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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一
曾几何时,将军习惯把她带在身边,她记不清了,她只知道她必须跟随着将军,即使面对着刀光剑影的场面,她也不可害怕、不可惊慌。不错,她只要待在将军的身旁,面无表情地抱着他的爱剑就行了。
近年来与北方部族的战争不断,王君便任命将军为元帅伐北。战场不是江湖,将军们更不是仗义的侠客,为了各方利益,尔虞我诈的手段、口是心非的谈判自是常有的事。其间的种种权谋策略是她所不能知的,然而将军却要前往那种地方,她心中难免担忧。
她自然是无法同行了,将军临行前亦不肯带走“凌羽”,“剑奴,把它放在你身边才最能让我安心。”“可它是您的护身之物……”“不,也许恰恰相反。”杜哲钧轻轻地低语,露出一抹飘忽落莫的神情,双眼仿佛望向远处不知名的地方。
将军是在看什么呢?若是那尘封的往事,她却已记不清了。
剑奴穿过走廊的时候,迎头遇上了二小姐的婢女商泠,她比剑奴高了半个头,照例居高临下地保持着优势。“哟,你可是比主子还悠闲,将军不在府中就可以胡来吗?”商泠冷笑道,“这个商姑娘就不用操心了,我已向刘管家禀报。”剑奴边说边从商泠身边走过。商泠脸色极为难看,在府中,她是最美的,也是老夫人最赏识的,可将军重视的却是这个长相平凡、目中无人的傲慢丫头。“若不是这把剑,我看你就一文不值了!”商泠虽然不满她,但杜家有训:“见‘凌羽’如见主人”,她唯有说些难听的话泄愤。剑奴仿佛没听见商泠的恶言恶语,径自出了府门。
每年杨槐初开的时候,剑奴都要走出杜府,商泠的话她并非不介怀,杜府中的她确确实实就是一个持剑奴,虽然将军喜爱她,她也深感彼此间身份的差异。只有这一刻,她不是属于杜府。
醉湖上烟波袅袅,徐风下游人的扁舟享受着初春的惬意。剑奴平静地朝南望去,十三岁那年,将军第一次带她到这里,他指着南方,他让她永远记住这一天,记住她母亲的祭日,还有那遥远的南方故国,奇怪的是,她听了这些,心中竟没有悲伤,淡淡的心情如醉湖水般,激不起半点涟漪,她的过去是一张泛白的画布,先是色淡去了,然后墨迹逐渐模糊,最后支离破碎。她无心去捕捉那些记忆的片断,只是望着南方时,她会想象父母的样子,想象他们往日的生活,而她当年又是怎样在父母怀中撒娇的。是记忆也罢,是幻想也罢,那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一缕笛音像化不开的流云轻拂过剑奴的耳畔,她不禁循声寻去。只见身着玄衣的青年正吹奏着一支竹笛,不大的摊位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笛萧。
“阮大哥!”
青年抬起眼来,慢慢放下竹笛,“剑奴姑娘。”
半年前,剑奴随杜哲钧赴宁阳拜访淬云剑客,途中遇雨避于寺庙,遇上了漂游卖笛的阮青浪,也是那时,他吹奏了一曲佛前梵音,让杜哲钧惊叹不已,称赞其笛艺精湛,即便是朝中乐师也难及。他却淡定一笑,说一介卖笛郎,只知做笛,吹笛只为招揽生意,怎么谈得上精通。剑奴不懂音律,只觉得阮青浪的笛音仿若混然天成,取自修篁,缘于青竹,隐约还有竹林风声。她把这想法一说,倒换作阮青浪吃惊了,他说,小姑娘,你所听见的可不仅是笛音……话说一半,杜哲钧默默地看过来,他便缄口不语了,自顾自地摸摸后脑勺,一笑了之。雨停之后,三人反向而行,只当萍水相逢,未曾想有再见之日。
剑奴却没有忘记阮青浪,即羡慕他能够自由自在地游走于天地之间,又介怀于他说了一半的话:听到的不是笛音又是什么?待今日见到阮青浪,竟不知从何问起。她只是紧抱着怀中的“凌羽”,静静地看着阮青浪。
阮青浪则马上露出高兴的笑容,“剑奴姑娘也是来赏‘醉湖烟波’?杜公子他……”觉得失礼,他不禁又习惯性地摸摸后脑勺。阮青浪让剑奴觉得轻松,如果是别人问这个问题,她会觉得别有用心,是的,在杜府还是其它什么地方,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即便和将军在一起,警惕也多于放松,她必须时刻提防心怀不轨的盗剑者。然而此刻,她似乎感觉怀中的“凌羽”在微微颤动,“凌羽”在害怕什么?
