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

　　1.
　　老板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大声说：“国庆节我们不放假啊，照常上班！”
　　本来安静的格子间因这句话，顿时响起了一片议论声，而戚月觉得有东西涨满了胸口，爆炸了。她关掉电脑的制图程序，默默地，想要忍住心底的一口气。
　　可是忍不住了，戚月心里的那个情绪小人抓狂地四处飞奔，好像要在她的胸腔里点火自焚。
　　戚月强按耐着坐了十来分钟，终于站起来走进老板的办公室，对老板说：“史总，我申请辞职。”

　　其实戚月想辞职不是一天两天。
　　两年前戚月大学毕业，她的大学是一所非常普通的三本院校，再加上无门无路、性格内倾，不是那种敢拼敢闯敢跟人事据理力争的“能干人”，所以找了两个月，才签下这所小公司。
　　月薪1500块，收入微薄。
　　不过戚月并不大在乎，她只想能维持自己的基本生活，先混个地方待着再说。
　　戚月仿佛漫无大志的平和性格里藏着一点野心，她想做一个原创漫画作者。
　　上大学的时候戚月就不大合群，人家挣破头想捞个社团或学生会的干部当当，她不，她窝在寝室里上网看原创漫画和小说，每每看到心动处，就在绘画板上画插图、画连载故事，一画好几天不肯停手。
　　大三的时候，终于有一套漫画被某家小杂志社买了去，收到消息戚月激动的半夜给路知打电话报喜。
　　电话那头路知睡得迷迷糊糊，听半天才搞清楚怎么回事。
　　“哗！不得了！”路知刚刚醒来鼻音浓重，却很高兴地说，“戚月，你梦想成真啊，什么时候没课，出去吃饭庆功！”
　　戚月心里开出花来，嘴上还要装矜持：“不用，又不是什么大事。”
　　这句话虚伪得让路知在床上来回打滚，笑得说不出话。
　　后来路知跑遍全城的书报亭，找那本发行量极小的杂志，打包一买二十本，放在房间里当镇室之宝。
　　因这次鼓舞，戚月报名参加了一个电脑绘图培训班，整整一年半，忙得不可开交。大四本是找工作的时节，室友对此很不以为然，只有路知安慰她：“虽然辛苦，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
　　转眼大学毕业，路知不请自来到学校帮忙。他穿了一件宽大的史努比T恤，头发乱糟糟地摸到了戚月的寝室，帮她翻箱倒柜一看，在上下铺前面叉着腰：“你东西也不多嘛，叫辆出租车搬下就够。”
　　于是戚月低头有点羞赧地说：“路知，你能不能先帮我找房子，我还没有找到房子。”
　　“房子？”路知惊诧地瞪大眼睛，“你找什么房子？我特地租了二室一厅，还不为了收留你。”说着手一挥：“你整理整理，后天我就来搬。”
　　毕业季是最炎热的时候，路知指挥出租车停在林荫下面，叫戚月捧着电脑和手绘板站在旁边看东西。酷热炫目的烈日下，他自己一趟趟地往返，拖着沉重的纸箱跑上跑下。
　　戚月去小卖部买冰可乐，回来看见路知扛着最后一袋行李从寝室楼走出来，胳膊上肌肉绷得紧紧的，汗流浃背。
　　他看见戚月就朝她叫：“靠！你会不会打包啊，那么一点点东西竟然收了两个箱子四个袋！”
　　路知在一个老小区里租了一套很小的两室公寓，跟戚月一人一个房间。省城的房价不便宜，这样的公寓要接近一千块租金。路知比戚月早两年毕业，做土木工程，薪水也只有不到三千。
　　路知给她搬好家，对她说：“戚月，房子我租的，你不用管。”
　　戚月笑着说：“喔，不用管，那索性我做宅女好了，你也就多添一双筷子。”
　　路知说：“好啊，你画漫画赚钱。”
　　戚月笑说：“神经。”
