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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美目盼兮
白鹿濯在后山,初冬的阳光慵懒的稀稀疏疏散下来,穿过竹林在淡青色衣服上洒下斑驳,就这样不温不燥的温度再过千万年大抵也无法温暖融化这个万年冰窟。拿了盏茶站在白钟离身后静候已久,白钟离练完功走过来接过茶说:“知希,何事”
“沈公子没有凝过灵气,没有修为。一鞭下去,晕了过去,知希将沈公子先行带回了竹雅苑。”
“哦我竟然没有注意到,这孩子没有凝过灵气,倒是觉得全身都是贯通着灵气。没有修为竟然受得住龙骨鞭,了不起,这几日让他先养养伤,安顿在清幽室吧。”
“是,师尊。”
白鹿濯下去的时候在石阶上刚好遇到上来的白枕玉,白枕玉行礼:“师兄,明日我送些枇杷过来,对嗓子有益。”
“嗓子”
白鹿濯的声音还是温润如玉,娓娓动听,白枕玉猛地反应过来:“师兄嗓子无碍师兄房内那人声音低沉,枕玉以为是师兄,此人何人,师弟马上去查看。”白鹿濯的房内自幼从不喜旁人进去,太乙师兄弟寻他无论诸事皆是门外,从不踏入,白枕玉自然而然以为是师兄嗓子有异。
既不会是太乙弟子,那就只有这位沈公子了,白鹿濯心里猜到了八分,“不必,我去看看。”
白鹿濯回竹雅苑的时候,院子里的竹床只有一件随意放着的披风,房门微微掩着,沈亦舟在床上四叉八仰的躺着,微微有些许鼾声,进来了人也不知道。
白鹿濯蹙眉:“起来。”
沈亦舟睡眼惺忪的揉了下眼,好一个肤白貌美的女子:“姑娘,对不住,闯了你的闺房。”
等他彻底张开眼睛,白鹿濯站在床边,手握青时剑鞘侧于身边,握剑的手青筋微微突出,满眼冒着怒火,像是要融了他一般。
“……”
“……”
气氛尴尬了许久,看着白鹿濯,沈亦舟想起那一记龙骨鞭,后背烧的瘾瘾作痛。说人家是小姑娘要换个力气大的,却是连一鞭都挨不住。睡了人家的床,还叫人家姑娘,空气都快凝固了,喘不上气来,沈亦舟终于不知所措的开口说:“白兄,冷静,好剑。
“出去。”
沈亦舟一溜烟爬了起来,就往外跑,心里嘟囔着那里有这样玉骨冰肌的男人,床榻还流淌着淡淡的花香,也不能怪我叫他姑娘,女子也没有这样沁人心脾的香囊,闻了睡着真真是人间极乐,改日待他气消了向他讨一个。沈亦舟正准备出院子,四下逛逛,瞻仰太乙的奇石险山,被人叫住:“喝了。去清幽室,云中不得随意走动。”
白鹿濯站在房檐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石桌上的那罐药居然是熬给他的。
沈亦舟鼻子有点酸,久违的那种温暖不知道为什么如涓涓流水涌上心头,许是冬日太冷了,抱着碗热汤觉得暖和。白鹿濯就静静站在那儿,不急不语,也不催促他。他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是有点苦,苦的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可是起码是有苦的,总比没有好。
再抬头看他,春寒料峭,美目盼兮。
待他尽数咽下,好像是喝了一碗草药就是经历了怎样人间的苦楚折磨,舍不得催他。也或许云中白鹿濯本就是知书达理,皎皎明珠,涵养甚好。也或许都不是,只是看他咽下的样子惹人心疼,许久,白鹿濯说:“走。”
沈亦舟跟在身后想,这位公子可真是一字千金,一个字都舍不得多说,可是人家为自己熬了药,总该要道谢的吧,嬉皮笑脸的凑了过去:“知希兄啊,白鹿濯,白公子,你别不理我啊,那个,嗯,多谢你的药。”说着说着勾肩搭背的习惯,不知不觉把手搭上了白鹿濯的肩头。
白鹿濯一挥手,竟然单手把沈亦舟从竹雅苑门口扔回了竹床。沈亦舟觉得自己的腰真的是要断了,看着温润儒雅,力气比他们镇的王二牛都大,再也不叫他小姑娘了,单膝跪在床上扶着自己的腰,疼的很,伤口好像又裂了点。
“不必拜,知疼就该知礼。”沈亦舟这才发现自己跪在竹床上,还是单膝…单膝…单膝…男子?男子对着一个男子单膝跪着。
沈亦舟又开始琢磨到底是不是姑娘,不过就是手刚搭上肩头,难不成男女授受不亲,亵渎了他
