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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问情
“这么说来,公子是对仲卿有情了?只不知是什么样的情呢?”
是什么样的情呢?那些年幼时的记忆让他迷恋让他迷惑,和少爷之间……他从没有想过,因为觉得不需要去想,因为他曾以为他们可以永远不分开。
杜仲卿的脸庞在烛光的掩映下越发莫测,他曲起食指在锦花桌面上轻轻敲打:“火公子可知这世间的情分作几种?”
火生不答,蹙眉看他。
杜仲卿浅笑道:“这个情字可真是个麻烦的东西,种类颇多:一曰情中正,一曰情中高,一曰情中逸,一曰情中华,”抿了口茶,杜仲卿盯着火生接着说,“一曰豪,一曰狂,一曰趣,一曰至,一曰韵,一曰醇,一曰烈,一曰酣,一曰艳。这些是上等的情,还有些粗鄙的情:分别是淫、邪、黠、荡、贪、魔、祟、蠹。”
火生一时没有明白杜仲卿的用意,杜仲卿起身一拜:“火公子你看,仲卿身陷烟花数年,早已担待不起那些高尚的情了,所以还请阁下莫要为难仲卿。”
“什么意思?”火生的双瞳更加幽深,像是里黑夜里燃起一簇黑色的火焰,“少爷是想说您不想离开这里吗?”
杜仲卿笑:“离开这里?哈哈,怎么离开?你带我飞出这窗子,然后到处逃避那姓季的无止境的追杀么?你以为你是谁?”
火生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理会杜仲卿的挣扎:“可是,难道就这么让你待在这里继续受折磨吗!”
杜仲卿停下挣扎,冷冷说:“火生,放手。”
火生闻言,像被烫着一般松开手。杜仲卿正色道:“火生,记得我那天跟你说的话吗?我要你洗刷我杜家的所有冤屈,然后,再来迎接我。”
“少爷!”火生还要说,被杜仲卿扬手制止:“你走吧。我累了。”
火生定定地凝视杜仲卿的背影。那人纤弱得让人怜惜,可是脊梁笔直,曳地长发如流光暗度,欲语还休。火生跪地行礼,未发一语。
杜仲卿突然想起什么,说:“慢着,”提笔写了一纸素笺递给他,“把这个给你现在的主子。”
火生接过,最后望他一眼,一跃而出。
月上中天,苍白着摇摇曳曳。
杜仲卿轻轻抚摸着左手腕上的一串莲子链,忽然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火生,这两条莲子手链我们一人一只哦。”
——“我不要你去找,因为它若是被人找到了就不再美丽了吧。”
不再,美丽。
陈酒跟着邵轲回到涧响楼的汇贤府分堂,一路上邵轲不说话,陈酒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沉默在两个人之间蔓延。
陈酒看邵轲表情深不可测,就想先打破僵局:“那个,小轲啊……”
还没说完就被邵轲一记可算是凌厉眼神扫过,陈酒打了个哆嗦,犹豫半天,最后说:“你是不是来给我送酒的啊?”
……啪!
邵轲手里的瓷杯化为齑粉。
看来不是……陈酒心想,于是问:“那小轲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还是沉默。陈酒甚至怀疑邵轲中什么毒成哑巴了。
就在陈酒等不到回答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邵轲轻轻叹了一口气:“陈酒,你到底在想什么?”
陈酒撑开越来越重的眼皮:“啊,我什么也没想啊。”
“那你为何不辞而别?”
“我辞了啊,你应该看见我的留书了吧。”
邵轲无力:“为什么要走呢?我涧响楼有亏待你吗?”
陈酒眨眨眼:“没有啊,我在你那里过得很好。”看见邵轲因为疑惑而显得有些愤怒的脸,陈酒又补充道,“就是过得太好了,我觉得过意不去了……而且,那个,那天晚上的事……我们……见面会比较尴尬。”
那天晚上的事?邵轲皱眉,那件事让他困扰了吗?
陈酒看见邵轲一脸不悦的样子,心想果然那夜对邵轲来说是件忌讳,没来由一阵烦躁,心里堵得慌。却听邵轲缓缓道:“那晚……你觉得很讨厌吗?”