　　画漫画赚钱，这是戚月的渴望，可她想来想去到底不行，做人总不能没心没肺。
　　即便不管房租，也还有水、电、煤气、网络……吃穿住行样样要钱，她这辈子俭省下的积蓄零花钱却只有四千来块。
　　戚月整理好床铺衣服，跑到客厅跟路知说：“路知，我明天去找工作，你有没有地方推荐？”
　　后来戚月就在那家私人小公司里谋了个职位，贪图路近，不用来回奔波，可以省下时间画稿子。
　　新的生活从此拉开了帷幕，但从第一个月开始，现实就给了戚月一个下马威。
　　戚月在那家公司做设计师助理，这只是名片上印的好看，实际就叫她跟在老设计下面先做杂事。戚月知道新人的规矩，公司十几口人，她对每一个都毕恭毕敬、客客气气。
　　可是没有用，戚月跟老设计性格不投。老设计有种学“艺术”目空一切的躁脾气，说十句话有八句是在骂人，生殖器当作口头禅挂在嘴上。
　　第一个月戚月就开始忍耐。“为了钱。”她脸上装出谦卑的笑脸，心中对自己说。
　　晚上回到家，戚月灌一杯咖啡下去，打开电脑和手绘板开始画画。
　　她正在画一个短的、奇幻的漫画，女主角是洛神，她已经构思好了所有的细节：满山烂漫的杜鹃的背景下，洛神双目低垂，挽起古丽花边的广袖，手里握着一支细纹长剑。
　　戚月慢慢描出了人物的轮廓，可又停了下来。
　　因为戚月脑海里冒出来的忽然不再是女主角，而是十个人在小房间开会，不开窗户开空调，六个人狠命吸着烟。
　　戚月忍不住，指着嗓子说了句痒，房间便里爆出一阵笑声，“哪里痒？上面还是下面？哈哈哈哈！”
　　戚月心一沉，她发现笔下的线条不再是自己想要的感觉了，已不再是了。
　　路知去逛超市，买了一盒进口的速溶咖啡，这时刚进门就喊：“戚月！出来！”他自己不喝咖啡，是特别为戚月买回来的，120块钱一盒，贵得要死。
　　他又喊：“戚月！出来！”
　　戚月居然没有动静，路知便去她房间推门一看，见她坐在电脑面前压抑着声音哭。
　　“你干嘛？”路知沉默了一下，问她。
　　戚月不理，抽张纸擦了半天，才说：“我画不好稿子。”
　　“拜托你……”路知露出满不是滋味的表情，想要安慰不会说话，嘴上就说，“还以为你阴气重遇见鬼。”
　　路知凑到电脑前面看洛神，再用鼠标看之前的作品，一幅幅地看，叨叨地低声说：“不是挺好的，哪里画不好了，你就按照这样画，肯定能投稿成功的。”
　　“去，”戚月拉了他一把，“你又不懂。”
　　路知双手抱在胸前说：“我是不懂，不过看你这么认真努力，肯定会有发达的一天。”
　　戚月眼泪含在眼睛里，忍不住又笑：“你神经。”
　　路知说：“金子总会闪光，你怕什么。”
　　然而从此，戚月开始不断地画废稿，画了删、删了画；再画、再删，周而复始。两年来她画的废稿足够集结成册，组成一套长篇漫画。
　　戚月非常烦恼，有次吃饭的时候问路知：“你说我为什么画不出满意的画？”
　　路知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说：“因为你已失快意。”
　　戚月飞快地吐掉了嘴里的骨头，前仰后合地哈哈笑道：“路知你武侠小说看多了吧！”
　　路知不理她，自顾自地说：“你工作了这么久还没出去玩过，再过四个月国庆节放假，我带你去宏村玩怎么样，去放松放松就有灵感，安徽宏村不是你们搞艺术的最爱去的么。”
　　“切，”戚月鄙视地说，“无聊。”
　　国庆节戚月并没有旅游计划，实际上她在工作后不久，就抱定了一个存钱计划，要存到两万块钱。她计划好，两万块是一年的花销，等存到两万块就辞职，宅在家，做一年全职漫画作者。
　　戚月决定无论如何要试试，她想搏一搏自己的未来。
　　但谁知，她终究没有耐到两万块。

　　2.
