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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白云深处有人家
院前一大片梨树,三四月间,一树一树,尽显繁华,碰上无风无雨的好时节,开得茂盛了,集云堆雪,大有香气吞山河的架势,就连从花瓣间照下来的日光都透亮亮的,似乎也沾了甜香的气息。不拘房前院后,屋里屋外,处处都萦绕着梨花的馨香,越往树前走,香气越浓,直到熏得人几乎要醉了一般。
云儿爱玩,脱了外衣,蹬掉鞋子,光着脚,赤着头,往手上呵两口气,“噌噌噌”,猴儿一样三下五除二爬上树去,攀着枝子摇晃,花瓣四下飘落,日光一照,明灭闪烁,远远望去,好像一大团白蝴蝶翩翩翻飞。
“娘亲你看,下雪了呀!”
楚楚先是假装生气,后来却撑不住,眉头一松,便怎么也皱不起来了。云儿人虽小,心思却乖巧,溜下树的时候,手上满抱了最白、最大、最香的梨花,嘻嘻笑着,献宝似的捧到楚楚跟前。楚楚接了,略带嗔怪地在云儿小脑袋上轻拍一巴掌,斥道:这可不算完,等你爹回来,问你功课,看你怎么办?
云儿脖子一缩。可一听说晚上蒸梨花糕,眼睛马上又亮起来,一叠声叫好。
到底是小孩子。楚楚心里笑。一扭头,却见一个人影穿过花荫,正朝这边走来。
那人穿件蛋青袍子,拦腰束条黑布带,走得从从容容,不徐不急,飞雪似的花瓣飘下来,落了他满头满肩。
是聂风。
江湖中素传风中之神以快绝著称,可十年来,楚楚却从未见他施展一身绝世轻功。每一年,聂风都只是沿着这条梨花道缓缓而来,村里人有胆子大、住得久的,见他面善,若招呼一声“来啦”,聂风也微笑应答。他面目和气,说话斯文有礼,虽失一目亦无损其风度之亲切可爱,有谁会想得到,眼前这长身温雅的青年人,会是名动天下的武林神话。
他变了好多。楚楚心想。
十年前最后一役过后,聂风便仿佛真的成了风,淡出江湖,漂泊浪荡,四海为家。纵是当今武林,只怕也没有多少人有缘得见他的轻功了。
他现在已不必求快。若是求得求不得,自有天定;那么或快或慢,也就没有差别了。
楚楚怔忡间,聂风却已走到近前,唤道:“楚楚姑娘。”
楚楚低了头,怀中梨花撞进眼帘,满目雪白,隔在他们中间,好像一团朦胧的云。
“风大哥……”
一枝花枝从她臂弯里掉出来,还未落地,就被聂风抄在手中。然后他伸手,把楚楚怀中的花都接了过去。
“楚楚姑娘,我来拿吧。”
楚楚空着手,聂风抱着花,三目相顾,谁也想不出该如何开口,两个人静静立在醉人熏风里,一时竟是相对无言。
此刻云儿又抱了一把花来,见了聂风,不由得喜形于色,喊一声“风叔叔”便扑上去,贴树皮似的黏着他,吵着嚷着要聂风来家里吃晚饭,又叽叽咕咕问晴儿呢,有没有和他一起来。聂风就笑,楚楚反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云儿,别缠着你风叔叔。”楚楚责备儿子,云儿拧身躲到聂风背后,两只眼睛骨碌碌打转,瞅着她做鬼脸。楚楚又好气又好笑,无法管他,只得又转向聂风,问:“梦姑娘和晴儿呢?”
