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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建元四年(公元前137年)——
又一年青阳萌动,万物回春。民间农桑渐忙,一派欣欣向荣。长乐未央两宫之内,也日渐晴暖热闹起来,莺啼燕语,彩袖昭彰。
太皇太后窦氏心安体泰,自从去年挫败了逼她还政天子的密谋后,她日常除了听议朝政,便是和儿媳王太后、女儿馆陶大长公主、外孙女皇后阿娇闲话家常,再没什么大违心意之事。
皇帝刘彻似乎也诸事顺心,自从前年推行新政受挫,失了两名宠臣,他对朝政似乎也没了兴趣。先是下令扩建了上林苑,然后便整日狩猎游玩,或者读书小憩,日子过得是悠然自得。
今年立春未久,刘彻便说要“春狩秋猎”,这两日就带上了新选练的羽林侍卫,几名近身侍从,加上从前的太子伴读韩嫣、新晋升的太中大夫卫青,一起去上林苑“春狩三日”。
上林苑地广三百里,覆五县之境,八水出入其间。天子一行鲜衣怒马,驰骋纵横,俨然一派恢弘景象。
韩嫣独乘一匹玉花狮子骢,也不让刘彻先行,单骑在前纵辔而驰,暖风拂面,春阳辉映,更显得他肤如美玉,青丝柔曼。
刘彻也不以为意,只是扬鞭轻笑一声,“王孙还是这个性子”。微眯了眼,又道:“这茜素红绸金线盘丝,也要他穿着才尽兴。”
说罢回头看向身边的卫青,见他仍是一身暗色铠甲,谦谨无二,神色间还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卫青。”刘彻唤了一声,卫青却兀自沉思,恍若未闻。
“卫青——”拔高了音调。
“呃……陛下。”卫青回神,微惊后立刻恢复了一派沉静,微微垂首听刘彻吩咐。
刘彻不由皱了皱眉,“卫青在想什么?这上林春景都分不了你的心?”
卫青听出天子声音里隐约的不满,当下又一颔首,“臣不敢。”
“……臣只是在想,这上林苑地广三百里,只是用来狩猎,未免大材小用了。”
“哦?”刘彻轻哼,“依你说该当如何?”
卫青略顿片刻,踌躇着如何措辞,
“……农桑、牧马、煮盐、铸币……”以充内库,备不时之需,亦可为民间表率,务耕织,修军备。
稍作停顿,压低了声音,“深隐处可运筹谋划,广阔处可布阵排兵。”以为天子近侍,调遣随心,以兵为基,戍卫近庭。
说到后两句时,声音虽低,却压抑不住隐隐兴奋。
卫青说完,半晌不听刘彻出言,不由有些疑惑地抬眸,不料却正对上一双深邃星目,精光焕然笑意深沉地注视着他。
尴尬地慌忙低下头,只觉阳光似乎突然间灼热了起来,晃花了眼睛,烧得他脸上隐隐发烫。
刘彻控马到卫青身边,一手搭上他肩膀,正要说话,却听到前面韩嫣高声笑道,
“陛下——”
刘彻、卫青一起抬头望过去。只见韩嫣手里拿着把犀角弹弓,指着树梢道:
“陛下,那有只雀儿,我打下来中午咱们烤着吃。”
他话音刚落,卫青便觉眼前金光一闪,随后听得一阵翎毛扑棱之声,就见一只雀儿落在了树下草丛之中,旁边赫然是一枚纯金弹丸。
“苦饥寒,逐金丸”——卫青不由想到长安坊间传唱的童谣,微微摇头。
他知道韩嫣曾是刘彻的伴读,深受皇宠,虽然名为君臣同窗,却有龙阳之实。以刘彻对韩嫣的赏赐,金丸对他来说,的确不算什么……只是,卫青暗叹一声,他始终是不能明白这些纨绔子弟的所思所想,所求所乐。斗鸡走马,极尽奢华,他看不出到底有多少值得倾注心血的乐趣。
他原本就只是私生子,不容于父家,随母亲在平阳公主府为骑奴,饱尝凌辱艰辛。即使现在因为三姐子夫入宫做了夫人,自己得为太中大夫,但那些长安国都的风花雪月,对他来说依旧太过遥远。
卫青自顾感叹,那边韩嫣已经拎着雀儿过来。
刘彻听到卫青轻叹,又看了看韩嫣,便笑问卫青:“朕听到卫青叹息,难道是对王孙心有不满?”