次日,沈亦舟睡醒的时候已经巳时了,这一觉可真是心旷神怡,舒服至极。昨天白鹿濯的一挥手让沈亦舟心里的涟漪始终不得平静,把一个男子扔了这么远,居然能稳稳站着,衣袖如初,没有一丝褶皱。他是真的也想要修仙御剑,那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不想结灵印,修仙道,行侠仗义纵横山水是何况沈家庄庄主独子。
清幽室是来太乙求学拜艺的外来客卿暂住的地方,取清幽是希望迎来送往的人,能够宁心静气,隔绝世事浮躁,静心修行。
醒的时候清幽室其他房内的人都外出了,沈亦舟梳洗一番,束了发,穿上黑色刺金红莲纹绣外袍,从二楼阁楼漫不经心的走下来,打算四下走走。
云中可真是一个山好水好的好地方,云中弟子各个端方雅正,彬彬有礼,只是太无趣。不如他在西塘镇斗蟋蟀,爬树打鸟有意思,一个人在前面跑着,身后一群小孩儿跟着,打闹嬉笑,好不热闹。
走着走着,走到了后山入口,连着后山的石桥下流水潺潺,还未结冰,绯若桃李的梅花飘下来,端庄大方又羞羞涩涩顺着尚未结冰的溪水逐波而去,沈亦舟恍然想到了白知希眉心的那一朵梅。不知道为什么想到那朵梅,他叫他知希,他说他叫白鹿濯,会不会是叫知希太轻浮,既然他不喜欢他就不叫了,别一上山就讨了人厌。
看到梅花又若有所思的想到,春寒料峭,美目盼兮。春寒料峭倒是应景,可是,梅花哪里来的眉眼,哪里来的美目,又盼什么,盼一碗疗伤的草药吗,还是旁人的照料。云中的草药当真是好喝的很,苦中带甜,甜的荡气回肠,再伤几次又如何。
又是梅花绽放,那就是又入冬了,上次见到爹也是梅花灿烂的时候,风一吹,掉在爹的月牙色披风上,轻轻拂掉,害怕伤了这落梅,英雄柔情的很,只是自己从未想过这柔情能分给自己一分,也从不敢想。去年停留了五日,五日都在练功场,沈家练功场是只他一人的禁忌之地,进去不得。临别送行时见了一面,一盏茶的时候都没有,又匆匆走了。今年又是寒冬,难得回来一趟,自己又惹了祸,送来无亲无故的太乙,想是真的讨厌他的很,连把他留在江陵都不愿了。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爹走的时候从不跟他打招呼,好像他与他爹从来都没有过任何关系一般,说走就走潇洒得很,没有丝毫眷恋,留他一个人在江陵西塘镇,只是这次是留在了云中太乙。
桥口的石碑上写着:非太乙弟子,不得入内。这石碑上的告诫对沈亦舟这种胡闹惯了,又好奇心强的人几乎是催着他上去,越是这么写他就越是想上前看看究竟有什么秘不可言的猫腻。
云中太乙四季翠竹常青,一梯石阶,顺山而成,四下寂静得很,麻雀的鸣叫声时有时无,斑鸠站成一排竹竿上很惬意的眯着眼。只是走到一半的时候,听到刀剑相撞的铿锵声,又听到,剑舞在空中斩断空气的声音,胸腔里的热血涌上心头,涌上黑褐色的眸子,再沸腾起来,身体里有什么乱撞的东西好像要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出来,奔流不息。顺着声音沿着小路寻过去,侧身站在一块岩石后面,眼前大抵是太乙的练功场,正中太乙弟子白衣飘飘手持剑柄,腾身飞跃,剑尖指地,剑起而风动,充满着英雄豪气,男儿情怀。沈亦舟站在竹林之后竟看的眉头紧皱,面红耳赤起来,一口气憋在心口喘不上来,羡慕的紧,也渴望的紧。
看得入迷,竟然没注意一抹青衣踏着竹叶飘然而至,仿佛一片叶子随着风轻轻地飘在地上,没有一丝声响,落得平稳,没有惊动一粒灰尘一只鸟雀,只是美景美人。
众弟子收剑入鞘,双手握剑柄抱拳作揖:“三师兄。”声响惊起了飞鸟,一排斑鸠飞向上空,他才回过神来。
他又带着他那朵梅花闯入了沈亦舟的眼底,沈亦舟看的真真切切,眸子里化作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却又看不明白到底映了什么,就是觉得温暖,和春日煦阳一样,和冬日暖炉一样,和冰寒地冻的时候披了一件貂绒一样,也和那一碗温热的草药一样。
白鹿濯负手而立,看着他这边,平淡湖水一般蓝田生玉的眸子好像穿透了岩石穿透了竹林,贯穿了他一般,平静如水的声音回荡在林间:“非太乙弟子,不得入内。”
