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一幕
我牵着身边的孩子,低下头:“我叫苏其洛。是教书的先生,你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叫我苏先生。那,你的名字呢?”
孩子仰起脸,咬住下唇,一双清澈的眼睛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大。他就这样望着我,张了张口,却只发出“咿呀”的声音。
——竟是个哑童!
“那我要怎么称呼你呢?”我为难地看着他。
他举起右手,弯起食指,凑到我的面前。
“九?”我看着他,迟疑了一会,“你的名字是‘九’?……小九?”
他咧开嘴向着我笑,天真地点头,眼弯如月。就像家里的小何晨一样,在这乱世里仍保有一分单纯的美好。想起家中的孩子,我有些发愁,开私塾挣的钱,养我和何晨恰恰足够,也没什么节余,如今加上小九,倒要拮据些了。
方冥哥虽然从军中拿饷钱,却刚刚够接济几个阵亡战友的遗孀,也不宽裕。
这倒是个难题。
我皱了皱眉,不经意间发现小九在打量我的神色,那样的小心翼翼。我立刻藏起了忧虑,换上笑容:“那,到家了,小九。”我一面说着,一面推开虚掩的院门,虽然我分明记得离开时特意关上了,“家里有个小哥哥,比你要大一些,他叫何晨,你们以后可以一起习字,一起玩耍……”
话只说了一半,后半段被我生生地吞了下去。
院子里满地的积雪,在昏黄的天色下显出鬼魅的鲜红。如同之前的霞光一般——而小何晨就那样倒在雪地之中,身下的雪一片红染,刺目的艳丽。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手里的袋子落在雪地上,发出闷响。拉住小九的手也无力地松开,他跑了出去,冲进院子里,抱住地上的何晨。小九一定知道,这个倒在血泊里的孩子,就是我对他说的“小哥哥”。他无声地轻拍着何晨惨白的小脸,一下,一下,何晨却一动不动。
小九抱着何晨,就这样呆坐在雪地里。我想走上前去,再好好抱抱何晨,却迈不动双腿,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十数分钟前的一幕——罗刹从这里的方向跑到面店前,腰间还别着手枪,他喊着“段邱,大功告成……”各种联想在我混乱的思绪中连成一片网,我捕捉不住,只能任由它们在脑海中飞速旋转,直到天地变色,眼前一片血光……
朦胧中有人把温暖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我动了动眉,睁开眼便看见俯在我上方小九的脸。他的眼神那么悲伤,却没有掉下眼泪来。
我挣扎着坐起身,见自己躺在床上,还盖着厚实的被褥,便伸出手,无言地揉揉小九的头。他也抬起手臂,用食指替我把挂在面颊的泪拭去。
天已经大亮,我顿了一下:“昨天……是小晨的生日……”声音哽咽在喉头,再也发不出来,泪水又一次泉涌而出。
小九无声地搂住我,我趴在他瘦小的肩膀上号啕大哭。
如同每一次的暗杀一样,死去的人总会被政府当局派出的人迅速地收拾干净。他们用这样自欺欺人的方式“维护”京城的和平。一次又一次。
上个月是方冥哥的副手李邡一家,上周是隔壁的上将莫家,这一次……是我的家……我的小何晨……
当局妄图掩盖这血腥的事实,却怎么也掩盖不了。京城的上空,一日日被血色的云笼罩,越来越暗无天日。
我开始不知道,林啸天大元帅所声称的治世到底是什么?他说,北方军要南伐,要统一全国,可是……统一不是为了和平吗?难道,要让南方也像京城一样血雨腥风吗?
我不懂,越来越不懂……
“那时,天都是血红的,还怎么分辨黑白?”
我想起了方冥哥的话,依稀有了一些了然。
私塾还是要开。孩子们仿佛不知道何晨的死讯一般,每日照样前来习字。我不知道究竟是当局消息封锁得太好,还是他们已经看多了生离死别,早已经漠然。
但我常常在手把手教他们写字时,蓦然想起何晨细弱的小手,然后泪便止不住地落下,打在宣纸上,渲染成河。
小九忽然从外面跑进来,拉着我的衣襟,比划着告诉我外面有人找。
我拭去泪水,走到院子门口,原来是隔壁的丘婆婆,她拎着篮子站在院外。
“婆婆……怎么了?”
她揭开篮子上的厚布,里面是一捧热腾腾的馍馍:“方先生已经很久没回来了吧?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也不容易,这些是我们一群人凑上的,能帮点是点吧!”
我把篮子往丘婆婆怀里塞:“你们自己的口粮都不足,哪里有剩粮给我呢?”