　　老板有点诧异地看着戚月，九、十月不是跳槽季，十月国庆一过，时间就很快，一般要辞职也会挨到年初。
　　“嫌钱少？”老板问。
　　“不是钱的问题……”
　　“那为什么想走？”
　　戚月笑了一下：“反正我已经决定了。”
　　她的口气这么硬，老板倒愣了愣，想了一会才冷笑说：“你们年轻人要吃过苦头才知道现在这个社会做人难，主要是我对你们太好了，你现在辞职我是无所谓，说难听点，三条腿的狗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好找？”
　　说完“唉”一声，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戚月走出办公室，低着头去整理物品，她的东西很少，她迅速地找了个塑料袋装，不到五分钟，就可以离开这个公司了。
　　这时戚月又有点后悔，她才存了九千零六百块，年终三千块的奖金也泡汤了。
　　戚月脑海里浮出了路知的影子，这才又有点安心，这两年路知一直罩着她，不然以她微薄的收入，又怎么能存下积蓄来。
　　其实从小到大，路知一直罩着她的。戚月有点羞愧地想。
　　无论从何种意义，路知都是戚月的青梅竹马。
　　路知比戚月大了两岁，可他们在同一家医院的产房出生，上同一所幼儿园，然后小学，然后初中，一直到初中毕业，路知考上重点三中，戚月上了七中，这才勉强算分道扬镳。
　　记得小学毕业的时候，老房子拆迁，戚月以为搬家后将终生不见，还悲切地哭过一场，不料几个月后，政府安置补偿，两家又分到了一个小区的新房子，虽然不像老院子那样近在咫尺，却也是一个小区的邻居。
　　可以说，路知是戚月人生道路的影子；反之也是同样。
　　但戚月跟从小聪明的路知也有不一样，她从来不是个“成功”的孩子，能歌善舞、机灵巧辩、大方活泼……这些词跟她统统沾不上边，最可怕的是，她的成绩也始终在中下游徘徊。
　　初中遇上一个野心勃勃的校长，要打造成名校，于是一月一考，成绩比命还要重要。
　　戚月那时情愿死掉，也想考一次年级前十，可惜不可能，她的物理、化学、数学、英语，每门课都是勉强及格。
　　有次她在专门开辟的自习教室自习，被班主任看到，班主任斜着眼睛对全班说：“以后要定奖励制度，只有全班前十五才能去自习教室。”她上活动课，在走廊遇见英语老师，被劈头一顿训：“成绩这么差还上什么活动课！”
　　这些鸡零狗碎的事伴随着戚月的中学时代，直到十年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戚月也不曾或忘。
　　当然，她也不会忘记路知，路知似乎是唯一一个不在乎她考试成绩的人，这对当时的戚月简直是生存下去的精神支柱。
　　每每月考结束，戚月都情绪低落不愿跟人说话，只有路知从不会提起考试，也不会叫她拿出试卷，做那种帮她指导分析、实则让她羞愤欲死的蠢事。
　　路知跟她碰头的时候，就翻戚月平时偷偷画的简单漫画来欣赏。
　　“棒冰，你这么喜欢漫画啊，画得还不错嘛！”路知随便地、却绝不是敷衍地说她。
　　“这有什么用。”戚月沮丧地回应。
　　“怎么会没有用，这是你的特长嘛！”路知赞赏地拍她马屁，又问，“棒冰，你为什么喜欢画古代人？”
　　“嗯，我喜欢古代。”戚月漫不经心地回答他。
　　“棒冰，你以后去学画画专业好了。”路知恳切地跟她说。
　　“再说啦再说啦，皮子，你要不要喝可乐……”
　　少年时那些碎片样的时间与情景，戚月一一搜集在记忆里，铭记于心。
　　不知道路知还有没有记得，反正戚月是牢记的，因为在全世界都轻视她的时候，好像也只有路知，才在意她的特长，守护她的爱好，并给予一点称赞和鼓励。
　　其实上高中之前，她跟路知从来是乱叫对方的外号，直到中考结束的后一天，事情才忽然发生了变化。
　　那天七月二十号，正巧戚月的生日，路知专程请她在一家小冷饮店吃芒果刨冰，吃到半路，路知忽然拿出一只磁带随身听。
　　“喂，棒冰。”路知又扭捏又装大方地说，“给你听首歌。”
　　他按下play键，磁带嚓嚓地发出轻微噪音。
　　当时很流行“欧美经典流行歌曲”，戚月一听前奏，就知道那首歌是人鬼情未了的主题曲《奔放的旋律》，那个歌手一往情深地唱：
　　Oh my love, my darling……
　　戚月挖着刨冰吃，根本没有在意，但歌唱了不到一半，路知“咔”一声按掉随身听，很认真地看着她，问：“你懂了吧？”
　　戚月愣了下，她其实没有全懂，不过她看看路知，傻乎乎地说：“懂了。”
　　“喔，那就好。”路知假装很坦然。
　　“戚月。”路知忽然开始不叫她“棒冰”，“我明年高考，想考到省城去，你别忘了也考过去，以后我可以罩你。”
　　那时候夏天太阳大，戚月脑子糊涂没有反应；可在接下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每想起这件事戚月就乐得捧腹大笑，想不到那个功课拔尖的路知居然会干这种酸不溜丢、琼瑶到天边的事。

　　3.