卫青没料到刘彻会有此一问,愕然抬头,便见韩嫣挑了下巴正瞪视着自己,投来的眼光中满是敌意不屑。
心中暗叹,卫青从容移开目光,垂首回话,“臣不敢。臣只是想,春狩已到第三日,现下日将近午,陛下也该收队整装,准备回宫了。”
刘彻还未答话,韩嫣便冷哼一声,“卫青,什么时候回去,陛下自有决断,用不着你在这里扫兴!”
卫青微微蹙眉,垂首不语。
刘彻眯着眼睛注视卫青,沉默半晌,唇角渐渐挑起一抹冷笑,扬起马鞭指着他道:“你才入朝几天?也学会对朕指手画脚!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仍旧看着卫青,却对韩嫣道:“朕今天不回宫了。王孙,咱们分头狩猎,明日一早在这里会合,看谁的猎物丰厚。”又对羽林侍卫道:“你们谁都不许跟来,违令者斩!”
说罢便扬手一鞭,打马纵驰而去。
这边韩嫣见状不由大惊,急得叫道:“陛下,您那匹赤骅骝今天才载人,野性未逊,要小心啊……林子里有熊,您不能自己过去……”
见刘彻不听,转头便叫羽林侍卫,“你们还不快跟上去?!”
羽林卫却只是面面相觑,想到刘彻之令,都不敢妄动。
卫青见状,略一沉吟,便打马向刘彻方向赶去。韩嫣这才恍然大悟,自己也急忙催马向前,无奈刘彻已去得远了,马快骑精,他赶了一程非但没有赶上,反而连背影也望不见了,只得怏怏而回,在原地等候。
卫青的马不若刘彻、韩嫣的那般名贵,只是普通良马。但他原为骑奴,熟知马性,又和这马亲近惯了,再加上刘彻让他训练羽林卫,他觉得上林苑可做练兵之地,每次随刘彻狩猎便留心察看地势,所以对苑内大小路径还都熟悉。缘路而进,倒还没丢了刘彻的行踪,虽然不能追上,但始终在后跟随。
这样前后相随了约莫一盏茶时分,刘彻大约不耐烦了,突然控缰勒马,那赤骅骝不愧为名驹,疾行间也停得干脆利落,卫青的马却缓跑了一段才堪堪停下,恰好到了刘彻身边。
刘彻看着卫青,冷冷道:“朕不是说不许跟来么?卫青难道想抗旨?!”
“臣不敢。”
“不敢?!朕怎么没看出来啊!”
“臣只是……”
“够了!”刘彻打断卫青。
卫青略沉吟一下,还是沉声道:“陛下的马太烈,上林苑中又多猛兽。还请陛下随臣回去。”
刘彻不语,沉默半晌后缓缓抽出腰间佩剑,于马上把玩起来,日光映着剑锋,光华宛若流水之波。
——“猛兽?”
卫青只觉得耳边传来的声音冷峻得带着轻蔑,“猛兽的爪牙利得过太阿?”
