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曲

　　良久后，又听有人长声叹气，过来将衣裳给他穿回身上。风声中夹杂着喳喳微响，象是有人踏雪离去。接着感到一双有力的大手捉紧自己双足，一股淡淡腻香飘来，不知不觉又晕了过去。
　　等到再次有了知觉，发觉自己躺在黑暗当中，手脚犹如已失，依旧动弹不得。耳听流水潺潺，偶尔依稀可辨有人高声说话，似乎相隔遥远。身上既不痛也不冷，麻麻的极是舒服，不觉睡意缓缓而来。恍惚中被惨叫声惊醒，一团软软的东西靠在自己身上，有股淡淡的甜香弥漫，竟与唐菊身上的味道颇为相似。他心下一动，猛然清醒，身手还是无法移动，却终于可睁开双眼，一丝微光射进，眼前正好有个小孔，能够瞧见外面情形。
　　只见外面火光冲天，小孔旁竟是一潭池水，此时却被火光映照得如铜镜般锃亮。池边一名银丝老者被人用长枪从背后贯穿，直着身子钉在地上，浑身抽搐不停，显得痛苦万分，却又一时断不下气，正是先前在山坡上见过那老者。他身旁地上散乱着无数肢体，肠肚鲜血流了一地，几名黑衣汉子持着兵器来回巡查，但见稍有喘气的人，便又上前补上两刀。
　　那银丝老者跟前站着一名纶巾白袍文士打扮之人，怪笑着道：“‘真龙出，宋兵逐。蜀皇立，天下齐。’好笑阿好笑，如今连你们曾经的伪太子爷孟玄喆，也在大宋朝称臣哩，嘿嘿，几个跳梁小丑，又能成什么气候？”
　　几名黑衣汉子搜查完毕，一齐回身复命。那文士打扮的怪客上前两步，抓住那银丝老者的头发，将他低垂的头扯了起来，阴声道：“当年你给我一剑，今日我便让你全家死绝，总算是报了你的大恩了，阿哈哈……哈哈……”说话间拼命大笑，连气也接不上来。
　　那银丝老者的头被他扯得正好面向唐承欢所在的方向，嘴里含糊低吼：“报仇……报恩……”，但他伤势过重，胸腔内积血淹肺，说出的话犹如风箱被灌了水，只勉强听清前面几个字，便成了垂死哀号。
　　唐承欢见他目光射来，没来由地心中发颤，只觉竟能被他瞧见自己一般，两句含糊不清的话，倒象是在向自己嘱咐遗言。
　　那文士打扮的怪客眼见银丝老者绝然活不成了，伸手在枪杆上绞了几绞，直到令对方痛极断气，这才大笑着带领手下越墙而去。唐承欢心中猛跳，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偏偏想动却动不了，只能强睁双眼，直勾勾注视着外面。
　　火光越来越亮，敲锣打鼓声由远及近，想是有人赶来救火。他瞧这一阵，已能看出此处是座大宅的庭院，自己似乎被人放在洞穴里面，所处正是池塘的中心。微风吹来，烟尘味随之飘至，呛得他欲咳不能，直冲得泪水长流。
　　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叫唤：“欢儿，欢儿你听到么……”，顿时大喜，情知小娘来找自己，便欲大声回应，但拼尽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发出一丝声响。不觉悲从中来，霎时感到自己竟是如此无助，心中隐隐预感将会失去最亲的人了。
　　唐菊的喊声越来越近，忽听她“啊”的一声惨叫，立将陷入悲慌的唐承欢惊醒，放眼往外瞧去，只见唐菊猛然推开浑身是血的苏征，疯子一般四下翻看地上碎裂的尸体，口中哭喊着：“欢儿，你别吓小娘啊，欢儿，快出来……”。