　　戚月拎着一袋子杂物，走出写字楼，她的心情一忽喜悦、一忽后悔，两种情绪挣扎不停。这时马路两旁粗壮的法国梧桐已经开始半绿半黄，有些叶子轻飘飘地落下来，掉到人行道的砖上。
　　戚月低头默默地走，无意识地去找那些形状各异的枯叶，将它们一张张踩扁。枯叶踩扁的时候会发出“沙”一声好听清脆的响声，这种声音让她感到莫名宽慰。
　　一辆黑色的凯美瑞从她身边拐过去，忽然，又停了下来。
　　车窗迅速地移下，一个男人叫她：“戚月！”
　　戚月应声回头，诧异地：“……潘杨？”
　　潘杨说：“真巧，你去哪里，我送你。”
　　潘杨是大四那年，戚月上电脑绘图培训班的时候认识的，他在一个很有名气的广告公司做设计总监，以特别指导的身份来给培训班做了五次平面设计指导。
　　第五次指导课结束后，潘杨给戚月发了条短信：“能请你喝东西吗？”
　　戚月坐上凯美瑞，瞄了瞄旁边开车的潘杨，她想起两年多前他们那段短短的交集，有点无从可说的沉默。
　　还是潘杨先问：“好久不见，你现在工作了？”
　　戚月指指抱在膝盖上的东西：“刚刚辞职。”
　　“啊……为什么？”潘杨专心开着车，却又偷空转头看了她一眼。
　　戚月苦笑：“不喜欢那个工作呗，这下好了，一时冲动失业。”
　　潘杨却微笑说：“女人失业没什么，那你现在有没有事，我请你坐坐。”
　　戚月瞬间犹豫，但不知怎么拒绝，于是点点头。
　　黑色凯美瑞顺着人行道驶过两个路口，戚月猛地发现，右前方那家咖啡店的招牌正在闪烁，E——U——R——O——P——E，一点红灯在这几个字母上轮回不断地游走，它明明有个中文名字叫“欧洲咖啡”，却只亮出了英文字母。
　　车子从大幅透明的窗前若无其事地路过，然后在侍者的指引下停了下来。穿着笔挺制服的侍者拉开门，客气有礼地将他们带到窗边的座位。
　　潘杨不看菜单从容说：“盖鲜奶油特制的CAPPUCCINO，再一杯LATTE。哦，加两块蓝莓慕思蛋糕。”
　　戚月忽然紧张起来，她笑着说：“你，你竟然还记得？”
　　这是她和潘杨第一次出来小坐的地方，并且竟是相同的食物，戚月一时感动。
　　两年多前戚月比现在还要青涩，几乎没有见过世面，可即使如此，她也很容易就能发现潘杨的好处：
　　潘杨年轻、时尚，有一个英挺的鼻子和一个匀称的身材，他在同龄人中算得上富有，更重要的是，他似乎能包容戚月过分的腼腆与保守。
　　戚月的室友每一个都鼓励她跟潘杨交往，戚月也曾经有点喜欢他。
　　那时戚月常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他用从容不迫的动作开车，车厢里飘动的音乐是一个外国女人唱的、很小资的爵士，于是戚月心脏跳动的节奏开始微微的变化。
