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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
1995年的春天还不是那般躁热的。偶尔有夏蝉鸣,伴着一丝宁淡的音乐。
苍淡那时正是十二岁,还是个童稚的年龄。那时她还是个班长,相貌也生得不错,干干净净。一双秀气的凤眼总是弯弯的,跑起来的时候两边的马尾辫便一跳一跳。那时候他们最喜欢体育课,音乐课一下就跑去操场胡闹,玩一些乏善可陈的游戏。
音乐教室处在二号楼,后面都是青山树杈。而大操场就在二号楼的下面,要过很长的一段阶梯。为此一下课的时候纪律最糟糕,闹哄哄的一片,都推搡着要往楼下冲。苍淡记得教音乐的是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脾气不好也很懒。每次下课碰上这个局面都让苍淡堵在门口排好了队伍再领下去。如果谁大吵大闹就往钢琴上按几个高音键。所以在她的印象中,她是不喜欢这个音乐老师的。
不单是这样,她还很没有音乐细胞。
所以每次一上音乐课,她都得吊着心眼挨时间。那个时候不光要唱歌,还得吹口琴。苍淡还记得那是国光牌的。那玩意折腾人。这么小一个管子放在嘴巴旁边吹,又看不见。等于是瞎子在摸象。而且班里那些女生吹地特起劲,唾沫星子乱飞。搅得她一点吹的性子都没有了。但是不吹也要吹,每节课上那个老师都要布置作业,然后回来的时候抽同学吹。好在抽到她的机会没有几次,而且都是比较简单的谱,这么瞎混也就过去了。
二
后来那个音乐老师被换掉了 ,似乎怀了孩子要去养胎。着实把苍淡乐了一把。换来的是个很年轻的实习老师,刚刚大学毕业被分配到这个偏僻的小镇里来。
苍淡记得第一次看到他的模样。那时候老班叫她去音乐老师那里换课,他就坐在硕大的音乐教师里,修长的手指在钢琴键上翻飞,背挺的笔直。她还记得他弹的曲子很清淡,就像几个寂寞的鼓点组成了一首安宁悲伤的旋律。
那个时候她直觉得不想打扰他,只是愣在门口,像偷窥的孩子。事实上,她也不过是个孩子。
然后一曲终了,那个人坐在钢琴前面半晌才转过头来,就看到半身掩在门外的苍淡。
“呃……请问您是新来的音乐老师吗?”
“对,有什么事吗?”
他笑起来,露出一整排洁白的牙齿。
“班主任说今天的音乐课能不能换到下午……”
“噢,没问题啊。”
他又淡笑起来,惊起了外面停歇的白鸽。
苍淡觉地自己有点怪怪的。想抬头看看他,又怕对上他的眸子。只好不安的交代完事情便匆匆地跑了。
三
他叫方正陌。
那是他给他们第一次上课时自我介绍的时候说的。他说他姓方,名正陌。正好的正,陌路的陌。苍淡轻轻地在心底念这个名字,总觉的意外的顺口。他的声音很好听,很儒雅。天生就带着一种艺术家的气质。这样的男人,大抵就是会让人一见倾心的。
他上课从不抽同学吹口琴,也不会在下课的时候让苍淡堵在门口整理同学们排队。他偶尔还会弹一两首钢琴曲,很恬淡。但苍淡再也没有听过他弹的那首曲子,臂如一夜的昙花,你只能看过一次。
苍淡曾经是被人称作“善财童子”的。因为她个性很开朗,说话粗声粗气的,一点也不拘谨。当班里的女生都在谈论哪件花裙子漂亮的时候她还在操场上练习跑步。她的父亲是军人,因此她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一个军人。她认为穿上军装的样子非常的英姿飒爽。她小时侯去照相馆拍过一张照片,上面穿的就是一件小小的军装,被她爱不释手地锁在柜子里。
然而见到方正陌之后,她突然间就想央求妈妈给她买一件裙子。她这才惊觉她从小到大竟没穿过一次裙子。她说话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半夜的时候还会偷偷地爬起来对着镜子练习讲话的语调。一开始听着自己的大嗓门,竟有了想砸镜子的冲动。然后就是羞得一头钻进被子里,像是有个人在暗处偷窥她的一举一动一样。
这些总都是少女的怀春心事。矛盾又青涩,但总归是美好的。无论多少年后记起,没有悲喜,只是记得在她十二年岁的尾端,有个明眸皓齿的男人,成为她生命中第一个被深深印记的路人。
四
然后时间就那样不紧不慢地过去,转眼就快到期末。班里的女生都买了各式各样的同学录,然后一张一张地分发给同学说一定要仔细地写。苍淡本来对这种东西是极为不屑的,可是也鬼使神差地买了一本。封面是天蓝和白色相间,像无风的天空,很明朗。扉页上还有一段话,是这样写的:
上帝看到一切,知道一切,原谅一切。