很讨厌吗?虽然疼痛虽然没有快感虽然那只是场错误,但是,“不讨厌。”陈酒坚定地说,“我没有觉得讨厌。”可是我怕你觉得讨厌,怕你会觉得耻辱恶心,那是我最不敢面对的,也是我不得不离开的原因。
有些话,无法说出口。
邵轲的表情一下子缓和下来,甚至带了些微的笑意:“那你就不准走了。”
“啊?”陈酒有些蒙。
“我说,我不准你走。”多么盛气凌人不容反驳的话语。
愣了下,陈酒很不服:“你是在命令我吗?我为什么不能走?我不想掺和你们的事!”
“你……”邵轲没想到陈酒会反驳,更没想到陈酒会那么排斥留在他身边,一时气愤难当,竟下意识抽出了荆刺。
陈酒微愕:“小轲你干什么?”
邵轲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冲动至此,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他宁愿用武力逼陈酒留下,这样强烈的愿望他觉得很陌生,可就是这种陌生的感情冲击着他的理智——用尽手段、不顾一切。
陈酒见他真的打算动手,不免也动了气。绿绮从腕间寸寸释放,逶迤如蛇。
一室间,骤然剑影峥嵘,弦丝汹涌,上好的红木桌椅被一切六瓣,邵轲想要近身压制住陈酒,招式不为伤人,只为诱他接近,陈酒知他用意,故意停在较远的地方不再上前,以便让绿绮最大限度发挥缠人的威力。
两人一时不分高下,陈酒忽然想到什么,大声嚷道:“小轲!这些桌椅我不赔!”这时他为躲避邵轲剑气,绿绮缠住一只古董花瓶挡在身前,花瓶自然死无全尸,他又喊道:“呐呐,这花瓶是你打的,不管我的事啊,我也不赔!”
邵轲原本凝气于胸正要输出内力,却被这两句话刺激导致气息微阻,此时绿绮缠绕上荆刺,顺利一抽,之后陈酒并不将绿绮收回,而是直接用绿绮末端的荆刺击向邵轲,邵轲荆刺离手,立时变为掌击,但仍然慢了一拍,荆刺的尖端划过他的右掌,溅起点点血花。
陈酒大惊,他根本没想到自己能伤了邵轲,一下慌了神,收回绿绮就要去看他的伤势。就在这时邵轲脚尖挑起落地的荆刺,迅速握于手中横在了陈酒颈项。
“邵轲你……”
“你可以走。”邵轲收回荆刺。
“啊?”陈酒吃惊得都习惯了,小轲究竟要干嘛?一会不让他走,打完架制伏他后又让他走。
正在疑惑,却听邵轲轻轻笑起来,那笑声却让他从心里感到寒冷。
“小轲你怎么了?”
邵轲不答,吩咐手下抬来几坛桑落酒,然后对陈酒说:“我只是给你送酒来。”
月影西斜。
不知桑落酒,今岁谁与倾。色比琼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十千提携一斗,远送潇湘故人。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情。
陈酒看着对面举杯猛灌的邵轲,不知该说些什么。邵轲却问:“怎么不喝?”
陈酒举起酒樽,酒入喉,却无味。邵轲的样子,让他莫名的心痛。
明明不想离开他,现在却是这样。到底哪里错了呢?
一坛、两坛、三坛、四坛、五坛。
邵轲已经喝了五坛了。陈酒却一点也喝不下,酒是好酒,却让人觉得苦。
“小轲,你不能再喝了。”陈酒劝道。
邵轲把视线从酒爵上移开:“你不要客气,我不收你钱。就当是饯别。”
陈酒忍不住抢过邵轲手里的酒爵一饮而尽,问道:“小轲你到底怎么了?!”
邵轲直直看着他,眼睛很明亮,像是拥纳了繁星,第一次,陈酒没有在他的眼睛里看见防备,就像能一直看进他的心里。
“阿酒,你吃过糖葫芦吗?”
没有威严没有高高在上的骄傲。邵轲现在那么平静。
他醉了。
然后陈酒忽然感到一阵悲哀。因为他听见邵轲的声音,那深处,一片荒芜。
“阿酒,你吃过糖葫芦吗?”
