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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结束(3)
再一年。
张美华会在早上突然醒来,把我弄醒,可怜巴巴的问我:“我们真的要毕业了么?”
“是。相信我。”我翻个身继续睡觉。然后张美华就出门去买早餐回来,顺便打一壶水。
最后的日子,每天安静的呆在宿舍里,听着校园里闹翻天,没啥感觉,直到发现楼层越来越空。
班里开始一轮轮的吃散伙饭,硝烟弥漫般的喝酒唱歌。大家都没有哭,玩的很开心。我们表现的都很好,不喝多不喝醉,醉了的也只是笑,转着圈喝酒。我们都清楚,下次这样聚在一起,估计是没有机会了。
晚上我和张美华躺在床上开始聊天,话题千年不变的还是离不开学校里的男孩子,以后的工作,最后不可避免的转向某些写实派自然主义电影……还有回忆以前的各种事情,一点点在脑子里发掘四年的记忆,大学的时光。记忆都这么的栩栩如生。
有时说着说着就睡着了,过一小会自己会莫名的惊醒过来,或者被楼下的声音吵醒。半夜一群群宿醉的家伙陆续回到学校,在安静的校园里发出诡异的嘶吼或者跑调的歌声,有几个没有喝过瘾的还打包回来几瓶,一边歪歪斜斜的走路一边往嘴里猛灌几口,喝完直接砸烂在地上。
确定失眠之后,张美华爬起来上网玩诛仙,或者四处乱转,喃喃自语态度激烈的攻击别人:“靠,太夸张了!安妮宝贝的博客里有人评论,说她的文字再行一步就是哲学!难道他们不知道安妮写书是为了搞钱吃饭,苏格拉底那号傻逼货才是搞哲学的,哪能一样啊!”
……
实在无聊就打开邮箱一遍遍读着上个月喜棠的来信,每次看完都忍不住去擦眼泪——
亲们,我结婚了。你们慢了哦!
老公是上海人,比我小一岁,是个可爱的小男人。中文交流没问题,不过因为他从小在俄罗斯长大,不可避免会常闹笑话。比如他跟别人说,我对他禽兽不如,搞的别人还以为我□□横流。呵呵,其实他想说是猪狗不如。会在看碟的时候郁闷的说,怎么这么多马克思啊!几经周折我才弄明白他说的是马赛克。他会在半夜醒来偷亲我,悄悄在我耳边说,宝,我爱你。会半抱怨我总不洗碗,然后饭后习惯性的自己把碗筷拿到厨房洗掉。会把他所有的钱都交给我。我们在地铁里接吻,在人群中拉紧手,我们说要把这种幸福延续的越久越好。
希望你们也能幸福。
想念你们。
当时看完这封信,张美华的眼泪像自来水一样冲刷而下,哆嗦着嘴唇对我说:“那个女人居然结婚了!我们中真的有一个幸福了!”