注视着卫青,又一字一句道:“烈马?再烈的马,朕也能驯服了。”稍稍停顿,
“若他不服,也可以试试是他的性子烈,还是朕的剑烈……”
说着手腕一抖,太阿之锋便从卫青颈间虚晃而过,光转如电,倏忽又收回刘彻身边。
卫青闻言暗惊,已听出刘彻话中有话,这分明是在警告自己了。当下不敢再劝,只是屏息垂首。
刘彻见他不答,微笑了笑,还剑入鞘,趋马离开。
卫青无奈,看着刘彻去远,轻叹一声也不能再追。又不想回去见韩嫣等人虚耗时间,当即选了个方向,纵马行去察看地势,只待明晨再去原处与刘彻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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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且行且看,不觉红日西沉,皓月升空,仰望满天星斗,呼吸间充盈春风夜气,只觉得神清气爽,胸臆豁然,于是下马漫步,那马儿也听话得紧,跟着他款步徐行,卫青停下赏景,它便低头吃草。
走到一处山洞之前,卫青只见洞口低矮,上面藤萝掩映,旁边灌木丛生,十分隐蔽。心念一动,他当下将马栓在洞口边一株大树上,自己进洞察看。
穿藤抚树进入洞中,卫青不由又惊又喜。
这山洞洞口虽然不高,洞内却是宽阔深广,穹顶高张。更妙的是洞内前部有一耸起的石台,站在上面恰好将洞内全景尽收眼底。
卫青掩不住心中兴奋,不由露齿而笑,“真是浑然天成练兵之地。”
他知道如今太皇太后主政,刘彻虽有宏图抱负,但行事处处掣肘,手中无权麾下无兵,行动间都有耳目报于太皇太后。
刘彻也经一堑长一智,自从新政失败,便韬光养晦,以安太皇太后之心,暗中却无一日不图培植心腹势力,这才常借狩猎游荡之名,选练羽林侍卫,只是还要处处防备窦太后耳目。
如今有了这秘密之处,虽然不能全然杜绝谍报之患,也可稍稍放心操演;这山洞地方之大虽不足以演习全部侍卫,但精炼骁锐,却绰绰有余。
想起当初刘彻让他掌管羽林卫时曾说“千兵易得,一将难求。只要你手下这些侍卫里,多出几个将军……”卫青唇边不觉浮上一抹笑意。
正想得出神,洞外却突然传来猛兽咆哮之声,接着便是一阵马嘶,神完气足却不像是卫青那匹马,倒像是……
卫青不由一惊,急忙抽出腰间佩剑,出洞察看。
出得洞来,便见左首一丛灌木枝叶纷乱,其后又不时传来草木断折,兽哮马嘶之声。卫青当即屏息戒备,持剑静声绕过灌木……
——果然……
卫青皱眉,心里暗道不好。
灌木后只见刘彻持剑而立,对面赫然是一头咆哮怒吼的棕熊。那棕熊左边前臂皮毛染血,想是被刘彻所伤。
卫青当下也不犹豫,仗剑便欲挡在刘彻身前。
刘彻听见人声,转眼见是卫青,不由微微一愕,旋即拦他道,“你站着别动,让朕来对付这畜牲。”
卫青闻言微怔,望向刘彻,见他眼中丝毫没有面对猛兽的紧张,全是一派兴奋。这才想起刘彻本来酷爱和猛兽搏斗,上林苑中还专门设有熊苑,帮刘彻培养“对手”。
刘彻见卫青怔愣,不由心情大好,又对他略一点头,让他放心。
卫青却微微蹙眉,正想着自己作为羽林侍卫之长,还是不能看着天子跟熊搏斗,就听得一声咆哮,接着便觉得耳畔生风——原来是那熊趁着他们说话分心之际,已向刘彻扑了过去。
卫青不由大惊,反射性地向旁推开刘彻,右手出剑就像棕熊心窝刺去——
怎奈那熊身强力大,卫青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虽然一剑削下了棕熊左边前臂,自己的右肩却也被熊爪拉伤了一片,好在有铠甲护身,还未见骨。
刘彻本欲独自与熊搏斗,不料被卫青推开,站稳后便见那熊断了左臂,在一旁喘息伺机而动,顿觉十分扫兴,不由皱眉向卫青抱怨:“朕不是说了让你站着别动……”
话未说完,一眼瞥见卫青右肩淌血,当即住口。转而望向棕熊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森冷。
“陛下……”
卫青方要回答,那棕熊却又已扑了上来。这次刘彻却不再给卫青出手的机会,左臂轻舒将他拉到身后,自己略侧身避开熊的扑势,右手太阿看准间隙,力贯于臂,向棕熊颈间削去——
刘彻到底长着卫青五岁,太阿又是不世出之神兵。卫青瞬间只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冲鼻而来,随后便见一颗熊头滴溜溜地滚落于地,眼前雄壮的棕色身子晃了晃,而后轰然倒地——喷出的鲜血溅上了刘彻的衣袍,皓月之下,只见玄色之上又染出了一片暗红。
刘彻放开卫青,用衣袖擦净太阿上的血迹,收入鞘中,这才抬头对卫青道:“朕说过自己能对付,你怎么又想抗旨?”
