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瓷记

　　楚煜命人送了张小桌在躺椅的旁边，亲自将那海螺放到段瓷面前，道：“这鸡蛋羹里面还有碎螺肉和虾米，但是不腥，你尝尝。”

　　段瓷拿着骨勺，有些犹豫，问：“那上面的草是？”

　　绿油油的、细密如头发丝般的草团在海螺口的蛋羹面上，还夹杂着些许晶亮的海盐。

　　段瓷怎么看都觉得那就是水草，心道：这东西能生吃么？大陆的水域也长这玩意，不过常常堆了许多其他的脏东西，比如人和动物的尸体。

　　厨子笑道：“海草，我已洗了十遍，很干净。”他见段瓷终于开动，便寻思开口问：“小公子啊，我见你面貌非凡，与我一位故人神似，敢问你高名大姓啊？”这话一落，他心头的大石可算了了，廖星那几个不知好歹的混蛋平日吃着他的饭菜，今天还逼他来这一遭认亲！

　　段瓷先夸赞这鲜蚝鸡蛋羹确实鲜美无比，接而又说：“你那位想必不是我，我从小便待在灵犀湖，并未有其他的故人。”他孤帆远渡就为了寻找自己双亲的消息，结果......他现在是再无心寻亲了。

　　厨子暗道不好！

　　他结巴的道：“许是我老眼昏花。”而他后边几个混蛋却一脸喜色，仿佛已经得逞。他暗道极好，就怕他们不依不饶的折腾自己。

　　段瓷被他这么一问，忽的想起自己离开广东时，十长老还有一句话送给了他。他皱眉问：“我来之前就听十长老说五长老在落音宫，为何我从未见过？”

　　楚煜挑眉反问：“你果真没见过？”

　　段瓷放下东西，道：“未曾。”

　　楚煜大笑，道：“原来你与他打交道，竟是没有认出来。”

　　段瓷皱眉，道：“他果真在落音宫？”

　　楚煜乐道：“也是，他现在就和一个疯子似的。”分明楚煜自己疯的最厉害，现在头上还绑着止血的布，也不知从哪来的信心说别人疯子。

　　段瓷却是心惊，他想起来了，他确实在落音宫见过一个形迹可疑的人，蓬头散发的一言不发，只是蹲在落音宫的各个角落，埋头研究。他道：“五长老平素很在乎风度，怎的？”

　　楚煜笑了，道：“他也算落音宫的一位故人之子，落音宫有许多建筑皆是出自他先人之手。故他一时欣喜不已，全然废寝忘食。”

　　段瓷这回便理解了，难怪他一进落音宫后边的宅院就有一丝熟悉感。他道：“那位故人也是百年前的人物么？”

　　楚煜点头，道：“他正是段凤梧的好兄弟。”

　　段瓷皱眉，他一直在疑惑为何他娘的雕像会出现在灵犀湖一个普通墓室里。现在说来，让他有了一些预测。只希望不是他想的那样，他道：“那人是不是还负责了落音宫祭坛的建造？”

　　楚煜挑眉道：“你知道？”

　　段瓷在桑簪星的密室里磕过头，便怀疑两处建筑是出自一人之手，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楚煜摇摇头，笑道：“说起百年前，可真是有意思。你爹段凤梧一人占尽风光，灵犀湖医毒二门无出其右，竟然只有一个专攻旁门杂道的胡言能与之比肩。江湖将二人称做灵犀双璧，海边一带便称他们为海上二雄。”

　　说起那个胡言，楚煜贪财爱宝的性子倒是与他像极。

　　段瓷道：“他便是当时的灵犀湖五长老么？”

　　楚煜倒是一愣，又点头，道：“灵犀湖的规矩不是早就定了，几位长老的官职不变。”