看着那些文字,听着张美华的感叹,我心里顿时百味陈杂百感交集。结婚,对于我们来说多么生涩的字眼,我们甚至还搞不清楚它说明什么,但我们大概知道绝大部分是好事。喜棠最先做了表率,这似乎是一种向上的牵引,也是对彼此的告慰——伤害总会过去,时间一直都是新的,只要有耐心,幸福会不经意来敲你的门。
所以这会张美华打完游戏,又开始对着那封信畅想了。
“你又在看。”我说。
“嗯。我现在有些疑惑了,那个女人搞姐弟恋还成功了。”她说。
“情到浓时,那些因素就都不重要了吧。”我说。
“我万万没有想到啊……我觉得自己被甩出很大一段距离,特别是我知道刘金考上研究生留校了。”她说。
“知识改变命运呗。”我说。
“不是说男人改变命运么……”她说。
我翻了个白眼,说:“如果喜棠在,她会说‘不是长相决定命运么’。”
张美华破涕为笑,擦了把眼泪,关上电脑。
我安慰她和我自己:“不要急,咱们都会情有所属的。”
早上的时候清言打电话来说请我吃饭,还补了一句“如果树没事的话,请她一起来吧”。这让我有些意外,更让我意外的是,张美华云淡风轻的说:“去啊,为什么不去。那些都是我小时候的事了,不足挂齿。”近来,张美华总是让我觉得高深,她成长的很快。
在学校附近新开的旋转餐厅里,清言早早等着我们,我们到了才开始点菜。他谦逊和气,笑起来很好看。
很多东西都没有改变,不仅仅是他的英俊,更多的是他由内而发的特质,吸引着别人向他靠近,而他本身却又带着不可名状的疏离感。
我不经意瞥了眼他的右手,想到大一的时候那里被包裹起来的伤口,我又觉得其实一切都在改变。
张美华没有异常的行为,该吃吃该喝喝,一点不做作。她上厕所的时候,清言从包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我。我接过来,信封上什么都没有写。我疑惑的看他。“苏小默让我交给你,是她弟弟写的。”清言说。
宫城……我的思维顿了顿,然后把信塞进包里。
“你回西安之后还来吗?”我问。
“也许会。”他说。
“你和苏小默……”我问出来后又觉得自己多余。清言只是笑,坐在对面伸出手轻轻拍拍我的头。
那天晚上张美华对我说:“现在听他叫我树,觉得没什么不好。挺可爱的一个称谓。”张美华不再是从前那个没头没脑横冲直撞的小P孩了,过了这么久,很多事情都一一释怀。
“毕业之后你要做什么啊?”张美华问。
“还不知道呢,听我爸妈安排。你呢?”我说。
“我可能去某个中小学教书吧。”她说。
“到底是中学还是小学?”我说。
“谁知道呢。我也听我娘的。”她说。
“你没能挽救贫困山区的失学儿童,倒是先毁家乡的教育事业了……”我说。
……
第二天开始办手续,天气也很配合心情的开始下雨。一个上午,我看着那张空空的离校表上,被一个个血红的印章盖满。仿佛来外院报到还是昨天的事情。我甚至能想起当时在那座崭新的宿舍楼下,学长们抬着新生分班的大板子四处躲避家长的热闹场景,还有堆满行李和站满家长的,日后成为男生泡MM等女朋友圣地的楼下广场。
那时侯也是一张表,一个个章盖上,我就渐渐走进了这所被我们骂了四年抱怨了四年的学校。今天,一样的表格,一样的顺序,一样的印章。不同的是,盖一个章,我就向校门外多走一步,直到最后学校的大门在我背后为新的同学大大的敞开。
以此说明,我们的大学是真的玩完了。
在火车站广场,张美华龇牙咧嘴的笑,假装没心没肺的跟我说:“走吧,你走吧。”脸上的泪水多的像一整片湖水,闪着明亮的光。
我上前抱了抱她。她在我耳边说:“你要记得我,我很好记的,我是个胖妞。”
我哽噎着回答:“我会一直记得你。”
在毕业这个恰当的时机出现后,爸爸妈妈的婚姻终于失去最后一个牵扯的借口。
签完协议,我爸就搬走了,但我不觉得这有任何不妥,自从那年冬天偶然发现他的婚外情开始,我就很难再尊敬他爱他。那时我以为只有我发现了隐情,别人都蒙在鼓里。现在想来,自己有多天真。婚姻是两个势均力敌的人在一起安静的拼杀,任何一方不够敏感和沉着,都不可能坚持这么久。但是当我妈告诉我剩下的真相后,我还是被彻底震住了。
我从沙发上弹起来,惊愕的尖叫:“那个外遇就是宫城他妈?!”