沈亦舟还想挣扎一番,万一说的另有其人这时走出去岂不是撞个正好。躲得这么远,又没有声响,总觉得能抵赖过去,于是按兵不动的站着。他这么静静站着,白鹿濯也那么站着,目光死死的盯着他,看得他在冬日微微出了些薄汗,打湿了的背部紧紧贴着中衣。眼前的人耐心格外的好,不温不火的等着,可是他就是紧张,紧张的握拳,紧张的流汗。时间好像这会儿流逝的特别的慢,不像他爬树偷鸟蛋的时候一晃一天就过去了,一动不动的站的他腿都僵硬了,小腿微微有些抽搐的时候,眼前的竹子突然从中间裂开了,自上而下,一分为二。沈亦舟楞了一下,望向白鹿濯,白鹿濯还是那样负手而立看着这边,那样平静的惊不起一丝涟漪的声音,和他昨日的话一模一样,言简意赅,没有一个字多余:“出去。”
既然被发现了,那就大大方方走出去,沈亦舟笑嘻嘻走了出去无赖般带着戏谑的口气,调教眼前这个正经刻板的少年一般:“啧啧,你家师尊的话你都不听,昨日可是说过,我算是拜入太乙了那就算太乙弟子。”
“叩过师宗,行过拜师礼,训过话了才是。”
“迟早的事,现在也一样,三师兄。”尾音带着上扬的语调,充满了戏谑挑逗的气息。
“出去。”白鹿濯仍是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沈亦舟挑眼看着他,眼角带着笑,认定了他接不下这句话:“既不是云中弟子为何受了云中的家规早点晚点都是一样,现在不让我来,我总是要来的,不如让我现在先来了,鹿濯兄。”
沈亦舟说这句话的时候极其得意,可能根本没意识到,三十鞭,自己一鞭就晕了过去是多么荣耀的事情。
没成想白鹿濯压根就没有反驳,根本就是不讲道理,冷面寡言。“出不出”白鹿濯平缓冰冷的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下移,划过他腰间的流苏吊坠,眼珠里的寒意好像闪了一下。
“......”沈亦舟侧身挡住了坠子,捕捉到了这丝转瞬即逝的寒意,冷的让他打了个寒颤,想起来被扔上竹床的那一下,全身好像每一个汗毛都又酸又痛:“出!”
沈亦舟本是那种早上事晚上忘的性子,从不记仇,好了伤疤就忘了痛,罚跪挨鞭子的事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独独竹床,让他越想越委屈,好像这些委屈里还夹杂了些无法言明的羞愤。心里默默盘算着,等他有了道行,结了印,也要把这个生的好看的男人扔一回竹床,不知道会不会梨花带雨。想着想着又叹息了一声,这一回怕是要等的他遥遥无期,他爹一定嘱咐过了,不让他修仙御剑,只让他看些无趣的圣贤书,孝悌忠信礼义廉耻,静静性子,不成想越静却是越燥动。沈亦舟踏着石阶一步一步悠悠地往下走,那人就手持青时剑鞘,立于竹林上,看着他往下走,他回头看了一眼踏竹叶浮于半空的人,目光凌冽。转念又想到,为什么每次见到他都觉得,这张风华绝代的脸应该是个女子,刺绣花,掩面遮笑的那样,真是可惜了这张花容月貌的容颜。胡乱想着白鹿濯缓带轻裘,绮罗珠履的样子,沈亦舟嘴角不知不觉轻轻上扬,带了一丝笑意,又摇摇头,这样冰冷的一个女子怕是也没有人敢娶了回家。
下了山,踏过石桥,那人才消失在竹林之中。无人伴以吃酒,无人可胡吹海侃,沈亦舟在碧瓦朱檐、屋宇错落中漫无目的的晃悠。
走着走着,遇到了一个看着眼熟的太乙弟子,端着叠放整齐的被单自东向西走,沈亦舟扶额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这好像是在西塘镇的那个弟子。双手抱在束发上就迎了上去,想打个招呼,熟套熟套。
“小兄弟。”
“是你,来我云中太乙作甚,我这里溪水可都浅的很。”
“来求学,仰慕太乙剑法。你这是准备去干什么”
白简之哼了一声,瞪了他一眼就要走,沈亦舟倒是没脸没皮贴上去:“不打不相识嘛,别生气,要不是借着水,我打不赢你的。”
白简之这才面色缓和下来,本就被暗算拉下水,输的不服气:“那是自然,去烧了这床单。”
沈亦舟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床单,干净整洁还隐隐带着点梅花的香,和那日在竹雅苑的味道一样好闻,才想起来要讨一个香囊:“换了地方,晚上总是睡不踏实,可否给我一个香囊”
白简之顿时面红耳赤,像是被调戏了一般,涨红了脸:“云中太乙都是男儿,清心寡欲,哪里来的香囊?满脑子的污秽不堪,休要把这些市井俗气带入我云中”
又是一个面红耳赤,是不是太乙的弟子都是这样扭扭捏捏,碰一下不行,要个香囊也不行。恍然想起,那日在云中殿,好像也闻到了这梅花沁香,竹雅苑又坐落在东,难不成这是白鹿濯的床单:“这可是竹雅苑,知希兄的”
白简之惊了一下:“你如何得知?”