“臣不敢。”卫青也已收好佩剑,垂首回道:“只是臣职责所在,不能看陛下以身犯险。”
“职责?”刘彻微眯了眼睛,打量卫青半晌,没再多说什么。又看了看卫青还在淌血的右肩,上前一步,伸手扯开了卫青右胸前被熊抓破的铠甲,又将他衬袍右边的袖子也撕了下来。
“陛下!”卫青不由大惊,向后退去。
刘彻一把按住他,“别动,你的伤要包扎。”手上不停,又将撕下的袖子破成长条,将卫青右肩的伤裹了起来。
卫青犹豫片刻,想了想,终究没再说什么。望着刘彻专心裹伤,月色映着鬓角眉峰……突然发现这九五之尊长得也着实有天子之相……
轮廓分明,剑眉入鬓,星眸粲然,鼻若悬胆,鬓如刀裁,处处都透着威严坚毅……从前,他一向都只是垂首回话,谨言慎行,竟从未仔细看过他的长相……
卫青正看得出神,耳边却忽然传来刘彻沉稳的声音,
“卫青,今天白天,朕不是真心斥责于你的。”春日林间,月色夜气,平日冷峻跋扈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温和了许多。
卫青微怔,而后了然一笑,“臣知道。”
“你知道?”刘彻不由停了手,看向卫青。
卫青没有再答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当然知道,刘彻的那些责难不是出自真心。不是因为他觉得刘彻不会责备自己,只是他知道,刘彻心怀天下,不会真心抵触今日那些劝谏之言,他也知道,刘彻志于四海,不会真的只是满足在上林苑中游乐巡狩,做个富贵天子,庸碌一生。
刘彻静静地看着卫青,看着他低垂的睫毛似帘,其下的那双眼睛净如沉潭,没有谄媚亦无张扬,只是一派幽深澄澈。
“是……朕应该明白,你知道。”刘彻似乎有些感概,抬手将卫青散乱的鬓发轻轻理好,“今天,他们听令不敢跟来,王孙根本跟不上……只有你,不管朕走什么路,走得多快,只有你始终在跟着,不赶上来,也不离开……朕就该知道,你是明白的……”
刘彻说着,轻轻将眼前的少年拥入怀中,神色有些恍然地望向天边明月。
卫青万没料到刘彻会如此举动,顿时全身一僵,过了一会儿见刘彻没有其他动作,才稍稍放松。心道刘彻只是因为一时感慨才有此举,也就不以为意,只以静默相伴。
半晌之后,刘彻放开卫青,神色间的感叹惆怅已云散无踪。
看了看地上,拉过卫青笑道,“这熊肉熊掌也不能浪费了,咱们就生火烤来尝尝野味。”
卫青抬头,见刘彻眼中满是笑意,兴致颇高,不由得被感染,心情也轻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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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自小长于宫禁,虽然时常狩猎,但烧烤猎物之事一向是他人代劳,何曾亲自动手?今天他却兴致盎然,一定要亲力亲为。结果折腾了半天连火也没生起来,倒弄了满脸的烟灰。
卫青实在看不过去,到底还是自己去捡了枯枝架好,生起了火堆。然后二人才切好熊肉,割下熊掌穿好,坐在火旁烧烤起来。
篝火红融,熊肉不时滴下油来,入火便陡然华光闪灼,滋滋之声不绝,不久便溢出阵阵烤肉香气。
自从刚才生火烧烤开始,卫青就没再说过话,这一阵闷得刘彻着实有些无聊了,便一边翻动着手中的烤肉,一边借着月色火光向卫青看去。
暖光之中,只见他脸上的光影忽明忽灭,恰巧映出了眉峰俊朗,鼻梁秀挺,下颌虽然瘦削却也不失清润,两片薄唇颜色浅淡却棱角分明,容貌虽然未脱少年青涩,却已隐然有着一派俊朗坚韧;双目深长而微挑,沉静幽邃,又透着几分儒雅。
刘彻不觉看得有些入神,卫青觉得气氛不对,抬眸望向刘彻有些疑惑,
“陛下?”