　　段瓷心道：段凤梧临终前就是把他交给五长老抚养，现在想来胡言没等到他苏醒，就已经去世。为了让他醒后可以去祭拜他父母，就将砗磲美人放到自己墓室里，等待他知晓一切后去取。他以为自己想通了，却不知道自己下意识忽略掉了一些自己想要逃避的东西。或许这是本能，人类都会躲开尖锐的事实，而选择了善意的谎言，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

　　楚煜颇有深意的道：“据说胡言最爱的女人被段凤梧娶了，二人就再未说过一句话。”

　　段瓷木着脸，道：“你是说他最喜欢我娘？”他无法接受楚煜那般的调侃，因为胡言把本是施雪仙遗物的砗磲美人放在自己墓室里，是为了陪伴他自己，而非想要段瓷有机会前去先人的墓室祭拜。把砗磲设计为墓穴的钥匙，用来找到五魂散的药方，是伤心施雪仙因为五魂散而死，故意把五魂散的药方藏得那般隐秘。他选用施雪仙的模子来守护五魂散，藏在自己的墓里，是为了让后人难以找寻。

　　如果不是段瓷机缘巧合之下遇见胡言的墓，鬼使神差的取了砗磲美人。恐怕五魂散就如同不死之药一般，只是在传言之中活着。

　　段瓷更可怜了，前人没有给他留下一丁点善良，偏偏楚煜还要这么挑开来看个清楚。

　　楚煜点头，不胜唏嘘道：“其实我也才知道，那砗磲美人并非你爹亲手刻制。”

　　段瓷蹙眉，道：“是胡言刻的？”

　　楚煜严肃的点头，道：“所以你知道了，你爹虽然娶了你娘在先，其实他最爱的还是我那位先人。”

　　段瓷不能指责百年的那些人物的对错，他苦涩道：“也不枉桑簪星对他一片深情了。”

　　段凤梧为了施雪仙回到灵犀湖终老，是想偿还施雪仙的命。

　　段瓷是他们二人的儿子，服了不死灵药，却得背负段凤梧欠落音宫桑簪星的情债。

　　他当着桑簪星后人之面，居然没有底气为自己的母亲抱不平。时隔百年，过往云烟，他母亲甘愿为段凤梧付出生命，又何止一片深情。

　　段凤梧到底是负了谁呢？

　　楚煜的话想必就是答案。说到底，段凤梧对桑簪星是爱，对施雪仙只有愧疚。

　　近来，落音宫真是热闹极了，一个好日子马上就要像燃烧起来的鞭炮，轰轰烈烈的来临。

　　楚煜每天上午盯着他最爱的宫殿修整，势必要让温释玉爱上这华丽的宫殿，成为女王。下午则去养鲨海驯服鲨鱼，现在几乎一整个养鲨海都是他自己的鲨，进度每一日却都压得很紧。如果没有达到他预算的数量，他便熬夜接着驯服这些新围进来的大白鲨。

　　落音宫每一个人都看的出来，楚煜是认真的，他对温释玉爱到了骨子里，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

　　段瓷数着日子算着，毕竟在不远的未来，凤冠霞帔的温释玉就要骑着千头鲨鱼来到落音宫，成为楚煜的妻子。他也能再次踏足大陆，离开落音宫一段时日。

　　或许楚煜和段瓷二人都对那一天无比向往，以至于二人见面的话越发少起来。

　　楚煜只能偷听段瓷和他母亲说话，才能知道段瓷最近过的怎么样。

　　桑半夏果然大好，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老皮褪去之下的肌肤容光焕发，一头生机勃勃的黑发，虽然只到肩膀，但已经很美丽了。她将为她梳发的段瓷拉到跟前，感谢道：“我从没有想过，我是落音宫第一次逃脱昙花噩的人。”

　　她一生没有离开过落音宫，生平第一次知道劫后余生的感觉。

　　段瓷将梳子放到桑半夏手里，淡然道：“从今以后，落音宫将没有人再为昙花噩而死。”