沈亦舟心想这太乙的人当真是玉润天成,一套一个准。可是床单并未有任何标识,自己总不能说闻香识床单吧,开始嬉皮笑脸道:“我虽不会修仙御剑,可是我会算命啊。刚才掐指一算,算出这床单的主人是穿着青衣的御剑之人,性情寡薄,孤独终老。”
白简之顿时从不屑一顾转变到崇敬之情,语气转变之快:“你还有这本事,真是够神功广大的。看一眼就算得出来,那可否劳烦公子算算我什么时候才能修够灵气凝结成印?”
沈亦舟摇头晃脑一顿胡说八道:“五行八字命生成,这种事儿讲究缘分,急不得急不得,该来则来,该去则去。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
“天机不可泄露。”
“……”白简之一脸真诚无比的看着他,居然相信了,相信了……相信了这些鬼话。沈亦舟算是终于知道为什么太乙弟子常年居于山上,极少下山了。
“为什么要扔啊,白白净净的,到底是家大业大,真是可够浪费的。”
“不知道,师兄就是说不要了。”
“那不如给我,也省了你麻烦,我这个人吧,看了这好端端的东西让扔了,心里难受。”
崇敬之情又更加深了一层,踌躇犹豫的说:“沈公子当真是不拘小节,躬行节俭,只是三师兄……”
沈亦舟倒是眼疾手快的抢过来,拿在手上把玩“你不说,我不说,他又不知道,难不成他来我榻上就算来了躺上去也认不出来啊。”
“轻浮!”白简之对沈亦舟的情绪在崇敬和鄙夷之间切换的来去自如,拂袖大步从沈亦舟身侧头也不会的走过去。
沈亦舟在身后隔得老远冲白简之喊道“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
“白简之。”一句多的话都没有,果然一个娘生的不如一个山修行的,一模一样一个德行。
也不知道为什么闻了这个味道,总是觉得心里欢喜,明明就是梅花的香,可是好像又带着一丝拒人千里之王的冷淡,越是这样的冷淡,越是让沈亦舟沦陷,不能自己。
只是,既然如此,既然太乙清心寡欲,那白鹿濯为什么会有香囊,为什么床榻之上花香四溢。突然情绪不由来的低落下去,没了兴致,悻悻的回了自己的房间,昏昏沉沉的躺了一个下午,好像想了很多事情也好像什么都没想,醒了就头疼欲裂。
夜幕时分,沈亦舟提着一壶酒坐在屋顶,太乙弟子禁酒,可是门客不禁 ,太乙的竹叶青当真是醇馥幽郁,人生何求。水珠滴落的声音,竹叶摇晃的声音,晚风习习的声音交相呼应,这份安宁惬意在心里舒适的萦绕着。沈亦舟闭着眼睛翘着二郎腿在想太乙哪儿来的那么多规矩,有这样的美酒,不能尝,该真是多大的遗憾。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就该今日有酒今日醉。
一声细微的剑破竹声打破了寂静安逸的晚上,这声音明明离得极远,被风声呼啸的声音所吹散,但还是被沈亦舟捕捉到了。
沈亦舟自小又对刀剑的声音比一般的人都要敏感的多,对招式也是过目不忘。九岁的时候,看到爹在自家院子里面教江陵弟子掌法,那些弟子勤学苦练数日仍领悟不到要领,没有任何技巧心诀灵力的他坐在甚远的凉亭里居然看会了,一掌打碎了假山上的石头。“轰——”的一声,沈墨尘满脸的惊恐,自那以后再也不带弟子回家修行,关于修行也是在家里再也不提。沈亦舟以为那日爹爹要表扬他,将他单手抱起搂在怀里,再赏他一个西塘镇的糯米糕,就算都没有 ,那至少也有一句夸赞。小孩子总是喜欢被表扬的,他就那么得意的抬着头等着他爹走过来,没想到被一脚踹下凳子,重重的砸在地上,罚跪了两天的祠堂。他就记得祠堂到了晚上阴森森的,外面下着大雨,风呼啦啦的撞着门,哭累了又穿的淡薄,烧的迷糊了,跪不稳了就用两只手撑在地上,撑着身子,撑着撑着身子还是摇摇晃晃,仿佛大雨滂沱里的一片扶摇。迷迷糊糊里,好像又被人单手抱在怀里,自小时候有人说他长得像娘,爹又吃多了酒,就破天荒的把他单手抱着举起来以后,就再也没有过了,沈亦舟渴望这种怀抱,心想以后再也不要西塘镇的糯米糕,再也不要夸赞了,就这样抱着就好,死了也行。