“吃过的。我娘买给我的。”陈酒笑说,暗忖邵轲怎么会问这么个奇怪的问题。
“是么,我也是我娘买给我的。”邵轲举起酒樽饮尽,“可是一点都不好吃呢。”
陈酒静静听他说。
“阿酒,糖葫芦的血腥味真让人作呕。”
糖葫芦?血腥味?陈酒已经被他弄糊涂了。
邵轲接着说:“我娘对我总是很严格,一直督促我习武,一天都不间断。有时候我看见外面的小孩子被母亲牵着手逛街买糖葫芦,心里就很羡慕。”
陈酒不禁感到阵阵心疼。原来小轲小时候那么艰苦。
“我始终对自己说,把今天学的心法剑招练完娘就会带我出去玩了。所以每天每天都很刻苦地练。盼望娘能给我一个夸奖,然后给我买一只糖葫芦。但是这个愿望没能实现。突然有一天,娘把一个小女孩带到我面前,对我说她是我的婢女。我当时很开心,因为终于有人可以陪我玩耍,听我说话,所以对小纪很好,有什么好东西都愿意跟她分享。”
哦,那个小女孩叫小纪。陈酒默默地听,刻意忽略心里酸酸的味道。
“我有了朋友,不再觉得孤单,严苛的学习我也很乐意去完成,因为知道有个人会在我疲累的时候给我一碗糖水,会陪我玩。小纪真的是个很乖巧也很开朗孩子。”邵轲说这些的时候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可是眼神是苦涩的,“有一天我练完剑,我娘问我想不想吃糖葫芦,我高兴极了,说很想吃。于是我娘把我带到一个很阴暗的房间,一手拿着一串糖葫芦,一手指着小纪说‘杀了她,就给你吃糖葫芦’……”
陈酒震惊得无法言语,怎么会这样?小轲的母亲就这样训练他么?让他足够凶狠,足够铁石心肠?这是教孩子的方法吗?
“我说不要,可是娘说,不杀她的话,就都在这里饿死。然后她给我留下一柄匕首,头也不回地出去,锁上了门。”邵轲仍旧很沉静地在说,仿佛那是别人的故事,“我下不了手,我们都在那里饿着肚子,直到有天晚上我看见小纪用匕首抵着我的脖子说‘娘说了,我们两个只能有一个人出去,杀了你,我就是她最疼爱的唯一的孩子。’呵呵,那天我才知道,小纪也是她的女儿,小纪也会武功。
“最后……我赢了,把小纪杀了,她是我杀的第一个人。从娘的手里抢过那串鲜红的糖葫芦,吃的时候才发现只有浓浓的血腥味。原来糖葫芦这么难吃……小时候真是很幼稚,是吧,阿酒?”
陈酒看着这样的邵轲,眼眶里倏然涌出泪水。
你为什么总是一脸若无其事呢,你为什么不哭呢,那么,我来替你哭泣。
不想让他一个人背负痛苦,因为自己也是那么寂寞啊。想陪着他,为什么不能留下来陪他呢,明明,那么心疼他,明明,就很喜欢他。
“小轲……”陈酒轻轻唤他,待邵轲看着他的眼睛,他才说,“你的酒很好喝,所以我赖在这里不走了,可以吗?”
邵轲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陈酒就那么被他盯着,一动不动。
邵轲忽然记起一些片段,杏花村里淡淡的杏花香,面前这人煮的散发着酒香的饭菜,他一副忍痛割爱的表情送给自己的酒爵,还有那个月夜他隐忍的包容的眼……那么多那么多,充斥着他的脑海,突然听见有一根弦断了的声音,心里却是满满的。邵轲一把抱住陈酒,声音有些闷:“阿酒,不要离开我……阿酒,我想我是爱上你了。”
我想我是爱上你了。
嗯,我也是。
陈酒捧起邵轲的脸,亲吻上他薄而淡的唇,桑落的味道在两人的唇齿间萦绕,陈酒生平第一次有了醉酒的感觉:“啊,小轲,我好像喝醉了。”
“小轲……”陈酒望着西边低沉的弯月,感觉到黎明的将近,他笑道,“君为羲和,吾为望舒……”
愿此生,再不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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