苍淡拿着那本同学录走上阶梯,阳光密密地照下来,手心热地出了一层层地汗,密不透风地把她给笼罩起来。来到音乐教室门前,门被轻掩着,静地能听到自己粗重地呼吸。苍淡用手轻轻推了一下门,门嘎吱地响了起来。
苍淡做贼心虚地走进教室,钢琴的琴盖已被盒上,上面还被倒扣着一本书。苍淡迟疑了一下,还是起身走过去拿起来看,竟是一本金刚经。上面还折了一页。正是一句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苍淡那时还不知这句子的含义,只是念了几遍,便索然无味地把书放回原处。苍淡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什么人过来。眼见就到了上课的时间。只好从同学录里撕下一页端正地放在琴盖上。踌躇了一会儿又怕被风吹走,只好把书移动一下盖在纸张上。这才心安理得地离开。
之后苍淡再去找方正陌,而邻班的音乐老师告诉她他被调到了邻镇去实习一段时间后再回来,临走的时候没有带去两样东西,一样是那本金刚经,一样就是她的同学录。此刻正静静地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那张同学录已经被填满。原来他是五月出生的,年龄是22,相差整整十年呢。上面写着他不爱养宠物。平生素爱钢琴,喜欢的读物是佛经。他留给了她一条笺言,正是那句话: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五
然后就是期末考,她顺利地升上了一所重点初中。毕业会的那一天大家都有些多愁善感,而那一天刚好是拍毕业照。各个老师都一起来,当中还包括着那个大着肚子的女音乐老师。她怀了孩以后似乎脾气温顺了许多,有着为人母的慈祥。见到我们还很亲切地说要不要摸摸她的肚子,几个平日里调皮的男生就兴奋地把手贴到她的肚子上。她的丈夫在旁边搀着她,眼神温柔。
想必她以后成为这样吧,为人妻母。而他必定也会是这样,娶妻生子,并肩而老。她的心绪臂如浮萍,惊起的也是自己的涟漪。只是那扩散的水纹,该有多少年才能回复平静。
那天他终是没有来,她站在中间一排不愉快的笑。照片拍出来之后同班人都嘲笑她拍的分明像鬼影。她拿到照片盯着老师那一排,只是觉得怅然若失。
然后便是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那时候女孩子一般读了初中之后就直接去考师范或者念本科。而她固执地填了高中,梦想考上音乐大学。她忽然回忆起自己儿时的梦想,竟是这样的背道而驰。
她开始习惯穿素裙,轻纱薄如蝉翼,似那些不知从何谈起的无稽年华。生命里的人来了几多又走,她也如她所愿一样考进了音乐大学,也曾谈过几个朋友,最后还是索然无味地分开。
偶有一次小学同学开同学会,她也去了。地点在KTV,包厢里正传出阿桑的开车。苍淡突然地想哭,那个人从始至终都没过上过她的车。她马上又觉的矫情起来,抬头整理了下情绪进了包厢。
他们都似乎诧异苍淡的巨变,还戏谑着说这样子有女人味多了啊,当初还凶巴巴地十足一母夜叉。苍淡举起拳头朝他们比了比白了一眼说,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后来又闹轰轰地笑开了,围在一起谈天。好多人都有了固定的对象,说着婚期也定了有一人说还要待上一两年再结,说是还不想那么快进婚姻的坟墓。有些人特鄙视地瞅着说的人嚷嚷开了,那你还找对象呢。那人嘿嘿地笑了两声拿起酒瓶就灌了下去。问到苍淡时她正窝在沙发上看佛经,众人特希奇地大围着她说,敢情你要当尼姑。这回苍淡没有笑闹,只是略有些惆怅着说,没有合适的人啊,我能怎么办。
又后来众人离开了KTV,提议去母校看看。正是双休,校园里冷清地很。只有门岗的阿公在躺椅上打盹。苍淡发现那门岗的阿公竟也是换了人了,一问,才知道原来的阿公身子骨不好,退休回家养老了。
学校也巨变了很多,原本绿色的墙壁都刷成了天蓝色,红漆的教师门也换成了崭新的木板门。苍淡偷溜到当年的音乐教室。还好,并无多大的变化。钢琴仍是那个位置,黑板也仍是那个位置,她也仍站在门口这个位置,只是再没有坐在钢琴前面的那个男人,弹着一首无比宁静哀伤的曲子。
六
她在很多年后终于偶然地听到了那首曲子,叫火宵之月。她背下了谱子,然后像他一样默默地一遍一遍弹奏。似乎一切都是一样的。她又回到了过去,回到那个夏蝉鸣的年岁,而他在背光的阴影里寂寞地弹奏着,像一场终究要惊破的华梦。
至此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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