我妈点点头,说:“所以那个时候,我反对你和宫城在一起。”
我狂躁的抓着头发,不肯相信这个错乱的现实。我妈面无表情继续说:“那时候我去宫城家理论过,因为这件事那个女人让自己的婚姻分崩离析,却始终没有放开手。”
“分崩离析?你是说苏校长?”我说。
“嗯……”
“这么说是从两家变成邻居就开始了……”
“她的目的达到了,但我心里却没了仇恨,因为得以解脱。”
那个晚上我睡得很不踏实,醒来五六次,睁开眼睛心里就涌起无尽的伤痛和失望,只好勉强自己赶快睡着。凌晨三点钟醒来就再没睡意了。把空调温度调的很低,试图让自己冷静。然后从柜子里找出一包520,打火机在手指间转动了几圈,最终我还是放下那支烟。
我从来不知道这些,漫长的时间里,为了保护我的成长和内心的纯真,我妈做出的委曲求全和逆来顺受,她的隐忍和独自承担,她的镇定和无助。她对我的爱像山峦般厚重坚定,我能拿什么来偿还。
那晚空调吹的太多,第二天开始低烧咳嗽。睡在床上很想喝热巧,心里挣扎很久终于起床出门。捧着热巧去买感冒药,然后一个人往回走。周围的人像一轮涡流,急速盲目的运转,而我是中央不被作用的一点。忽然间我一阵头晕,浑身无力,支撑不起自己,只好蹲在路边。有人俯下身来扶住我的肩膀,关切的说:“豆豆,你怎么了?”
一抬眼,是卓然。他扶我去他车子里休息。车窗半开,我闭上眼睛,闻着黄昏的气息,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他的样子没改变,只是表情里有了沧桑和疲惫的迹象,也少了玩世不恭。看我已经没大碍,卓然说:“小雅出国了。”
我点点头,无意去问更多。卓然犹豫了一下,递给我一本杂志,可能是翻看太多,书已经变旧,而且应该经常在某页铺开,我轻轻一抖就翻到那一页。居然是唯真的一个小专访,在对话式的字里行间,我得知唯真现在旅居云南,是新锐写手,擅长写言情和影评。
旁边附了一张近照。照片里的唯真浅浅的笑着,但眼神依然冷漠,穿一件淡蓝色的T恤。
我惊喜的转头看卓然。他说:“记得么,她以前只穿黑和白。”
我点点头。现在我终于相信,那时唯真做了正确的决定。
卓然启动车子,打开冷气,说:“送你回家吧。”我点点头。我拿出手机准备给我妈打电话让她早点回来。解锁之后,那张看过无数次的背景图突然亮起来。
那一年的四个人,喜棠和明轩刚刚团聚,我和宫城重新走在一起。在喜棠的小家做饭吃,攀比和标榜着各自的爱情。在烟花会之后,路人拍下我们四个人在幸福里不知所谓的脸。吃豆腐串的喜棠和明轩茫然的张望镜头,而宫城在背后抱住我,下巴贴着我的耳朵。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还在发烧,我头晕脑胀的对卓然说:“掉头,去我高中。”
下车后,我给苏小默打了电话。她犹豫着说:“没有必要再见了吧。”我说:“我已经在了。我等你。”
我站在学校门口,张望着那座高大宽阔的门,门里边的三年是一个小小的人生,有极致的快乐,也有彻骨的疼痛。很难说那是记忆中的美好还是一个阴影。
我和宫城苏小默复杂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虽然形式上我和这两个人已经了断过无数次,但是在我心里,始终充满疑惑。
在人迹稀少的糖水店里,我抱着一大杯热的柚子茶,紫色的吸管被卷成一个心形。空落落的大厅,亮起明晃晃的灯光。苏小默推门进来,她端坐在椅子上跟我对视,眼神里一点情绪都没有。她说:“我以为我不会再见到你。”这是一句充满敌意的话,如果在以前,我一定这样认为。
“你知道吗,我怨恨过你很多年。”我说。
“没有关系,你可以一直怨恨我。”她轻描淡写的说。
“这么多年了,你对我的态度始终没有变过。”我说。
“我不是有意这样的。”她说。
我点点头,抿嘴一笑,说:“我相信你。”
看到我的笑,她表情里的强硬突然退却了几分,低声的说:“你是不是……”
我打断她,说:“是,我已经知道了。”
她低下头不看我的眼睛,长久沉默。这似乎是某种印证。
“你不愿意看到我和宫城在一起,不是因为你嫉妒或者舍不得他,而是你早就知道我爸和你妈的事。”我说。
她苦笑一声,悲哀的看着我,说:“是的。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不愿看到这些,所以我选择跟苏校长一起生活,以为看不到就可以漠不关心。谁知道你和宫城又上了同一个高中,你们在一起迟早都要不欢而散,因为在这么复杂的家庭关系下,从一开始,你们的爱情就充满了禁忌。情何以堪!”