“剑奴姑娘总是带着这把剑?”猛地被拉回思绪,她征征地回答:“公子说它更适合待在我身边。”她轻笑一声,“我实在不明白。”阮青浪却了然地点点头,“确也该是如此。”剑奴心中更添迷惑,不解地望向他。
阮青浪低身在笛摊中挑出一支笛子,“这是当日我用过的那支笛。”他把它放到嘴边,似是她听过的那首曲子,又仿若不是那首曲子。阮青浪放下竹笛,笑道:“也是同样的曲子。可是我说过,剑奴姑娘听到的不仅是笛音。”
“它是我从琴姑山取下的新笛,半年光景,它却苍老了。”阮青浪的一席话点醒了剑奴,方才依稀间她确实听到了苍茫之音——便是那细微的异样使她一瞬间犹豫了。
阮青浪轻抚手中的竹笛,“当初我也没想过将它做成一支惊世之笛,只想着卖个好价钱,却注定了它是平凡之物。剑奴姑娘,你以前学过音律吗?”
剑奴摇摇头。
“既不通音律,也不是天生的御木者,却能听见笛魂,这天下唯有姑娘一人了。”阮青浪的身形湮没在湖水投射到岸上的暗影里,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自然应该能时常安抚你怀中宝剑的魂灵。这也正是杜公子把剑留在你身边的原因了,他恐怕没把握驾御它。”他说这些话时,声音很轻,几乎要飘散在风里。
但剑奴还是听清了,十年了,她确实也或多或少感觉到了“凌羽”的躁动,但将军从不让她离开自己身边半步,莫不也是这个缘由?那她这几年是为谁而活着呢?果然是因为“凌羽”她才存在?将军又是如何看待她——也许只是“凌羽”的附属品罢了。
思及此处,两行清泪流淌出她多年的痛苦和迷芒,无论是面无表情地侍立在将军身旁,还是早已忘却了的内心深处的感情,她是早已不知喜怒哀乐为何物了,她一个人在黑暗的夜里走了太久太久,几乎要忘了自己的存在。
“剑奴姑娘。”阮青浪看着这个无声哭泣的女孩,知道失言了,“刚才只是我行走江湖的戏言,不想姑娘当真了。”
“阮大哥,今后请叫我韩昭。”剑奴却露出一抹微笑。
阮青浪觉得那是他见过的最美的笑容,很奇怪,这少女没有倾国之貌也无高贵气质,可他相信,世上再没有与之相同的笑靥了。
二
“将军,有什么吩咐属下的?”
“你先下去吧。”杜哲钧放下手中的战弓,整整一天的检阅,他现在只想好好休息。他无意识地伸出双臂,“剑奴,帮我卸下战甲……”帐篷内一片冷寂,只听得见帐外呼啸的风声。杜哲钧自嘲地笑了笑,他忘了,他把剑奴留在京城了。没有那个少女在身边,他竟也是不习惯了。
这次出征,杜哲钧其实是下了一个极大的赌注,他违背了祖训,没有将“凌羽”一同带往战场。杜家是武将之家,历代皆屡立战功,外界传说除了武功,杜家将军们有一把守护神剑战前助威。可是众人只知“凌羽”宝剑,却不知凌羽非凌羽——杜哲钧忘不了每次拔剑时心中烈焰狂飙的刹那,双目中除了那把灼灼利剑再无他物,心神也被剑内奔腾的战气填满——他明白,“凌羽”的剑鞘根本压不住“赤魈”狂暴的戾气。杜家长男活不过四十就是最好的证明,“赤魈”会燃尽用剑者毕生的精力,杜家将军们无论如何勇猛,“赤魈”一出,便要付出代价。
杜哲钧深知这些年来若没有剑奴,他的生命也早已透支。“赤魈”只有在剑奴手中才会片刻平息。
年轻的将军换了一身轻便的装束走出帐外,夜风冰冷刺骨,他却没有丝毫凉意,他的思绪随着远处灰色的狼烟回到了过去。
那一年,是他第一次随父出征南方的陶国,只有十五岁的他意气风发,只想着能早日继承父亲手中的“凌羽”驰骋疆场。陶国国都乐丁很快便陷落了,父亲对那王座上吓得半死的王君不屑一顾,却派出重兵搜查一个名叫韩昌木的人。
正当父亲对那些一无所获的兵将大发雷霆之时,韩昌木却带着妻女出现在他们面前。
“韩先生真是识实务的人。”父亲缓缓擦试着“凌羽”鞘上的尘埃。
“大将军把乐丁封锁得水泄不通,试问小人怎能逃脱?与其东躲西藏,还不如与将军见上一面。”韩昌木一副农夫打扮,眉宇间却透着一股逼人的锐气,杜哲钧明白这人决不简单,但父亲为什么急于见他?