聂风答道:“晴儿受了点风寒,梦到镇上药铺去抓几味药来煎给她喝。”
说话间,云儿已经跑开了,这时返身招呼他俩。于是楚楚引路,聂风抱了满怀的花儿跟着她,二人一面走,一面谈些极平凡的琐事,来来去去,总不外是寻常人家过日子的种种。
走着说着,不觉就到了门口。
剑晨从正房出来,一抬头,正看到聂风恍若被一片白云裹着,跨进院门,风一吹,那云像落雪般飘了一地,原来却是一朵朵素白匀净的梨花。
“剑晨,好久不见了。”
楚楚接过花,捡出上好的插瓶供在菩萨面前,剩下的都拿进厨房。聂风剑晨见日光正暖,便捡院子里石墩子随意坐下,一个芦花母鸡带窝小崽儿,在四只脚边“咕咕咕”乱转,跑来跑去刨地找食吃。
剑晨把云儿叫过来,问了问功课,云儿支吾着答不出来,剑晨便拿出做爹的威严,板起脸叫他去念书。云儿不敢不听,拖着步子悻悻走到门口,却似想起来什么,转头说:“爹,一定让风叔叔留下吃梨花糕啊。”
待云儿进屋了,剑晨便调侃聂风道:“我这儿子干脆送你好了。你不来,他就每天‘风叔叔长风叔叔短’地盼着,你来了,看看他这股高兴劲儿。”
聂风也笑答:“哪有的事,就算我答应你带他走,只怕云儿还舍不得你们两夫妻哪。”二人在院子里又说了一会儿话,楚楚端茶过来,听得他们谈论的都是些江湖事。聂剑二人,如今虽一个举家漂泊,一个归隐田园,终归皆是昔年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声名赫赫,命债连连。英雄剑,雪饮刀,恩恩怨怨,牵牵连连,总脱不得干净,故而有些事情还是要清楚些才好。
楚楚妇道人家,不好插嘴,只是放下杯盘,退回灶间张罗饭菜,可心里却总觉得惴惴的,五脏六腑好像打成了结。
一如江湖深似海,不知何日方抽身。纵使真的可以退身出来,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遇着什么机缘,就又会被拉了回去。这种事,楚楚虽非江湖人,却也是明白的。
只是眼下,她在乎的那人,不拘在何处,能够远离了江湖的血雨腥风,安安生生过日子,她便心安了。
氤氲雾气从蒸锅里袅袅升起,楚楚抽把干树枝,垫进灶膛旺旺火头。也不知是被烟熏了还是怎么,眼眶忽然一红,三两滴泪落在柴禾上,一并都送到火里烧没了。
十载寒暑,白驹过隙。变了的很多,没变的,也不在少。
聂风一直不肯相信步惊云死了,一直一直在找步惊云,找得堪称顽固。乘一艘海船,携老父老母、娇妻幼女,不停不休,十年如一日浪迹天涯,只是为了找到步惊云。
每一年,他都要来拜访楚楚,问问步惊云的下落。
云师兄回来过没有?
头几年,聂风还会这样问,然而现在他已经不问了。楚楚一个眼神,他便知道结果,再要问,反是落得徒然伤悲。
只是楚楚不晓得,如果有一天,真的见了他要找的人,自己会不会告诉给聂风知道。
聂风,你的云师兄回来了。
这话蓦地从楚楚心头掠过,竟让她没来由一激灵。所幸饭菜香味溢出锅子,于是,这一点儿令人不免有些惶恐的、莫名的想法马上就被忘记了。
聂风到底还是没留下来吃饭。船泊在洞子河下游三十里处小码头,天已垂暮,他挂记父母妻女,喝过茶便拱手告辞。楚楚叫住他,转身进了厨房,出来时,手上已多出一个纸包。
“风大哥,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带块梨花糕回去给晴儿吃吧。”
楚楚一番赤心诚意,聂风也不推脱,坦然接过,谢过女主人,道一句“楚楚姑娘,剑晨,云儿,你们保重”,揣了纸包,依旧沿着来时的路匆匆去了。
云儿抱着聂风送的一套新衣裳,看他走远,嘟着嘴,似是想闹弯扭,又知道聂风确是不便留下,两边念头正打架的模样。而楚楚望着聂风的背影,不知怎的,恍恍惚惚总觉得应该有个人正在林子那头等着,要和他一道赶往什么不知名的凶险所在去拚命,可再定睛看时,又是只有聂风一人,并不见谁来同他会合。
剑晨见楚楚秀眉微蹙,神色甚是悲凉,知她必是又想起了步惊云,不觉心里沉沉叹一口气。将一只好手环了楚楚弱肩,柔声道:
“楚楚,天晚了,回屋吃饭吧。”
楚楚并不答话,只是痴痴瞧着聂风离去的方向,良久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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