我叹气着摇头,问:“那宫城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们第一次分开,他会这么激烈的对你,是因为你妈开车撞到我妈。虽然没有大碍,也不管有意无意,但都是危险的。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宫城,所以他迁怒于你。”她说。
“那他后来为什么又要扰乱我。”我说。
“他是真的放不下你,我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他不想理会家长的事,只想跟你在一起。”她说。
一切就是这样。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最痛苦的,原来苏小默和宫城承担的都比我更多。我现在终于能够明白,为什么每次她都是这样一副平静而冷漠的样子,毫不手软的欺负我。她只想保护好自己的家人。我曾以为我和宫城的缘分开始于邻居时代,却无从猜测那也是另一种不堪的关系的开端。苏小默千方百计阻挠我和宫城,宫城第一次跟我翻脸,都只因为他们比我更早看到那个开端。长久以来,身边这么多人或主动或被动的折腾,两个家庭支离破碎,我们都无力改变,无法逃脱,于是只能叹息。
“对不起……”她说。
“你不必这样,你是正确的。”我说。
“我相信如果没有那些事,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她友好的说。
“也许吧。”我笑着说。
两天之后我终于熬不住,去附近诊所打点滴。坐在病床上无所事事,盯着手背上一小块皮肤,一颗浅色的痣突兀的停留。青青的血管,夹杂着紫色,若隐若现,跳跃着年轻的气息。
电话响了,我伸手去包里拨弄,清言说:“我正在去机场的路上,我走了之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我握着手机认真的说:“我现在就去机场,你等我啊!”
“不用了。”他说。
“你等我。”我挂了电话,撕开手上的胶布,一把扯掉针管,飞奔出去。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固执。在出租车上我不停的催促司机,很怕见不了这一面。当我赶到的时候,一眼就分辨出清言,他站在大厅角落,换着MP3里的歌。我气喘吁吁的走过去,清言取下耳机,半无奈半心疼的说:“不是叫你别来吗。”
我笑:“以后就只能在视频里见到你了。所以今天要好好围观一下。”
“围观?”
“嗯……”
清言粲然一笑,发出朗朗的声音,张开手臂给我一个熊抱。这是告别的最后一个步骤。我闻着他温润的气息,眼眶热了。
广播在催促,清言把他的MP3放在我手里,自己去换登机牌,然后拉着行李去过安检。回了两次头之后,他的身影被人群彻底淹没了。就这样,我亲眼看着最后一个朋友消失在眼前。
在出租车上,我依然紧紧攥着清言的MP3,刚才忘了还给他。我把耳机戴起来,《remember when》在耳朵里轻轻哼着:remember when,old ones died and new were born,and life was changed, disassembled, rearranged.we came together, fell apart ,and broke each other's hearts .remember when……
我恍然明白,那年清言记事本里掉落的纸上,记录的就是这一段歌词——
曾几何时,旧人故去,新人坠地,世事变迁,分分合合。你我相聚,散去,我们心碎彼此。曾几何时……
刚刚与清言分别,再听着这样的歌,好像青春里某些重要的部分就此告别,如同隧道里飞驰的火车,轰隆隆的呼啸而过,只留下空旷的回响。
宫城写给我的信一直放在包里,未曾打开看过一眼,我拿出来揉成一团,在某条街的转角,扔了出去。
我看着眼前流动的景象迅速后退,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在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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