　　但戚月虽然对潘杨暗暗有好感，却从未明白地表示，因为戚月自始自终对他怀有警惕之心。
　　这并不是质疑潘杨的人品，而是一种清醒：戚月二十几年来已习以为常的生活，与他天差地别。
　　戚月熟悉的地方是校园；双休日在家上网；有时外出爬山或者看电影。除潘杨外，戚月所有的朋友都是安分的学生，话题无非学校或同学的八卦，在外面吃的午餐不是肯德基，就是麦当劳，这样的简单。
　　可潘杨不同，他喜欢去装修精美，充满情调的咖啡馆小坐；他带戚月吃过法国菜、日本菜，也开车去空气清新的茶场喝土鸡汤。
　　那些地方对戚月来说缺乏归属感，当戚月穿着T恤与七分裤坐在餐厅里面，会不由自主观察那些气质非凡的丽人，她们通常身着长裙，颈上有闪亮的项链，头发柔顺地卷着散在肩上。
　　于是戚月内心躁动，某种欲望在心中燃烧。除了原创漫画，戚月简单的生活里本没有什么深的欲望。
　　戚月喜欢珍肴美食，但她不喜欢这种感觉，这让她觉得不自由，甚至自卑。
　　而她跟路知才是一类人，路知带她吃城里最好料的大排面，吃真正用牛奶打出来的奶茶，吃挤不到座位只能蹲在方凳旁吃的小笼包子，还有排队半小时才买得到的烤鸡。
　　戚月绝不肯放弃这种自由的，她个性敏感且自尊，她羡慕灰姑娘，却不想做灰姑娘。
　　况且……从小到大，一直是路知在理解和保护着她。
　　后来潘杨带她去“跳跃”，那是城市最知名的酒吧。黑暗光线的掩护下，戚月坐在吧台的角落，附近都是年轻的女人，也许比戚月还要年轻，可她们坐在那里，腰肢随着汹涌的音乐美妙地扭动，仿佛乐在其中。
　　戚月看着她们，就知道自己已经被抛弃了，不是被潘杨抛弃，而是被那个环境。
　　走出酒吧接近凌晨，戚月的手机响声大作，她掏出来一看，原来路知两个钟头之前就来过电话。
　　“喂，戚月！你怎么不接电话？”路知在电话那边埋怨，“我打到你学校寝室，说你不在，你又干什么蠢事去了，写生？”
　　戚月解释：“刚才没有注意手机，你找我干嘛。”
　　路知张狂地哈哈大笑：“戚月，你快来我这边，我给你看好东西。现在过来！不来你会后悔！”
　　戚月将信将疑地直奔路知新租的二室一厅的老公寓，刚进门，她就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个簇簇新的纸板盒子，上面印蓝红相交的字：EXTP-9。
　　一瞬间戚月心花怒放，她扑过去拥抱纸盒，大叫：“路知你真是我的恩人！”
　　EXTP-9，最新款的名牌绘画板。
　　路知穿了一件宽大的史努比T恤，头发乱糟糟地赖在旧布沙发里，鼻子哼哼：“你拿去画你的才子佳人吧，我说戚月，你为什么喜欢画古代的故事？”
　　戚月大叫：“因为他们可以有完全自由自在的灵魂！”

　　4.