　　苏征浑身带伤，被她一推立足不稳倒在地上。但他哼也不哼，拄着大刀颤颤巍巍爬起来，帮着四下翻找，忽听他大叫道：“欢儿，欢儿……师妹，他……他被人害死了……”，唐菊闻声而至，身法之快犹如鬼魅。唐承欢虽自小随她练习轻功，却从不知她竟能这般迅速，不由暗中称奇。又听她长声悲啼，扑到地上抱起一具少年的尸身，哭得呼天抢地。
　　唐承欢忽觉冷汗直冒，见那尸身穿着的衣服竟是小娘亲自为自己缝制的棉袄，顿时隐隐感到不妥，还未曾细想，又听苏征大喝道：“小妹儿，不能啊……”，只见苏征死死抱着唐菊在地上打滚。唐菊秀发散乱，拼命挣扎，怀中抱着那具少年尸体，叫道：“我儿子死了，他也不要我了，我不活了……放开我啊，呜呜呜……”。
　　苏征疲伤交加，竟抱不住一心求死的唐菊，被她挣脱开，拿头往一旁的石墙上撞去。苏征急切间一跃而起，不顾伤口牵扯崩裂，扑过去将她死死按在地上，叫道：“十年啦，千辛万苦才找到你，难道你让我眼睁睁看着你香消玉碎么？”二人在地上翻滚纠缠，唐菊只是哭闹，一句话也听不进。苏征猛然直起身子，“啪”的伸手掴了她一记，狂吼道：“不要疯了，欢儿兴许没死。”
　　这一声犹如半空雷动，将疯狂中的唐菊惊醒过来，也不顾面上被他打得生疼，抓着他的衣襟连声问道：“他没死么？他没死么……？”
　　苏征喘着粗气，点头道：“你看，这人肩头的伤痕是新痕，定然不是他。”
　　唐菊连忙低头去瞧，只见怀抱中那少年的尸体已被扯碎了衣服，露出青黑色的背脊，右肩一道刀伤虽然位置与唐承欢的伤痕差不多，但形状大是不同，而且伤痕带暗红，绝非十年前的旧伤痕，顿时化悲为喜，哭笑交加，问道：“那欢儿在哪里？”
　　苏征经此一番纠缠，伤口血流如注，几无一丝力气，倒在地上喘息道：“既然有人将他调包，自是出于搭救他的目的，我们大可暂时放心。这飞鹰盟是赵家人的爪牙，却被人杀得鸡犬不留，其中不知有何隐情。这事闹得太大，眼下你只有先随我躲起来，待风声过后，再想办法寻找欢儿。”
　　唐菊默然无语，垂头沉思。苏征又道：“你虽不和我明说，但我也猜得出来欢儿的身世。最近蜀中屡有传言，说是当初成都城破之时，蜀皇孟昶有个幼子被人偷偷救走，他的右肩在出生时被宋兵砍伤，等他长大后，会带人马回来重夺江山。此事不论真假，但赵家的爪牙却巴不得借机立功请赏，别说欢儿真有蜀皇后裔的身份，就算只是普通老百姓，若被这些贪官污吏指鹿为马，硬要陷害他的话，也是凶多吉少。眼下你我若被赵家人的爪牙捉住，只会暴露欢儿的去向，增添救他之人的负担。你说是么？”
　　唐菊沉思良久，道：“你说得对，只要欢儿还活着，我也要活着。不过他是我儿子，哪里是什么蜀皇后裔了？我们走。”言毕扶起苏征，快速隐入黑暗中。
　　唐承欢看得又喜又悲，喜的是小娘无恙，悲的却是今夜一别，人海茫茫，以后将去何处寻亲？
　　外间锣鼓越来越响，火光经久不熄，想是大火在这干寒的冬日难被扑灭，波及甚广。
　　他睁眼直到天色放亮，身子依然难以动弹，外间烟雾滚滚，就连池边横七竖八躺倒的尸体也瞧不分明。他疲惫已极，昏昏睡着。不知多久后忽觉冷风扑面，一个激灵坐起身来，但见冬日和暖，万籁俱寂，自己正在一座假山池塘的顶部洞中，四下烟笼如纱，却是大火烧无可烧，已往周边掠去。忽觉胸口刺痛，连忙扒开衣服察看，但见左乳下不知何时被人刺了“报娶杀”三个小字，不知是何意思，疼痛便是由此而来。

《情***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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