昏睡了两天之后,张开眼就看见沈墨尘坐在凳子上手里还拿着去热的毛巾趴在床上睡着了,沈亦舟想去给他爹盖被子,刚伸出手碰到沈墨尘的皮肤,沈墨尘猝然甩开,冰冰凉凉的语气不轻不重:“我沈家没有跪个祠堂就哭的废物。”沈亦舟没说话,别说是跪祠堂,哪怕跪钉子板,沈家男儿也绝不掉一滴眼泪。明明是因为委屈,委屈自己从不被看见,从不被认可,别说沈家任何人,甚至都不如街上的小乞丐,还能笑着给他一颗糖。刚睁开眼的那种满足和欣喜了无痕迹,他躺了回去,眼睛里映出蜡烛的橘色温暖的光渐渐暗下去,暗成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暗成一汪黑色的潭水,深不见底。他收回了手,规规矩矩靠在床上,低着头,语气平平的说了句:“对不起。以后不会了。”沈亦舟一直都觉得,自己大概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失去了对所有事物的渴望。
沈亦舟听着声音追了过去,剑声非常漂亮,干净利索,铮铮有力。在曲折蜿蜒的石子路上追着若隐若现的声音,跑着跑着,又到了后山,又过了石桥,又站在白天站的那个石头后面。
精致的白玉梅花发冠绾于上端。秋风飒飒,一头银发融于夜色,长发飘飘,随风而舞,美不胜收。银丝从冰清玉洁的皙白脸颊边滑过,身后飘逸着一条雅青色丝绸素带。素锦冠带两边修着青云出岫,正中一行白鹿低吟,栩栩如生。
眉心一颗梅花朱砂,血色殷红,更添一抹风情。剑眉凤眼,春红齿白,月侵衣,仙气欲滴,一袭青竹淡绿外袍,更显得温润儒雅,风流韵致,叫人移不开眼睛,绿竹青青,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公子立于竹林之中,笼上一层朦胧月色,更是不沾人间春水,当真的缥缈虚无的仙气,皎如玉树临风前,面若春水无痕,不嗔不喜,清心寡欲,四季春夏皆如此,看不出风花雪月一丝风吹草动。
沈亦舟看得呆了,好像上了瘾,那份渴望如死灰复燃般,就像小的时候渴望西塘镇的糯米糕和沈墨尘的怀抱一样。不,有过之而无不及,渴望把那个人青时出鞘的样子一笔一划都勾勒的眼里,容不得丝毫差错,就像钩子一样紧紧地勾住他的心窝。
“知希的剑法奔逸绝尘,在太乙弟子里面算的上翘楚,世家弟子里修为在他之上的也是寥寥无几。”
沈亦舟这才回过神来,看到不知何时站在身旁的白钟离:“师尊,我......这就下去。”
“无妨,事事顺其水流,既然来了,就是命里注定你该来。花开花落,日落东升,没什么逃得过去,越是强求越是适得其反。”
沈亦舟正在想这些没有缘由的话什么意思的时候,白钟离突然问道:“沈家主从不让你修仙御剑,凝灵结印可是”
“是。”
“可想学”
沈亦舟睁大了眼睛,黑色的眼球在眼眶里颤抖,好像朦胧上了一层水雾。想,做梦都在想,无时无刻都在想,想的心肝脾肺肾都魂牵梦绕。沈亦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束发之年,终于有人问他,可想修仙御剑,凝灵结印?重重的跪在地上,好像膝盖都要贯穿地上的石子,要融进血肉中,要痛的撕心裂肺,才敢去想,才敢相信这是真的。沈亦舟对白钟离一叩首,重重的磕下去:“师尊。”
白钟离倒是云淡风轻,不知道看着哪里的远处,并没有急着认徒,道:“沈家主想必教的公子诗书礼仪极好,即使如此,我就不必再锦上添花。我教教沈公子修仙御剑,能文能武才当真是没白活一场,只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沈家主想必是及其珍贵公子,不愿意公子卷入纷争,以身涉险的。公子三思而行,若是真的想学,太乙愿成全公子,只是太乙江陵世代交好,这份和气破坏不得。”
“我懂,我绝不会告诉我爹!也绝不会让他发现!我一年到头见不到他几面的。想好了,三思过了,我想学,我要学!”不等白阁主说完,沈亦舟就抢着说,粗喘着气,后面的字咬着前面的字,每个字就说的很重,很坚定,不容置疑。
