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曲

　　恍惚中似乎知道自己正在做梦，一个女子裸身向着他走了过来，那脸庞样貌，还是十二岁那乖巧似花的彤铃儿，但那身体，却是凹凸有致的女人身体。这情景极为诡异，令他又是欢喜，又觉惊恐，忽听自己啊的一叫，睁开了眼，面前出现的是一名方脸大汉，正笑呵呵地看着他。
　　唐承欢只觉眼熟之极，竟忘了起身，问道：“方捕头？”
　　方洪亮哈哈大笑，道：“小兄弟居然一眼就认出方某，可惜方某若不见你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暗器，还真认不出你就是当年那个半夜在唐门后山替你姐姐找老鹰屎的小朋友了。”
　　唐承欢忆起刚才的事，赶紧起身，只见十几名官差散在四下，唐妙婉躺在地上，身下垫着方洪亮的衣衫，那车夫和那婢女见他醒来，一齐上前问安。唐阿娇和唐福以及马车都不见了踪影。
　　他大惊失色，问道：“阿娇在哪里？”
　　那车夫道：“被刚才那些个匪人劫走了。”
　　方洪亮道：“方某这次奉命交差，凑巧行经此处，正好瞧见那几名歹人将你这名重伤不醒的女伴抬下车来。歹人一见我和兄弟们出现，赶着马车便落荒而逃，当时我不知阿娇和唐福小哥还在车上，见你昏迷在地，也就没去追敌，后来一问你这两名同伴，才知原委，再想追时，已没了歹人踪迹。”、
　　唐承欢只觉眼前发花，想起临行时唐九叮嘱好生照顾唐阿娇的话，登觉羞愧难当。他请众人暂时回避，检视了唐妙婉的伤势，见伤口未曾恶化，稍稍放下心，寻思那群匪徒将她搬下马车时，瞧见她身受重伤，倒也算小心翼翼。
　　眼下形势陡然失控，一方面唐妙婉的伤还吉凶难测，另一方面唐阿娇落入草寇之手，却又不能不救，何去何从，不知该如何决断才好。正为难间，瞧见垫在唐妙婉身下的朱红捕快袍子，心头一亮，赶紧叫过方洪亮，道：“方捕头，在下想要求你一件事。”
　　方洪亮道：“小兄弟，有事尽管说，老哥我能帮的一定不会推辞。”
　　唐承欢道：“说起来也算有些法缘，这位重伤的女子便是我的姐姐，想起当年在下年幼无知，竟不懂得感激方捕头替我姐姐采集药引子的好心，如今我姐姐再次落难之时，却又靠你施加援手，如此大恩，已难为报，本不该再给方捕头添加麻烦了，但……”
　　方洪亮面色一沉，打断他道：“你说话绕这许多弯子，酸不拉叽的，不如去官场上厮混！方某是个粗人，你只须说你要我做什么即可，方某能力所及范围，绝不推辞。”
　　唐承欢顾不得尴尬，抱拳道：“我这姐姐的伤势太重，需要长时间静养，但又不能送回唐门。所以想拜托方捕头替在下送我姐姐到成都去，租个民宅住下，在我回来之前，不能让任何人带走了她。这样在下才能腾出手来，去救阿娇。”
　　方洪亮面现难色，道：“这些倒是小事，但你姐姐看来伤势极重，万一有个发作，方某不懂照顾病人，也不认识什么名医，你这小神医又不在场，那就麻烦了。”
　　唐承欢道：“方捕头请放心，我将外敷内服的伤药方子写好，让这女婢照顾我姐姐，你可不用操心这节。倘若我姐姐的病情有所恶化，而我又还未赶回来，就请方捕头将她送到成都唐门所开的任意一家药铺，就说是唐承欢嘱托送去的就行了。”他已经思虑清楚，倘若唐妙婉伤势加重，自己在外搭救唐阿娇鞭长莫及，就只能将唐妙婉送到唐门在成都的药铺，只要阿娇还没回到唐门，唐十一也不会不顾及到唐九女儿的安危，暂时保住唐妙婉的性命，应不算难事，也算是无计可施时候的妙计。
　　方洪亮不再多问，道：“既是如此，方某便答应了。”
