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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作他人妇
景帝后三年(公元前141年),我的舅舅缠绵病榻数载,于这一年的冬天去世。正月,年仅十六岁的刘彻继登大宝,《谥法》曰:“威武强睿德曰武”,故号“孝武皇帝”!
皇帝新登大宝不久,群臣上表要求新皇策立中宫。又以堂邑侯陈午之女阿娇端庄高贵,娴雅淑德为由,硬是将我推上皇后之为。
同年正月十五,皇家以香车五百辆载满华衣珠宝,宫婢百余人执珊瑚珍器,前后侍卫统共千名,再加礼乐司导,华盖仪仗,旌旗飘飘,敲锣打鼓,间杂众万看热闹的百姓,一行队伍旖旎绵延数里几要将整个长安城贯穿而过,浩浩荡荡直往堂邑侯府去。
外人看来,天地为媒,公主为母,皇帝为夫是何等的荣耀。这一天也许会成为后世的佳话,在我却是个极可笑讽刺的一天。我的前半生一直在猜疑忐忑中度过,原以为已经跳脱了命运的束缚,却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圈,我还是要回到原点。不知道是命运捉弄了我,还是我开了命运的玩笑。
外面沸反盈天,一派热闹。在我的闺居却只剩肃萧。
宫里早早派了侍候梳妆打扮的人来,只等着将我装点装点送上婚车。
起初大家都是喜笑晏晏,互相道贺。然见我不甚欢喜,寡行少言,只像个木头人般任他们摆布之后,众人亦不自觉的收敛了喜色,肃穆了不少,同外面沸反盈天的热闹形成鲜明的对比。
冯氏自打进了我这闺居后便乖觉的闭上了聒噪嘴,只耐心的替我梳头。其实她已经梳得很好了,钗环叮当,只两三柱香的时间一头云鬓双凤髻就快告成。我望着镜中眉若远山,肤白莹润,两颊酡红,艳艳的偏要显出新嫁娘的一派娇来一派媚亦不甚自苦。
这时围在我身边的数十宫婢不禁竞相啧啧称奇,纷纷赞道:“翁主这番打扮,直貌比了洛神去,连月宫中的嫦娥见了也是要羞愧三分的!”
又有我家生的婢子姒桑嗔怪的接道:“不对不对,不应该叫翁主,应该叫皇后娘娘。以后咱们的翁主就是大汉朝的一国之母!”
又有嘴快的丫头立马接道:“是啊,以后翁主就是皇后娘娘了。大汉朝的万民还要仰仗皇后娘娘的照拂,还望皇后海德淑华,厚待我大汉子民。奴婢我就先替万民谢过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万福金恩!”
“愿皇后娘娘万福金恩!”灵巧一些的纷纷相继匍匐跪倒。
后又有众多后知后觉的或者随大流的一一点头磕地,众声唤道:“皇后娘娘万福金恩!”声音同那匍匐的人影般在我小小的殿房内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心下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的扎着我最柔软的地方,痛则痛矣,却只如蚂蚁啃噬般一点一点的痛彻了心扉去,权没有当胸一刀来的爽快。
我只听着他们如唱诗般的祝祷,双手不自觉的抚上胸口,他们喊一声“皇后”,我的心就痛一遍,喊一声,痛一遍,直到他们喊哑了嗓子我的心方才痛痛快快的麻痹了去。
“阿娇翁主,吉时已到,长公主唤我等来接翁主出阁!”门外传来一道尖利的嗓音。
若干年后,也是同样尖利的嗓子念诵着那一则将我打入地狱的罪诏:“皇后无序,惑于巫蛊,其上绶印,罢退长门宫……”
如今又是这样尖利的嗓音把我迎进宫,仔细想来亦不知该有多少讽刺。
冯氏一听吉时就要到了,立马慌得站了起来,拿过一旁用软金帕子盖着的凤冠斜斜为我戴上。
我闭一闭眼睛,不动声色。只要一想到若干年后连太阳也不屑于我的那个下午,我便不能自抑。有心魔叫嚣着想要破体而出。
我“霍”的站起身,带落桌上一打的金玉细佃。又不小心踢歪了椅子,正砸上了靠前的人身上。
心魔,心魔,我知道这是心魔在作祟,一如那练功走火入魔的人般不能控制。
“我不要!我不嫁!”是的,我不要嫁给那个负心汉,只要一想到荣哥哥对我的好,我便不能自抑的一遍又一遍在心底描绘着他的容颜。可是,时间太久了,到了今时今日我几乎都不能想起他的眼睛究竟透着怎样光芒。可是究竟有多久了呢。
我一把扯掉头上金丝织就得龙凤朝日冠。凤冠带起了我的头发,扯得头皮生疼,我也不管。推开众人疾步往中庭走去。我很想逃避,可是现在我能做的却只有再看一眼遍那树海棠。我只想知道,今日那花瓣是否还会如那日般娇艳。
冯氏等一干人被我这声没来由的嘶叫唬了一跳,竟半天不能缓过来,一众人莫不惊骇万分。
“翁主,你这是干什么啊?鸿胪侍卿已经到了侯府,宫里的叫喜公公都已经催了两三遍,再不打扮就要来不及啦!”冯氏等一干人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的嚷道。
“走开!”我虎着脸推掉一个个想上来拦住我的人。身后也不知是谁唤了声:“长公主!”我只当时谁吓唬我,依然头也不回的往中庭走去。这一刻,我已然能看见它粗壮的树干,在偌大的中庭里显得是那样的苍老孤独。只要抬一抬头,就能看到它缤纷热闹的树盖。
“阿娇!”眼前人影一晃,只听“啪!”的一声,脸上便渐渐传来火辣辣的疼。
母亲赤红着眼站在我跟前。打我的那只手仿佛还在微微的颤抖,声音却凛然清冷:“这是为娘的最后一次打你!打你,是要你清醒,要你看到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如此任性,试问,你将我馆陶,将这堂邑侯府置于何地?我的脸可以丢,可是堂邑侯府着上百条人命却要因为你命丧黄泉!我不想有一天你到了阴曹地府还要为这上百条人命赎罪!”