“好,起来吧。自明日起,来后山跟着我太乙修行吧。”
“是,谢过师尊。”沈亦舟说这句话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几乎都在颤抖,头皮都再发麻。
“这是三师兄,白鹿濯,字知希。”闻声,白知希走了过来,向白钟离行过礼,看着他,静如止水,无声无息。
“三哥哥......不是,三师兄。”沈亦舟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脱口而出三哥哥,脑子一片空白,尴尬的低着头,不敢看他。一阵红顺着沈亦舟的脖子根爬上了耳根,染红了脸,许久没有声响,偷偷抬起头瞄了一眼。白钟离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就剩下他们两个,气氛怪异的很。沈亦舟抬起头的瞬间,听到白知希淡淡的回了句:“恩。”明明是一如既往冷淡的声音,沈亦舟好像若有若无的听到了藏匿其中的一丝笑意,不早不晚刚好掐在他怯怯抬头的时候回应他,若是故意的,那可真是坏到骨子里。反正厚颜无耻惯了,就算难得觉得羞耻一次也顾不得了,一咬牙,抬起头看着他,果然是自己想多了,还是冰若寒潭的样子,静若处子的样子。白知希与他擦肩而过,他又嗅到了那一丝梅香,等他想好如何装作不经意的套出这梅香的来处时,人已经下了山,不见踪迹。
沈亦舟回去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昨夜恐怕是挨了打,又奔波劳累了一程,才睡的熟,这会儿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露水滴落的声音,蛐蛐窃窃私语的声音,方才叫他心旷神怡的声音,这会儿却都扰的他心烦意乱,心浮气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别有一份滋味在心头。熬到后半夜,鬼使神差的翻出那床被单,垫在枕头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做了了春宵艳阳天的美梦,却也没吓醒,乐在其中。
日子就像行云流水,一晃匆匆三个月过去了,太乙弟子人人都知来了位江陵的公子,修行不过三个月,可与三师兄一较高下。
白知希坐在那颗七百年的梧桐树上,时逢初春,一派春意盎然的样子,梧桐树上的嫩芽争先恐后的冒出头。散着头发穿着一身薄薄的月牙色睡袍,腰带松垮的系在腰上,透过月色隐约能看到腰身姣好的轮廓,银发散落在树枝上在月光的轻抚下闪闪烁烁,靠着树干,一只腿搭在树上,一只腿在空中晃悠,白皙的腿在月色下晶莹剔透。难得的样子,白知希竟然还有这一面风流至极的样子,眯着眼,大概是睡着了。
沈亦舟拿了两坛竹叶青过来,靠树而坐,拎起酒坛仰头就喝,喝了半坛,猝不及防的将酒坛向上扔去:“三师兄,看招。”
树上那人稳稳地接住了酒坛,一滴都没有洒出来,竟然仰头喝了起来。沈亦舟本是手贱,想招惹一下白知希,看到这一幕,吓了一跳,就这么站在树下,听他烈酒入喉的声音,喉结一上一下的动着。太乙弟子不是禁酒吗,难不成白知希私底下衣冠禽兽的偷偷喝酒还不叫上他一起
酒坛“啪——”的一声碎在沈亦舟的脚边,竹叶青溅在他的黑袍上,美酒被土壤瞬间尽数吞噬汲取,沈亦舟感觉自己心头一阵痛,比那一鞭龙骨鞭还痛,糟蹋酒可真是在他心头上剜肉。早知道就不扔他了,肉包子打狗,吃了肉包子,还要糟蹋肉包子,天理不容,惨绝人寰。
沈亦舟一跃而上,运着灵力踏了上去落在白知希旁边,灵力压着体重,落在枝丫上,仿佛一片叶子落在流水里一样,无声无息。不知道是沈亦舟上来的太浅,没有惊动白知希,还是他懒得睁眼。白知希就那么眯着眼睛,月牙好像挂在他的睫毛上浮浮沉沉,一只手枕在头上,一只手松松散散的胡乱搭着,倚在树上,千里冰封万里雪山的脸上泛着桃花绯红般的晕染,与眉间的桃花自成一景。
“三师兄?”