　　桑半夏神色一僵，她又何曾不是这么盼望的呢？

　　只要落音宫还有后人，这昙花噩就如同跗骨之蛆的诅咒烙印在每一个落音宫的血脉身上。

　　桑怀善马上就要娶妻，他不会有事，可是他和温释玉会养育后代。万一他们生了女儿呢？他女儿还是难逃一劫。

　　这世上的事情为何会这般让人难以抉择，她既不忍心让她的后人经受被昙花噩耗干的痛苦，又不忍心让段瓷为此成为非人的东西。

　　她皱紧眉头，段瓷自从来到落音宫，莫不是对她有情有义，每天为她诊断治疗不说，就连这梳头的事情都被他包揽了。他是真心将自己当成唯一的亲人了，自己又哪能辜负他呢？

　　细细思来，只能说段瓷的举动平息了她的贪婪，她想要放段瓷自由。

　　她心道：长生不死的代价，又有谁知道。

　　桑半夏不禁为段瓷感到心头一酸，含泪道：“灵生，你是个好孩子。但你切记我的话，你离开落音宫之后，就立即隐姓埋名，最好离海边远远的。莫再让落音宫的后人找到你，你再别踏足落音宫一步。”

　　桑半夏已经下定决心，要将落音宫一切有关不死之药的东西销毁，再不能发生像楚煜找到段瓷这样的事。

　　桑半夏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不死之药的诱惑，可是并非每一个落音宫的人都能控制住自己的贪婪之心。

　　楚煜隐藏在暗处，偷偷捏紧拳头。他垂下眼帘，心道：段瓷会怎么说呢？

　　如果段瓷拒绝了，自己或许可以慈悲一次，放他走。

　　如果他同意了，那......绝对不许他离开落音宫半步！

　　楚煜靠在柱子上，仰头望天。心里不禁嘲笑自己的母亲，怎么会想到给他取名叫做桑怀善。

　　他在海上顶着楚煜的名头，杀尽扶桑人，恶事作极。哪怕是穷凶极恶的赵家兄弟见了他的船也都是背头就走，唯恐被他挑事。

　　这么坏的他，又怎会放过想要逃跑的段瓷？好在他看天看久了，笑出来的眼泪又跑了回去。

　　出乎母子二人的预料，段瓷只是淡淡的道：“随缘吧。”

　　桑半夏皱紧眉头，还欲再和他说这事的严重性。但段瓷已经摆出拒绝的神态，她只能咽下话语，暗自道：段瓷一向倔强，得找靠谱的人将他送走。既然随缘，那么把他放到远远的边疆，他总不会再兴起回到海上。

　　楚煜拧紧眉头，心道段瓷这是什么意思。他感到段瓷就要出来，急忙往侧边一躲。

　　段瓷出来后便直直的往祭坛走去，楚煜自然跟着，居然忘记他今天还有不少鲨鱼要驯服，心头只是乱乱的，下意识想要跟着段瓷，哪怕一句话都不说。

　　段瓷在祭坛附近徘徊，他心道五长老跑哪去了，明明约好今天在这儿见面。他飞到高处去探望，正是犹豫间，就看见五长老像只蝙蝠倒挂在祭坛屋檐。

　　他悄然飞身到他下面问：“五长老，你在干嘛？”

　　像是被他吓一跳，五长老一个不小心滚了下来，摸着自己的腰痛呼。

　　段瓷摇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他为五长老查看了一番，也松了一口气，道：“没有大碍。”

　　五长老扒开自己乱如杂草的头发，一张圆滚滚的脸才显露出来，他埋怨的看着段瓷道：“灵生啊，我刚刚有了一个极妙的想法，可是现在又忘了！”

　　段瓷不禁为这么可爱的五长老噗嗤一笑，他道：“没事，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不知道五长老为了找寻灵感，是怎么变到了蝙蝠那个视角。

　　五长老撅起嘴巴，不大乐意。

　　段瓷将砗磲美人交给他，道：“这是胡言前辈的东西，现在我还给你了。”

