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莲香

　　陌夜进璇玑阁那年，他十岁，玄炆十三岁。
　　璇玑阁是大晟最大的江湖门派。说是门派，其实就是一个暗杀组织和情报机构。璇玑阁有两个分支，一为玄门，负责训练杀手；一为夜门，负责训练密探。一期训练长达五年，五年后，只有一半的人会留在璇玑阁，其余的人则 会被处死。
　　留下的人则会根据个人能力评级，而等级也就意味着一个杀手的身价。
　　杀手的等级分为夜杀、蹑杀、影杀，夜杀的级别最低，身价20~100两银子；蹑杀的级别其次，身价200~400两银子；影杀的级别最高，身价500~700两银子。不仅身价，任务难度也会决定佣金的数目。每个杀手的任务都是由璇玑阁指定的。
　　而密探没有等级，可以自己选定任务，璇玑阁会根据任务难度来支付佣金给密探，再将得来的消息以阁主认为适当的价格卖出去。密探只有三次任务失败的机会，再有一次就要被处死。
　　玄门和夜门选人很有意思：双方各派人外出搜寻十岁以下、无父无母、流落街头的孩子。带回璇玑阁后，密探会把每个孩子的身世都打探清楚。
　　夜门对至亲为人所害的孩子特别关注。这些孩子将被单独关在密闭的屋子里，有专门的人用各种手段试探他是否记得至亲的死因。如果他们忘记了，他们就会和普通孩子一起训练。可如果他们记得，他们就会被带到另外一个训练场，特殊的炼师将单独对他们进行训练。他们成为杀手后，接到的第一单生意是璇玑阁下派的——报仇。
　　陌夜就是经受特殊训练的孩子中的一个。
　　璇玑阁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这样的杀手最高级别只能是蹑杀，如果他的实力达到了影杀，将会被处死。
　　仇恨是一把双刃剑，能让人变得强大，也能让人变得疯狂。
　　仇恨不会随着仇人的死亡，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它像是种在血液里的毒药，哪怕只要是旁人无心的一句话都能让它发作。
　　一句漫不经心的“他死了又如何？反正你的至亲也回不来了。”就能让一个人癫狂如魔。
　　然而陌夜打破了璇玑阁的三条规定。
　　他身为杀手，却可以自己挑选任务；他背负血海深仇，却成为影杀，甚至成为大晟的第一杀手；他是璇玑阁里的杀手，却不必向阁主行礼。
　　但是大晟的第一杀手在十岁的时候，却并不出彩。
　　他发育得晚，在一帮同龄人中显得矮小瘦弱，武功只能算中上。他常常想，如果没有遇见玄炆，他大概只能是个普通的杀手。或者终其一生只是个夜杀或是蹑杀，或者显露出影杀的资质被秘密处死。
　　那时正是盛夏，骄阳似火，他和同门的师兄弟在训练场上两两一组比武。三四十招后，都已大汗淋漓。
　　他一个闪身避开对方的剑锋，余光隐约察觉到一片白色的衣角，可对方的攻势凌厉，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对付，那片白色衣角只能抛到脑后。
　　“啪啪”，不远处传来清脆的击掌声。然后就是炼师一贯简洁利落的声音：“停下。”
　　大家纷纷住手，站成一排。他趁机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并没有白衣人影。
　　也许是错觉，他这样告诉自己。
　　放下心来，他这才注意到场上多了名少年。
　　不远处，炼师站在一位少年身后。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却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容貌俊秀，一身玄衣，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精致的花纹。他的双手还保持着击掌的姿势，那双手白皙修长，一看就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的手。
　　“都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行礼参见玄公子。”炼师呵斥道。
　　那位玄公子已经把手放下，从容道：“无妨，我一向不来这里走动，他们不认得我也是自然的。”
　　大家这才回过神来，齐齐跪下：“参见玄公子。”
　　玄公子漫不经心地一挥手：“都起来罢，我不过是过来看看，不必如此严肃。”
　　他走到他们面前，细细打量着每一个人，看见他时，眸光一闪，唇角微微一弯，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你有名字吗？”
　　“未有。”
　　在夜门和玄门，经受训练的孩子都没有名字，只有在他们通过测试，正式进入璇玑阁后才有名字。
　　“那你就叫陌夜吧。”
　　“记住了，阡陌的陌，子夜的夜。”
　　我有……名字了？
　　不是……只有通过测试，成为璇玑阁真正的杀手，才能有名字吗？