　　唐承欢大喜，道：“大恩不言谢，将来方捕头有用得着的地方，在下即便拼却性命不要，也一定不推辞。”
　　方洪亮哈哈笑道：“此行原是要回成都交差，顺路而已，算不上什么大恩。”
　　唐承欢不再啰嗦，又问道：“方捕头可有那些劫匪的线索？”
　　方洪亮道：“对方一见到方某，便扯呼躲闪了，应是其中有人认得方某，估计对方的头领在绿林之中不是无名之辈，你可去郫县城中的酒馆打听打听，那里是个绿林中人交易黑货的市场。”
　　唐承欢点点头，借了方洪亮一匹快马，先自上路。郫县就在成都城外二十里地，与后面的方洪亮等人本是一条路。他暗自祷告，希望搭救唐阿娇一切顺利，那么说不定可赶在方洪亮等人到得郫县之前将唐妙婉接回来。
　　到了郫县城外，已是深夜。心想此时就算进城，酒馆估计早已关门，便也不去冒险翻越城墙，就在城外长亭拴马打盹。
　　恍惚间，做的梦不是与唐菊的失散，就是彤铃儿的哭叫，甚至唐妙婉惨白的脸、唐阿娇无助的眼神都在梦里走马灯似的闪现。
　　忽觉似乎有人走进了亭子，心里虽惊，但却似乎醒不过来，任他拼命想要动动手脚，却无论如何动弹不了半分，现实和梦境犬齿相交，分不清究竟是睡在野外亭子里是梦，还是见到梦里那些女人的面孔才是梦。
　　不知过了多久，耳听啾啾鸟鸣，终于睁开眼来，又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只听一个沙哑的男子声音哈哈笑道：“朋友昨晚睡得可不安稳呀。”
　　唐承欢心头暗惊，昨夜睡梦中便已察觉有人进了亭子，但自己竟然未警觉惊醒，莫非自己不知不觉之中犯了什么不易察觉的病症？好在说话之人未起谋财害命之心，否则昨夜自己只怕难逃一死了。
　　他回头去看，只见一名高壮的虬髯大汉曲腿坐在亭旁树丫上，腰间挂着个大红的酒葫芦，一身衣裳虽是粗布，但浆洗得极是干净，面上只看得见一双热烈的目光和一脸温和的笑容，其余尽被张狂的胡须遮盖，但却一点也不难看，反而英气勃发，令人极富好感。
　　那汉子见他目光闪烁，只道他在心头暗中猜疑，又道：“朋友心中藏着什么伤心的事吧？想我当年，也有一两年天天做梦，睡不踏实，险些因此丢了性命。后来恍然大悟，觉得世上伤心之事实在太多，若老是揪着不放，苦死了自己还算小事，却让身旁的兄弟姐妹跟着不爽心了，却又何必？顺境逆境，离散团聚，都应该开开心心的，才不枉活了一场。朋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唐承欢起身见了一礼，道：“多谢兄台金玉良言，不过又谈何容易？顺境、团聚时候心境易顺，逆境、离别却又有几人能如兄台这般豁达通畅呢？”
　　那汉子笑道：“我比你老，按说心也比你老，为何我做得到，你比我年轻，反而却做不到？”
　　唐承欢仔细瞧了瞧他，见他模样也不过二十多岁，虽然一付卖老的调侃意味，却也并不恼他，笑道：“世上之人何止千万，际遇更是千差万远，有的人痴长年岁，却不知人生，有的人遭遇坎坷，感触自然会多，光是比较年龄，怎知谁比谁更看透了红尘？”
　　那汉子哈哈大笑，一个翻身从树上跃了下来，道：“有趣，有趣。朋友只怕是我生平遇上过的人当中，最有趣的人了。瞧朋友虽然穿得华贵，但身上这宝剑锋利，想来也是江湖中人，尽管萍水相逢，但若不请你找家酒楼喝个一塌糊涂，只怕我从此之后，就要开心不起来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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