“鹿濯?”
“知希?”
“希儿”
叫了半响没人理,沈亦舟自当他是吃醉了酒,就在旁边不厌其烦一遍一遍的叫着,没人回应也乐在其中。
“三哥哥?”
“嗯?”白知希轻微的回应,沈亦舟吓了一跳,不是吃醉了酒吗。白知希缓缓睁开湛蓝的眼睛,眼神里尽是朦胧,细看竟是风流倜傥的桃花眼,瞳仁灵动,醉了酒又隐隐绰绰,迷人的很。只是浑身散发着淡淡冷漠的气息无论何时,都是这样凛冽。
他缓缓开口:“叫了我这么久,说”
难道他全部都听到了,从头到尾希儿,三哥哥这些个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了?可真真是让人无地自容
沈亦舟踌躇着不知道如何开口,白知希完全睁开了眼看着他,目光将眼前的人尽数揽入,毫不客气的看着他接着说道:“我醉了,说的话都不算,今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沈兄若是错过了,绝无下次。”
沈亦舟迎上他的目光,那份坚决壮士断腕一样一字一句清晰的说:“不知是哪家的千金玉叶入了三师兄的眼,真当是好福报。”
他早就想问了,憋在喉间,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不唐突又显得不那么刻意,随口一问,看起来又不像是觊觎他的生活。沈亦舟的心不上不下的掉在空中,等着接受命运的定数一般等着白知希的回复,等着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没想到他只是云淡风轻的说了句:“嗯?什么?”
弄得沈亦舟反倒不知所措了,吞吞吐吐道:“就是……没事……我可能也醉了”
白知希又眯着眼,明明看尽了沈亦舟的忐忑不安,还是仿佛置身之外,等了许久,等到他的脸殷红的像是能滴下血的时候波澜不惊的悠然开口,说的是别人一般:“我没有香囊。”
沈亦舟手不停躲在绸缎的袍子下面揉捏着袍子,攥住又松开,手指蜷起来,要揉碎了一般,手心微微出了汗,声音里有些略微颤抖,又强装镇定的辩解:“师兄说这个做什么,我又没有问过……我……”
白知希这次是真的带着笑意看着他,浅浅的笑意印在眸子里,浅浅的却又溢出来,长成一片带刺的花海,每一根刺都扎进沈亦舟的血肉里,骨骼里。轻飘飘的道:“随口说罢了。”言语里也带着笑意,掩盖不住的笑意。
看着沈亦舟臊的手紧紧附在树干上,手指用力压在上面,骨节突出来,手上皮肉下的血管清晰可见。这些细微的动作明明躲得极好,却又全部印入白知希的眼底,白知希倒是来了兴致。看的分明清晰,却又语气戏虐的,含着酒意的补了一句:“也没有金枝玉叶。”
到底是借了八分酒气,白知希今日话格外多,也格外的不知分寸,像是故意在什么东西的边界试探。
看似无意的一句话,猛地在沈亦舟心头震了一下,那种感觉就像是柳暗花明,一场自己偷偷长成的草原被自己燎起的大火烧得一干二净,不敢漏出分毫的痕迹,却又被一阵东风不经意的拂过,春风吹又生,破土发芽茂盛,果然到了洋洋春日。与沈亦舟想的岂止是不太一样,是差的十万八千里,差的天上地下,差的人间天堂与无间地狱。
一阵灼热的气息混乱的在沈亦舟的体内乱撞,要烧碎皮肉,冲出体外一般。他实在喘不过气来,一跃而下,慌乱的落在地上踏着满地的春色,没站稳,扶着树身横冲直撞的跑了下去,背影消失在温柔的夜色里。沈亦舟一路跑到了冷泉,衣袍未解就跳下去,冰水入骨,却也没有消去半分燥热。沈亦舟一把扯开自己的外袍,锁骨上的蛇形印记殷红的发烫,那蛇吐着蛇信子,一副蜿蜒爬行的样子,眼睛炯炯有神,黑亮黑亮的镶嵌在三角蛇头上,悠闲自在没有丝毫蛇的生性嗜杀冷血,甚至有些温柔。
有了灵力的世家弟子,都会浮现出自己的印记,比如白知希的印记就是眉心的梅花,白枕玉的印记就是手腕处的月牙。这种事儿也讲究天时人和,骨血和天分比努力重要多了,比如白简之修行这么多年都没有形成印记,沈亦舟不过三个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印记一旦成行,就意味着金丹结成,算是踏入仙门,可得修仙御剑的本事,跟随一生。他现在不仅可以修仙御剑,甚至可以和白知希打的难分高下。只是,这是沈亦舟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印记,修行至今按理来说早就该有印记了,不知为何,直至灵力运行自如却还没浮出过印记。他还没有来得及看仔细,蜿蜒的蛇竟然自己淡退下去,片刻,锁骨这处的皮肤完好如初,和这片印记从未浮现过一样。仙门世家弟子的印记都是成型就在,不会消退也无法隐去,他觉得诧异,但却没有声张。细细回想,白阁主不止一次的来问他身上可浮出印记,沈亦舟冥冥之中总觉得隐隐不安,大概也猜到不是什么好事情,夜色如墨华灯初上,方才明亮的眸子就这么随着月色黯淡下去,他从不信命,也不怕天道。