　　潘杨轻啜着咖啡微笑：“戚月，这两年你好不好，已经有男朋友了吧。”
　　戚月凝视他的眼睛，知道他仍有期待，戚月笑笑，点头说：“嗯，有男朋友了，我们挺好的。”
　　戚月不肯久坐，站起来跟潘杨告别，她执意只让潘杨送她到最近的公交车站。
　　“再见。”戚月笑着朝凯美瑞里的潘杨挥挥手。
　　目送车子汇入车流，戚月从包里掏出手机，拨路知的电话。“路知，跟你说一件大事，我辞职了。”
　　电话那头有工地机器的轰鸣，路知扯着嗓子喊：“啊？什么？哦——辞职了？辞职就辞职了！一会再说，我忙着呢！”
　　听到这个声音戚月顿时安宁下来，潘杨突然出现给她带来的些许困扰一散而光。
　　坐车回到家里已是晚上，戚月翻出所有的积蓄，开始做详细的打算。宏村当然不去，以后诸事都要俭省。
　　路知看她算得辛苦，大为不忍地取出了自己的工资卡，往戚月手里一塞：“喂，以后就归你管家吧，买菜烧饭你全包。”
　　戚月晃着卡，奸笑问：“你不怕我贪污腐败？”
　　路知不屑地说：“凭你这点智商，想贪污还会弄错小数点。”说着又嘿嘿笑：“戚月，你别不好意思，反正吃饭我也算一份，你先用着卡里的钱好了。”
　　路知说的轻松，可是戚月知道，这样一来他会太拮据，戚月拿出自己的积蓄，找房东付了半年租金，她给自己留了半年的时间，她想半年已经够了。
　　半年，她要沉溺在另外一个世界，看那个世界能不能给她带去人生的未来。
　　戚月的目标是《漫の天下》，那是最有影响力的原创漫画杂志，只要有一幅漫画被刊登，那么她就找到了登堂入室的途径，就有机会真正做一个职业的漫画作者。
　　从小到大，这是戚月唯一的、最大的野心。
　　这天路知加班回到家已经晚上十点多，他一脸灰尘地往沙发里一倒，像瘫烂泥一样不动，只哀哀叫唤：“戚月，戚月，戚月……”
　　戚月把手指上的颜料往身上乱揩，走出来问：“你叫鬼？”
　　路知说：“没吃饭，饿。”
　　“外面超市这么多，你就不会先去买点饼干面包？”戚月去厨房搜出一包泡面，打了个鸡蛋下去煮。
　　路知说：“先在工地看工程，后来又开会，忙死。”
　　于是戚月随口问：“这几天你怎么天天这么忙啊？”
　　路知在沙发里换了个姿势，嘿嘿一笑：“当然，喂，我荣升了，还不快恭喜我。”
　　戚月“啪”关掉煤气，把泡面连锅端出来，问他：“你荣升成你们公司特别加班主力？”
　　路知闻到香，朝泡面扑过去，就着锅子埋头大吃，一边笑说：“我被提升成经理了，戚月，下个礼拜我要去上海，参加经理职业培训。”
　　“哟，不错！”
　　路知边吃边笑，喜滋滋地：“培训八周，戚月，我走了你一个人住小心别招贼。”
　　“噢……”听到好消息戚月却忽然感到沮丧，她扒在桌上看他吃面，压力很大地说：“你们一个个都前途似锦，唉……”
　　“唉什么。”
　　“唉……”戚月说，“我决定了，我要去找个有钱人嫁，这样就一生无忧。”
　　路知不以为然：“戚月，你要先考虑自己的智商。”
　　戚月不服气：“你真以为我找不到有钱人啊？”
　　路知笑：“你就专心画你的漫画去吧，反正我的工资卡在你的手里，现在我加工资了。”他右手拿着筷子，左手却往胸扣一按，信心满满地说：“我说过，我会罩你的嘛。”
　　戚月低落地说：“我在《漫の天下》的官方论坛发作品，可是没有编辑睬我。”
　　路知稀溜溜吃着面：“知道，我去那个网站看过了，你的帖子经常被顶，下面跟帖很多，大部分都是表扬你的，读者那么多，编辑也就不远了。”
　　戚月诧异地问：“你也去那个论坛？”
　　路知说：“嗯。”
　　戚月便注视路知灰扑扑的脸，锅中的热气升起来，扑得他额头潮潮的。戚月微笑，感到一种说不清的温暖弥漫，填实了她的心，她渐渐又欢喜起来，她当然知道路知这辈子从来不看漫画——除了她的作品。
　　路知还在漫不经心地叨叨：“戚月，你这么努力，金子会有闪光的一天的啦，那个杂志的编辑会看到你的，你着急什么，再说我会罩你。”