她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你不知道吗?前些日子有人把粮食分了袋扔在每家的窗户下。今年过年的粮食,足够了。不过听说……”她顿了顿,“听说那天你家出了点事,大概是没拿到粮食。这个,收下吧。”她把篮子放进我怀里,转过身颤巍巍地离开了。
我抱着篮子回到屋子里,恰好遇见小九。他还是很瘦,一双眼睛突显出来,清澈明晰。
我取了一只热馍馍递给他,又吩咐了一句:“其余的放在伙房里,然后赶紧过来练字。”
他点点头,接过馍馍握在手心里,抱着篮子往伙房走。
“苏先生,”一个孩子收拾好了文具,在离开之际忽然喊住我,“我们为什么要学字?”
我没多思考便答:“为了将来有份好差事,赚钱养家。”
“可是,连命都保不住了,哪里还有将来?”他语音虽轻,却一字一字打在我的心尖上。他小心地关上院门离开,我却久久地望着木门发呆。
哥哥,我的亲哥哥苏其武,死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为了现在这个当局而拼出性命,如果他早知道结局,还会不会这样做?
小九拉了拉我的袖子,一脸的担忧。
我又想起了洪福茶馆前那个死去的女子——她或许也有一身的才艺,甚至抱负。可是,当匕首刺入她腹中时,她的那些才艺又有什么用处?她有没有不甘?有没有挂念?有没有恨这混乱的世道……
小九的惶恐明显地写在脸上,用他细弱的胳膊环住我的腰,安慰我。
我这才发觉自己站在门口不住地颤抖,越来越激烈。
我咬住下唇,竟舔到了隐约的血腥味,一如当日打开院门时闻到的那样。
小九环抱着我,久久地不放开,直到我渐渐平静下来。我轻声说:“我没事了,小九。”
他却不动,也不松手,就贴着我站着。我觉察到他的异样,俯下身,捧住他的脸:“小九,你怎么了?”他的脸竟然滚烫,面容苍白着,吐出的气息也灼热不已。
小九摇着头,身体却软了下去,被我双手托住才没有倒在地上。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抱起他,让他躺在床上,一层一层地把被褥往上加。
他满脸被烧得绯红,却还比划着对我说他没事。这烧来得凶猛,烧得又厉害,我几次三番替他换帕子,喂热水,也不见烧退。
我怎么也放不下心来,干脆把裘衣套上,推开门:“小九,你乖乖在家,我去请大夫。”说着,掩门而出。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我急匆匆地朝隔壁巷的李大夫家赶。敲开了门却被告知李大夫被当局征调去服役,随军南下已经多日。
街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夜晚是动乱的开始。夜幕下的血腥与罪恶要比白昼多得多,尤其是这样的乱世。
我心中发急,额头上竟渗出细汗来,伸手拦下一辆黄包车,嘱咐说:“去最近的诊所。”
车夫疑惑地看着我:“这附近的大夫都被调去服役了。”
我握紧了拳头:“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
当星斗漫天时,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身上的现钱不够,只能让黄包车先走,我自己步行。终究也没有找到大夫。我不知道当局调人时有没有考虑过百姓,他们病了该怎么办……
走了整整两个时辰,才终于来到院门口,门又一次虚掩着。
我的心脏猛然漏跳了一拍,整个心脏楸紧,强烈的惶恐轰顶地袭来。我不顾一切地闯进院子,直奔小九的房间,猛地撞开门,跌跌撞撞地冲进去,一眼看见安然躺在被窝里的小九,他微闭着眼,胸口起伏,均匀地呼吸着。
绷得太紧的弦一下舒张,全身如同抽了魂一般虚脱起来,软绵绵地就要往下倒,却被身后一双手托住,稳稳地扶着我坐到门边的椅子里。
我吃惊地侧过脸,便看见段邱淡然的神情,他换上了黑色的大衣,显得挺拔了些。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向来这么容易跌倒么?”我知道他指的是初见时,我被小九一吓险些摔倒,也是被他扶住。
“你怎会在我家!”我的神经再一次紧绷起来,何晨惨死的一幕从我脑海里闪过。
段邱把手中的水壶放在桌子上,瞥了一眼床上的小九:“他大概是不放心你,出去找你,昏倒在街上了。”
我走到小九身边,俯身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疼地抚摸他的脸颊。
“谢谢。”我不知道还能对段邱说些什么,毕竟我对他和罗刹的怀疑没有一天解除过。
“这小子是饿病了。”段邱语气淡然,“你们揭不开锅了?”
我讶然,怎么会?白日里丘婆婆送来的馍馍我还特意给小九拿了一个,即使是营养不足,也不至于在今日被饿病啊!更何况家里绝对没落到吃不饱饭的地步。
段邱从衣袋里掏出什么,放在我身后的桌上,转身走向房门:“去买些口粮回来,免得你也饿到昏迷。”
我回头看他时,他已经消失在门口,桌上放着一块大洋,月光从门口投进,闪闪的弱光。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