沈亦舟憋足了气,整个人没入水中,被冰冷的泉水所覆盖淹没,在一滩冰泉里终是冷静了下来。破水而出,水滴顺着他的一头青丝顺眼而下,黑袍滑落到腰间,凌乱的搭在手臂上,黑袍里白色的中衣紧紧贴在湿漉漉的身上,微微喘息的胸膛上下浮动看的真真切切。沈亦舟拖着湿漉漉的衣袍爬到岸边喘了几口粗气才想起来,白知希没穿鞋,好像是赤脚坐在树上。
一刻钟的时间,那颗梧桐树下多了一双鹿皮黑靴,靴上纹有红莲暗纹,靴身干净利落,和他主人一样。送靴子的人融于夜色,了无踪迹,白知希才缓缓睁开眼睛,眼神扑朔迷离叫人捉摸不透。
黎明的光快要冲破云翳的时候,白知希站在白钟离的房里,笔直的站在桌旁,微微弯下身:“师尊,在锁骨上,是蛇,片刻就消失了。”
“消失了?”白钟离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很快又冷静下来,毕竟是这孩子身上的,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是,只停留了片刻,是自己消失的,消失的没有痕迹。看沈亦舟的样子,应该也是头一回看到。”
“去歇着吧……明日一年一度的春祭,知希你亲自再去试探一二。”
“是,知希先行告退。”
知希既然说应该是头一次看到,那就一定是头一次看到,以白知希沉稳笃定的性格,若不是十分肯定,断断是不会开口说的。只是,这印记百天都迟迟未出现,是怎样的契机让他今日显现了。
白钟离叫住了白知希:“知希,且慢。”白知希收回踏出了门槛的腿,转过身去,弯腰行礼:“是,师尊。”
白钟离的指腹在雕刻着精细花纹的紫檀木茶杯上缓慢的摩擦几番,檀木的香气萦绕起来,才开口道:“是如何让那印记浮出来的?”
白知希微微一愣,又自如的回道:“一些雕虫小技,师尊不必挂念,不漏痕迹。”
白钟离抿了一口略微苦涩的雪梅茶,心想知希说不漏痕迹,就是让他放心,让他暗查印记之事没有透漏过分毫给旁人。又说雕虫小技,这孩子自小从不撒谎,雅正君子,那就是不想再让自己追问下去。虽然白钟离也很想知道到底是如何的雕虫小技能让这蛇案数十年之后又重见天日,但他既不想说,那就罢了。末了,又想起白知希身上被水冲洗过却掩盖不住的淡淡酒味,白钟离恍然大悟道原来醉酒就可以逼出蛇印?
“罢了,我门弟子禁酒,下不为例。”白钟离挥手示意白知希可以退下了。
白知希行过礼淡淡的说:“知希知错,自行领罚。”
白钟离这一句说的轻飘飘的,好像是累极了夹杂着一声叹息:“知希,不必较真,下去歇着吧。”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春天的太乙山充满了生机勃勃的百花香,竹雅苑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连春日都没有染得半分热闹。春祭快开始前的一个时辰,白枕玉在竹雅苑找了一圈,都没找到白知希,眼看着春祭要开始了,终于在祠堂找到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的白知希,发冠一丝不乱,身上有仗罚过的痕迹,血水透过青色的外袍留在地上,触目惊心。
白枕玉轻推门进去,行过礼:“师兄,大师兄云游未归,二师兄闭关未出,春祭定在辰时,今年还是由您主掌。”
淡淡的声音,温和如玉,却又比那凉玉更冰冷几分:“嗯。”
“师兄…这…身上的伤”
“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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