“嗯……”刘彻回神,略有些尴尬,低头继续翻动烤肉,又找些话来掩饰,
“朕让你训练羽林卫,练得如何了?”
卫青闻言想起刚才发现的山洞,不由兴奋起来,
——“陛下!”
“嗯?”刘彻抬头。
“臣正要向陛下禀告,请陛下随臣来看。”说着便站起身来,全然忘了自己手中还拿着烤肉。
刘彻见状失笑,“有什么不能等烤好了熊肉再看?”
“呃……”卫青一怔,这才觉得自己失态,不禁有些赧然。回到火边坐下,才又开口道:
“臣适才发现了一处山洞,大小地势正能演练兵士。虽然不能操演大队人马阵法,却可精练贴身侍从。……现今,这些人可为陛下腹心之士,今后,若都能独当一面,由一及百至万,又可为我大汉统领一支强兵劲旅。”
“卫青……”刘彻望着眼前兴奋的少年侃侃而谈,只觉火光耀然,晃得满眼灿烂。
“嗯?”卫青望向刘彻。
“你分现今、今后区别而论,意有所指,不妨说来听听。”刘彻笑得颇具深意。
卫青微怔,不由有些踌躇,目今的情况他与刘彻是心照不宣,现在让他说出来……身为人臣议论太皇太后,未免有些……
正在犹疑,抬头却见刘彻眼中光华流转,隐隐有期待之意,当下略一沉吟,将心中所虑和盘托出,
“如今陛下有天子之名而无天子之权,有天子之位而无天子之威,太皇太后威重势大,陛下虽名为天子,朝政却实决于太皇太后。”望向刘彻,见他并无不郁之色,反而微微点头,便续道:“陛下不甘久为傀儡,理固如此。但臣以为,太皇太后之权势,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以陛下之力,欲与之相较力敌,无异于以卵击石。”
刘彻点头,深以为然,又笑道:“卫青不会劝朕安于天命甘作傀儡,有何高见,一并说来听听。”
卫青抿唇微笑,望着火堆,“臣死罪……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山陵崩未须久待……”
“此地只你我二人,卫青不必顾虑。”刘彻见卫青欲言又止,出言宽慰之余又向他靠近了些。
卫青颔首,续道:“成大事者不可浮躁,臣窃以为,陛下于太皇太后,不可力敌违拗,只须静心等待便可。”
刘彻微眯了双眼,“你是说,无为……”
“而无不为……”卫青接过话来,“太皇太后之势,可待其自然消解。然而等待之日,陛下也不可当真无为。孙子曾道:‘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陛下必要先积蓄势力,待太皇太后山陵崩时,才能一鸣惊人,得天子之实。”
“……”
“所以,臣说,‘现今’,陛下可瞒太皇太后训练精卒,为心腹助力。”
刘彻点首,心中暗喜此论与自己不谋而合,又问道:“那‘今后’呢?”
卫青望着火堆,嘴角不觉勾起笑意,似乎在火中看见了日后山河,“陛下胸怀天下,今后一旦有天子之实,再欲固守藩篱,开疆拓土……或内制藩王,安定天下……良将劲旅,都是不可或缺的。”
卫青说完,依旧不看刘彻,只是垂眸望着篝火。刘彻也默然不语,良久,才朗声而笑,
“卫青,白天你劝朕用心朝政,朕虽然知道你不像王孙只知斗鸡走马,却只当你如赵绾、许昌等人一般……原来,朕还是小看你了。”
卫青闻言一震,却敛了笑意,垂首答道,“陛下缪赞,臣愧不敢当。”
刘彻不接他的话,微眯了眼,又将卫青上下打量了几遍,“你真的是骑奴出身?”
卫青微愕,“臣不敢欺瞒陛下,臣确是骑奴出身。”
“是么?”刘彻挑了挑眉,“平阳姐姐府上,连骑奴都读书议政么?”