　　戚月笑说：“神经。”
　　过了两个星期，路知去了上海，而他的预言在某天的凌晨突然应验——虽然只应验了一半，却真的是戚月日夜盼望的转折。
　　凌晨戚月孵在电脑前面，废寝忘食地后期制作画稿，忽然屏幕右下角的□□图标开始闪烁，提示收到一封□□邮件。
　　戚月点开，邮件短短三行字，却看的戚月瞬间愣住，心脏嗵嗵狂跳。
　　“您好：我是五湖原创小说工作室的美术负责，我在《漫の天下》的论坛看到了您的原创图，非常喜欢，正好我手里有几本新书要出版，您有没有兴趣为我们工作室画一套插图？请回复。”
　　戚月把这封邮件来回阅读了六七遍，心里还有点不大踏实，于是赶紧打开网页找搜索引擎，来确认五湖工作室的邮箱地址。
　　“天哪！”戚月心里大叫，“五湖工作室！”
　　戚月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确认邮件的地址，激动地无以复加。
　　五湖工作室，是原创小说那行最有名气的公司，相当于漫画界的《漫の天下》。
　　戚月隐约知道，挡在她前方的大门，随着这封邮件，已经打开了。
　　她一把抓过手机，给路知发短信。
　　“路知，我有机会了！”

　　路知培训回来顺利升任公司部门经理，手下掌管好几个工程，变得格外繁忙。而戚月现在也一点都不空，如今她慢慢成了受欢迎的原创插图作者，不少红的、半红不红的原创小说作者都找她画新书插图。
　　路知问她：“戚月，你不画连载漫画故事了？”
　　戚月说：“画呀！前几天《漫の天下》的编辑还来找我，希望我给他们杂志画个短篇爱情故事。”
　　“爱情故事？”
　　“唔，爱情故事，都市言情。”
　　路知哈哈大笑，嘲笑她说：“都市言情？你这个土人也会编都市言情？小心不要砸掉你的招牌。”
　　戚月头一昂，不服气：“切，不要瞧不起我。”
　　路知便问：“叫什么名字？”
　　戚月想了想，慢慢地说出两个字：“守护。”
　　路知不再追问这件事，把脚一翘，四仰八叉地赖在沙发里哀哀叫唤：“戚月，戚月，戚月……你拿根香蕉给我吃吧……”
　　戚月笑骂：“懒死你，神经。”
　　《守护》这个故事戚月早已想妥了所有细节，背景是非典时期的大学校园。
　　那段时期不明身份来势汹汹的病毒席卷全国，学校一声令下：封校！于是女主角便被关在了宿舍。
　　学校原本方便出入的所有侧门，那时全变成了集中营的铁栅栏，女主角在铁栅栏的里面，天天伸着脖子眼巴巴等男主角送饭。
　　头发乱糟糟的男主角穿着宽大的史努比T恤，悠悠地骑脚踏车而来，他旧旧的车兜里塞满大包零食水果，以及硕大无比的三个饭盒。
　　“只有吃的东西！”男主角看女主角被关的窘境，还开心得没心没肺，“恭喜啊，这回顺利晋升成猪了，每天圈起来吃吃睡睡。”
　　戚月想，画到这里翻页，再来是第二天傍晚。
　　第二天傍晚女主角又被叫到铁栅栏的旁边，这次男主角骑车悠悠闲闲而来，带来的是一袋口罩。
　　病毒肆虐的时候，口罩是整个中国最紧俏的物品，所有商店的口罩早已被抢购一空，男主角自己没有戴口罩，却吩咐女主角说：“戚月，这批口罩薄，挡不住SARS，你用的时候最好戴两个。”
　　于是女主角成了全寝室最早一个拥有口罩的幸运儿。
　　“嗯，”戚月想，“够纯情，一定好卖，只需要换个名字，女主角不再叫戚月。”
　　她折了一根香蕉给路知扔过去，问他：“喂，你现在什么时候有空啊，不是说好还要去安徽宏村玩。”
　　“喔喔，知道了。”路知拨开香蕉漫不经心地回答她，“我正抽时间呢，我这样的领导多忙多不容易啊。”
　　戚月笑骂他：“你这个——神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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