这是母亲第一次打我,却也是最后一次。只这一次,几要将我打懵了,腰腹那一块的伤口再次崩裂,只觉挠心挠肺的疼。
我使劲的摇着头,泪水沿着我的两颊扑朔朔的掉落,糊了我脸上精致的妆容。
“母亲,像你我这般又为何偏要趟宫廷这样的浑水呢?你是公主,我是翁主,我们家有永世也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却为何偏我将我送做了刘彻那小子呢?”我抽着气对母亲说道。
母亲见我语不成声,颤巍巍的似乎要倒将了去,早就想要过来扶我。却有碍于面子不得已只能僵在原地。只是说出的话语已有些软糯,并不复方才的强硬:“阿娇,你的外公是皇帝,你的舅舅是皇帝,你的母亲是公主。这普天之下,能配的上我家阿娇的除却世上最尊贵的人还有谁?”
“不,不!母亲,这样便已经很好了!阿娇不求更多,只求能快快活活过完这一生。”我摇着头退后,背脊都已经贴上海棠粗糙的树干。
“不!这远远不够!我要我家的阿娇永远得到最好的。母亲要给你最好的!”
“可是这最好的却不是阿娇想要的。母亲,放过我吧……”有什么东西正沿着腰腹的伤口汨汨的往外流。我痛的沿着树干弯下了腰,将脸埋在膝盖里,无力的道。
“……母亲总是想要你好的,你既这般……”
“公主,公主,时间来不及了,莫要再拖延。惹怒了龙颜这可如何是好?”冯氏等一干仆妇眼见半天没有个结果,纷纷上来催促道。
我惊恐的抬起头,眼泪汪汪,有一滴沿着我的下颚落进了敞开的衣襟里,浸着肌肤,沁凉入骨。
母亲亦惶惑的转过头,声音却凄厉的训斥道:“你们急什么急,没看到翁主痛的站不起来了么?龙颜?也不想想他这皇帝是怎么来的。想他刘彻好歹也得给我几分面子。这七八年都等过了,还等不及这个把时辰么!”
冯氏一干闻言立马上来要搀了我走。我却哪里还有力气。此刻,就算我身上有三分的力气,也要装成一分也无,叫他们奈我不得。
仆妇们几乎是扛着将我搀扶起身,不知是谁碰到了我的伤口,痛的我真真是用掉了最后一分力气方才险险的站住。
众人兼惊,那不小心碰到我伤口的小婢更是举了满手的鲜血惨叫出声:“翁主你……”
母亲也白了一张脸,上前就将我靠进她怀中,颤着声问道:“伤口又裂开了?怎么样,能给为娘看看么?”说着就要掀开我的衣裙,未几又对一旁的仆妇们急急的嚷道:“还不叫大夫,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就近的一个仆妇闻言便立马往外跑去,呼呼喝喝的倒也走远了。
我吸着气趴在母亲的肩头几无声音的道:“还不是刘义……刘彻想要当皇帝……得不到我的支持,便与刘义合起火来算计我。总算那刘义还有点人性,尚且留给我几分活路……”
“长公主,是时候出发了!”那叫喜公公依然不折不挠,也不知道他看到我这番惨状没有,居然还能如此冷静催促。
母亲几乎是含着泪对我说道:“阿娇,你且记住,只要你一天是皇后,刘彻就一天奈你不得。娘相信,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会懂得如何在高位上走下去!可是,如果你只是平凡人家的媳妇,别说为娘的舍不得,就是你舅舅也不答应!你命里注定就是个大富大贵之人”
舅舅倒是一早就将我定为刘家的媳妇,若说舅舅也不答应这倒不假。可命里也注定我最后不得善终,可是这一切我又是否能跟母亲说明呢?
咬咬牙,我还是将一席话吞进肚子。在这种时候谁还能相信我所说句句属实呢?
在众人都拥着我重新回去整装的时候,我总算回过头看了一眼那海棠。然而我却忘了今日依旧是冬天,海棠不会为了我如腊梅般破茧而出。
纵使我有万般的不愿意,他们终还是将我推上了去往宫廷的婚车。
迎亲的马车朝来暮走,明晃晃的停在堂邑侯的门口一整日直到闪闪烁烁的星星布满整个天空才复又被百千侍卫宫女前后簇拥着往宫廷行去,这期间不知又会引来人们多少的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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