　　他想了很久，既然胡言最爱的是施雪仙，那他就把施雪仙还给胡言的后人吧。

　　五长老眼睛一亮，摸了摸那砗磲。他立马拿出自己身上的一块玉，对着光比较道：“确实是他的刀法。”

　　段瓷一笑，道：“五长老，我马上就要走了，你和我一起回去么？”

　　五长老死命摇头，那乱发又覆盖住了他的脸，只看见嘴唇那块的灰白头发在掀动“不回，灵犀湖多无聊啊！”

　　段瓷叹息道：“九长老他们的墓室还在等你去监工呢！”

　　五长老像是才刚想起，他扒开头发，瞪大眼睛严肃道：“他们死了？”

　　段瓷摇头。

　　五长老撇嘴道：“那我不回。”

　　段瓷笑道：“那我走了，你好好照顾你自己。这宫殿这么高，你以后也别爬了。”

　　五长老一愣，慢半拍的道：“你去哪？”

　　段瓷将坐在地上的五长老拉起身，道：“漠北。”

　　五长老奇怪的看他，像是想不通。

　　段瓷一笑，道：“也许我要过很久，才会再回落音宫。”

　　五长老很嫌弃很久这个词，鬼脸道：“以前有个人把他的儿子交给我爷爷，也说他儿子会过很久才会醒。结果我爷爹都死了，我也老了，他儿子才醒过来。”

　　五长老还没有意识到段瓷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他别有深意的看着段瓷。

　　段瓷微微一笑，道：“那你怎么把那个人的儿子送到三长老那里去了？”他可是记得他是在三长老那边长大，大了些才自己有了座院子。

　　五长老下意识就快口答道：“因为我打赌赢了，老三答应代替我胡家等待你苏醒啊。”他话还没说完，就瞪大了眼睛，愣愣的看着段瓷。

　　段瓷点头道：“我都知道了。”

　　五长老喃喃道：“真是不可思议。”他追思道：“你恐怕不知道，我爹在我十岁的时候就让我见过你一面，那时候你还是个瓷娃娃，我怎么叫你，你都没有反应。后来我就背着我爹，偷偷喊你石猴悟空。等我爹把你交给我的时候，我才知道你是有爹娘的。”

　　段瓷心道难怪总以为自己是石猴，原来是在昏迷的时候被五长老喊的有了记忆。不过他暗自摇头，道自己哪里是遇佛杀佛遇神杀神的孙悟空，自己分明是血肉皆是不死之药的唐玄奘！他眼睛蒙着些水雾，压抑的问：“那是你给我取的名字么？”

　　五长老并未察觉，摇头道：“我爹说是我爷爷给你取的字，说你是世间最有灵气的人。你的名是你母亲的字，因为你长得与她有几分相似。”

　　段凤梧是一个冷漠至极的人，施雪仙生下段瓷后就一直等他回来为二人的儿子取名字，结果她把自己条命都送给了他，他也只给儿子留了一个姓。

　　胡言给他取这个段瓷这个名，实是他不满段凤梧娶了施雪仙却辜负她，叫他灵生则是讥讽段凤梧的不死之药的功效。

　　段瓷心道自己的身世真是可怜，几乎都让他有了丝绝望。不禁摇头道：“你代我将砗磲还到胡言前辈的棺材里，算我报答他的。”他再无别话，默默的离开了。

　　五长老却忽的明白了过来，对他说道：“虽然老九不是你的至亲，但他对你比至亲还好，为你付出很多。甚至为了你能够醒过来，不惜得罪了整个江湖。”

　　段瓷没停，但这话却如同大石落地，在他心里留下久久的回声。

　　五长老又在后边补充：“他可是为了你放弃了整个后半生的自由啊！”

　　段瓷顿了顿，似有所悟，但依旧没有停下。

　　五长老叹息道：“桑怀善小子，你出来吧！”

　　楚煜默默出来，当初为了问胡言的消息，他欠这老头一个要求。

　　五长老摇头道：“你替我去照顾灵生一晚，我看他今天会很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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