卫青闻言一惊,只道刘彻动了猜忌之心,连忙起身跪地,
“陛下明鉴,此事与公主无涉。是卫青不才,私听平阳侯世子念书认字。至于读书,是臣母再三求公主,公主慈心怜下,才许卫青借阅侯府藏书……”
“好了。”刘彻笑着打断卫青,上前扶他起来,
“朕不过说句玩笑话,你也太小心了。”转眼见卫青右肩伤处有血迹渗出,不由皱眉,“伤着了还乱动,又裂开了吧?”
说罢拉卫青在火堆旁坐下,解开他伤处布帛,又拔剑割下自己的一块袍角,帮他重新包扎起来。
卫青一惊,反射地欲挣脱,却在看到刘彻专注温和的神色后,蓦然平静了下来,默默坐着,由他细密地用绣着腾龙斧钺的布帛,裹好伤处。
春气和暖,然而夜深之时,风露还是有些微凉。刘彻帮卫青裹好了伤,收手时碰到他露在外面的右臂,觉得有些发冷,便又仔细摸了摸,问道:“你冷么?”
卫青摇头,“不冷。”
刘彻挑眉,“那卫青是天生体温偏低?”
卫青一愕才反应过来,忙道:“臣一向有寒疾,今天失了点血,所以体温低,不碍事的。”
“是么……”刘彻点头,若有所思,随后挑起一抹戏谑笑意,靠近卫青身边,揽过他的肩头,
“那卫青把这熊掌吃了,兴许就不冷了。”说着把手中的熊掌凑到卫青面前。
卫青愕然,只得伸手去接,不料刘彻却将熊掌一躲,皱眉道:“谁让你接?直接咬。”
“陛下,这……”卫青尴尬,望向刘彻,只见他满眼笑意,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样子。
暗叹口气,怎奈天子之意违拗不得,卫青只得张口就着刘彻手中去咬那熊掌,无奈掌大口小,油污沾到了颊边还未咬下,弄得颇有些狼狈。
刘彻见状大笑,卫青却无可奈何。
待得刘彻笑够了,停下看看卫青尴尬的神色,便举起右手用袖子帮他擦去颊边油迹。卫青一怔,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一时更觉尴尬,不由涨红了双颊。
刘彻莞尔,“是朕大意了,这棕熊皮糙肉厚,是不好咬。”一边说着便取出佩剑,割下一块熊肉,送到卫青口边。
卫青霎时更窘,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刘彻却铁了心不收手,还用眼神催促卫青张嘴。
卫青无奈,只得张口吃了。如此一来,刘彻似乎更来了兴致,就这样一块一块喂完了一整只熊掌,弄得卫青如坐针毡,不知所措。
玩尽了兴,刘彻似乎要安抚卫青般,拉他向自己靠近了些,用适才穿熊掌的枯枝拨了拨篝火。火烧得更旺了,融融火光映得刘彻神采飞扬。
卫青犹自觉得尴尬,尽量不着痕迹地想离刘彻远点,目光也只是望着篝火,不看刘彻。
二人沉默,一时只闻枯枝哔剥之声。
过了半晌,刘彻望着火堆,缓缓道:
“卫青,你看着,将来,东至洪波,西抵瀚海,北极匈奴,南收百越,都将是我大汉疆土。我大汉境内,再无诸侯掣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农桑商贾,文学礼乐……我天汉之胜,必将越周商诸代。”
卫青闻言全身一震,转头凝视刘彻,恰好刘彻也转眼看他,两人四目相交片刻,卫青移开目光,又望着篝火,只道:
“臣相信。”
臣相信……后半句誓言却不曾出口,只在心中默念:
臣愿效死以报。为陛下宏图大业,臣甘为基石,纵然粉骨碎身,死亦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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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当年情景,卫青不禁神思悠然,直到又一阵咳嗽袭来,喉间涌起一阵血腥,才回过神来。
情过境迁……
当年上林苑中的少年天子,如今已是一代霸主,当年的宏图大愿,如今也尽数成真……当年那个专心练兵的少年,如今却已形若槁骸,行将就木……当年的惺惺相惜……如今……
——胸间蓦然一阵刺痛,如锥钻心。卫青不由按住胸口,额间也渗出一层细密冷汗。
过了半晌,疼痛渐止,卫青的心思却又飘了开去——
惺惺相惜,这情谊……到底是什么时候,就不复当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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