语。
无知的婴儿哪里知道,疼爱她的那个人生死未卜。
在太尉心腹的掩护下,史府家眷逃离了渤京,一路南行。
伤痛,饥饿,疲乏,一夕之间,曾令京女艳羡不已的迦南公主成了梁国缉拿的头号逃犯。
左相刘明翰调动皇城近大半禁卫,不弃不舍追了七天七夜,追到西州,追到岳城,还是跟丢了太尉府女眷的行踪。
刘明翰翻遍岳城,一无所获,不得不召还禁卫。
余孽未除,梁帝夙夜难眠,一来二去犯了头痛病。
刘明翰谏言,不如建立飞枭营,暗中查寻踪迹。
梁帝为头痛病所扰,无暇考虑其中利弊,将这个重大的任务交由刘明翰父子全权负责。
飞枭营初建,遍布南北各地,掌握各地方官员动静,俨然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在刘氏家族精心编织的这张无形大网下,即便有重金相诱,太尉族人的下落依旧没有眉目。
后来民间流传一种说法,没人追寻线索换取赏金是因为太尉生前施以的恩惠,足以让他的遗孀和子女安然脱身。
日复一日,刘明翰一手建立起来的飞枭营成了谈之色变的吃人傀儡,史府血案随之淡出视野。
最后一次听人提及,是在泰安十五年的凛冬。
一群东西贸易往来的商人来到渤京,有人声称在陇西蜀国见过太尉的衣冠冢。
商人的言论传到宫中,满腹猜忌的梁帝坐立难安,决定派出一队人马潜入陇西辨知真伪。
若是史氏遗孤,势必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这队人马由飞枭营挑选出的精锐之士组成,乔装成商旅,由梁帝宠信的弟弟彭王亲自带领,不动声色地潜入到蜀国锦官城。
不到半年,意气风发去往蜀地的彭王就狼狈地回到渤京。
彭王向梁帝状告蜀王的出言不逊,痛哭流涕地请求发兵攻打蜀国。
他道:“蜀王强行驱臣出境,分明是藐视梁国,藐视陛下威名,若不予以痛击,蜀国必然膨胀自大,欺我中梁。”
彭王的措辞不免有夸大之嫌,但在这年的年末,两国就爆发了一场规模巨大的战争。
这场战役持续近一年,最终以两败俱伤作为收场。
相较敌方,梁国的士兵战马伤亡数以万计,损失更为惨重。
“大梁的这场耻辱之战,驻军的将领脱不了干系。”
梁帝龙颜震怒,迁怒了边境各大驻军将帅,将其女眷充为官妓,男丁刺配南诏。
一时间牵连武官无数,贤良获罪,奸佞当道,为国效力的将军们心灰意冷,合谋返出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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