父亲把“凌羽”双手奉上,“请先生为此剑打造一个容身之所!”韩昌木一见“凌羽”,惊得后退几步,“赤魈!”父亲低垂眼睑,“先生慧眼,我正是用此剑杀人无数、攻城掠国……只是,”他眼中威武的父亲此刻竟变得十分无助,“待我发现被其左右心神时,已为时过晚,从未想过祖上传承的神剑原来是……”
“将军不可再将此剑留在身边,否则天下战乱必久,生灵涂炭之时你我都难以挽回了!”韩昌木激动地将“凌羽”抓在手中。父亲在失去剑的一刹那神情恍惚,仿佛多年来积累的霸气也随之而去。杜哲钧其时正当年轻气盛,猛地上前夺过“凌羽”,喊道“父亲你好糊涂!怎可随意将家族的传世宝剑托与素不相识的人!”他抽出剑来,“这把剑伴随父亲征战沙场,怎能说弃就弃!若父亲厌倦了,就请将此剑赐予孩儿吧!”一时间,他只觉一道红光掠过眼前,脑中顿时燃出一片火海,他仿若置身于血肉横飞的战场。依稀间韩昌木和父亲同时冲向他。
“快放手,钧儿!”
仓促中他胡乱挥舞起剑来,手起剑落,斩去了韩昌木的左臂,血流如注的韩昌木仍用右手死死夹住杜哲钧握剑的手,而父亲扼住了他的双肩,他的力量却仿佛霎时增加了几倍,挥手甩开了韩昌木和父亲,挥剑斩向韩昌木。
血光闪过,韩夫人随之倒在血泊中,“相公……”韩昌木面色苍白地单臂扶住她,杜哲钧再预举剑,父亲上前将剑打落。杜哲钧定神之后,方才失控的场面他还有记忆,而眼前韩夫人已经断气,韩昌木悲痛欲绝,父亲的目光无奈又彷徨。三人呆立间,竟没注意到小女孩拾起了剑,她将剑拖至韩昌木面前,“爹爹,你把它装起来吧,这样,爹和娘就不会流血了。”小女孩黑亮的眼睛中没有伤痛,唯透现着纯真。
小女孩吃力地又拖来剑鞘,韩昌木缓缓地将剑放入,剑身上跳跃着的躁动红光渐渐淹没在剑鞘中,韩昌木长叹一声,“这是天意,国破家亡,我等怎可独活于世上。”
杜哲钧悔恨交加,愧疚难诉,正欲谢罪,韩昌木大喝一声:“少公子,不必了!”他低头看着女儿稚嫩的脸庞,“昭儿,身为我的孩子真是要苦了你……”哽咽着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小女孩用手拂去他面上的泪,“爹爹,不要哭,我们和娘一起回家。”韩昌木猛一睁眼,“昭儿,把剑抱起来!”又转头向杜家父子,“杜将军,今日起,我便将女儿交给你了!”
这句话虽是说给父亲听的,却让杜哲钧一生难忘。
父亲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韩先生,老夫愧对于你,惟有以死谢罪!”言罢抽出杜哲钧腰间的配剑。
“将军何必再伤人命,”韩昌木淡淡说道,“将军若死,这百万雄师该由谁统领,又该由谁向贵国国君覆命?将军若感念天下苍生,应回国劝诫国主,再不要生这诸多战事。”
“我今已心灰意冷,自知再无法制服‘赤魈’。这孩子虽年幼,任何记忆都会随着时间消逝,将军现在带回,或许今日之事她很快便忘了。更重要的是,这孩子的天分远在我之上,这世间唯有她才能降服‘赤魈’。”韩昌木语毕,扶起夫人向殿外走去。
杜哲钧的双眼中永远映现出那位铸剑师隐没在夕阳余辉中的身影,此后,再没有韩昌木的消息,是生是死,便已成了陶国故民流传的传说。
那个小小的女孩儿还拖不动剑,她半拖半抱地追着韩昌木的背影跑了几步,最终停了下来,回头静静地望着杜哲钧,依然没有泪,一双黑亮的眼睛闪烁着少年的他不知的光华。
女孩随杜家父子班师回朝,因恐她敌国遗孤的身份被查,故向家人谎称是途中拾得的孩子,留于家中,便成杜哲钧的随身侍婢。待女孩懂事,竟自称“剑奴”。
一阵打更声唤醒了冥思中的杜哲钧,他向前走了一段路,几名值班的兵士正在烤火,忙不迭起身行礼,“将军!”杜哲钧挥手示意他们坐下。这几个士兵都很年轻,十七八岁的年纪,却要参加残酷的战争。虽然父亲回朝后曾多次向王君力主休战,与邻国和平相处,却被皇上视为年长畏战,贬去了帅职,父亲也郁郁而终。皇上虽也休战养息七年,但他始终怀有统一寿川大陆的野心,养息年间培植了不少青年将领,杜哲钧也在其中。韩昌木之事后,杜哲钧不再热衷战争,但毕竟是雄心万丈的年纪,加上不忍辱没杜家百年的名望,他带领军队多次击退了北方强国的边境侵扰。这次出征虽是主动出击,两方必有巨大伤亡,因此他不愿带“赤魈”出战,他怕当年的惨况重演,使他复成为罪人。
杜哲钧的脑中一闪而过剑奴没有丝毫表情的脸,这么多年了,他从未见这女孩笑过,只要她在身边,他总是很安心,可是他从不知道剑奴的想法,他其实很想看她一笑,他常常在心中想象:有着那般黑亮明目的女孩该有着怎样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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