　　他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年轻的公子看着他呆呆傻傻的样子，唇角的弧度不变，眼底多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那是一个真心的笑容。
　　炼师也愣住了，动了动唇想要说什么，最终作罢。看见他呆愣的模样，恼怒道：“还不谢谢玄公子。”
　　他终于回过神来，立刻跪下，“多谢公子赐名。”
　　玄公子向之前一样随意地一挥手，眼底的笑意已经收了起来，“起来罢，不必多礼。”
　　此后，训练的日子里，师兄们再不会因为他的瘦弱欺负他，就连炼师都对他客气了几分。
　　也许那个玄公子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一句话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多大的改变。
　　夜深人静辗转反侧时，他常常会想起那位玄公子。白皙如玉的脸，如墨的眉，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里藏着笑意，淡色的唇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后来，他通过测试后，阁主苍墨单独将他叫过去，告诉他从此以后不必接任务，只要保护好他的小儿子玄炆就好。
　　于是，他跟随着一个伺候小公子的侍女，去了凌风阁。
　　当小公子放下手中的书从竹榻上起身，含笑问他：“陌夜，几年未见，别来无恙乎”时，他几乎要窒息。
　　他走向他，玄色衣摆用金线绣了繁复精致的花纹，面容还是从前那般，就连眼底的笑意和嘴唇弯起的弧度都未改变分毫。
　　他走路带起的风随着呼啸而来的记忆一起涌向他。
　　巨大的激动与惊喜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满是坚定，“陌夜，定会誓死保公子周全。”
　　你这世上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
　　我也会对你特别特别好。
　　我会誓死保护你的。
　　那是最简单的，孩童的世界里的逻辑。
　　因为你对我好，所以我对你好。
　　所以后来，两人被璇玑阁的一个仇家绑架，对方逼问谁是苍墨的小公子时，他立刻毫不犹豫地说：“是我。”
　　玄炆看着他，沉默良久，说：“对，是他。”声音有些沙哑。
　　这样，即便最后对方要杀，杀的也只能是陌夜。
　　当然，陌夜最终没死。
　　谈判失败，苍墨亲自带人来救，对方狗急跳墙，将两人塞上一辆马车，扔进山谷里。
　　两人走了好久才找到一个山洞。玄炆受了伤，半夜发起高烧。陌夜将好不容易找来的泉水和野果全都给了玄炆，哪怕自己已经一天滴水未沾。
　　他生了火，可玄炆还是嚷着冷，他就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盖上。在深秋的夜里穿着单衣在火堆旁瑟瑟发抖。
　　两人坚持了五天。到了第五天，玄炆病终于好了，但虚弱得很，只勉强能走动。陌夜不放心他，哪怕渴得近乎昏迷也不肯让他外出找水。
　　后来，陌夜真的昏了过去。醒来便发现自己躺在凌风阁的竹榻上，身旁坐着玄炆，脸色似乎比平时要更苍白些。他吃了一惊，这可是玄炆平时躺的竹榻。他忙要起来，玄炆却按住了他。
　　“陌夜，”玄炆开了口，声音有些发涩，“那日在地牢里，我说你是璇玑阁阁主的小儿子，你可还记得？”
　　“记得。”陌夜答道。心想，玄炆怎么这么称呼阁主，真奇怪。
　　“那你会怨我吗？”
　　“怎么会？我是你的护卫，保护你是我的职责所在。”
　　而且，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这一句，陌夜藏在心里，没有说。
　　“不，”过了一会，玄炆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不是我的护卫，你是我的兄弟。”
　　“从此以后，你不是护卫，不是杀手，你是我的兄弟。”
　　他果真兑现了诺言，他不用向他行礼，也不必担心会因为自己的资质而被处死。
　　他甚至成为了大晟的第一杀手。
　　可是，他没有想到，那个说“你是我的兄弟”的人，会为了皎月的一句话，将他逐出璇玑阁。
　　后来他想明白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有人缺手断脚地走在街上，但绝对没有正常人不穿衣服在街上裸奔。
　　想通这点，他也就释然了。
　　由此，他感觉自己快要离哲学家不远了。想到自己即将成为一个杀手中的哲学家，哲学家中的杀手，他感到非常新鲜。
　　但是，即便成为一个杀手中的哲学家，哲学家中的杀手，也不能解决他眼前的这个麻烦。
　　是的，这个麻烦就是墨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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