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回燕入帘

　　那老头仍旧站在原地，听到这句话之后，忽然长叹一声道：“不错。”居然默认了自己就是传言中的寒爪天龙。周燕回自幼就听长辈讲述这一对龙凤双侠纵横江湖的英武事迹，从来对他们都心存敬仰，但他们都是三四十年前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死讯早闻。有生之年竟然能亲眼见到。然而更加想不到的是这两人居然是这样可怖的两个老头子。
　　孟紫洲咳嗽数声，又道：“尧江，我的武功始终不如你好。我本以为勤修苦练，终有一天能与你同归于尽。但……但最后还是不成。总算你现在眼睛瞎了，再也……再也瞧不见我现下的样子。”
　　杜尧江道：“你以为我瞧不见，就不知道你现在什么样子？浑天大法散功之后的样子，光想上一想也猜得到有多叫人作呕。”
　　孟紫洲一笑，道：“做呕便做呕好了，打我杀了你夫人和她腹中的孩子，就知道你一生一世见到我都会做呕。”
　　杜尧江冷冷道：“非但不男不女，而且皮厚之至。”
　　孟紫洲哈哈大笑，似乎越笑越是快意，但周燕回却见他双目中落下两行殷红的泪水。只听他道：“你要怎么说我，都随便。我对你的心意从来也不会变的。”
　　杜尧江面无表情，冷冷道：“你待我的心意？你杀我妻儿，害我师傅，离间我徒，我的亲朋挚爱个个毁在你手里。这便是你孟大侠待我的心意吗？”
　　孟紫洲吃吃而笑，道：“你夫人没什么不好，只是她为什么偏偏要缠着你，要嫁给你？我们十六岁上就认识啦，她和你成亲时咱们认识了十年，那时她也不过十六岁。她的相貌不如我，武功不如我，她与你不过见了数回……为什么她便能和你长相厮守，我就不能？为什么我就不能？”
　　杜尧江默不作声，张风九和周燕回却震惊得无以复加，这两人的恩怨情仇，谁也想不到居然是从情事而来。
　　孟紫洲柔声道：“我也不是存心要杀你师傅，但他知道了我对你的心意。他……哼，他一辈子都那样多管闲事。我喜欢了你，又要他多口什么了？他偏偏说要告诉了你，叫你从此不再和我来往。我心里生气，就把他杀死了。还好那时我修习浑天大法有了小成，否则被他那一爪，也要把命搭了进去。”
　　杜尧江冷笑一声道：“是啊，枉我当时以为你受人暗算，千里迢迢寻了灵药，将自己的杀师仇人救活，不但是杀师仇人，还是杀妻杀子的仇人。姓杜的这双眼睛，四十年前就已经瞎了。”
　　孟紫洲连声咳嗽，但面容上却泛起一丝微笑。他此刻相貌丑怪无伦，这一笑更是诡异恶心，可周燕回却觉得他十分可怜，心里全然没起半点厌憎之情。
　　只听他道：“是啊，那时你带着重孝，守在我的床边。我浑浑噩噩，只道就要死了。可是你在我身边拉住了我的手，对我说道：‘紫洲，你别死。你别离开我。’你为我去寻灵药，得罪了云药园的殷碧城，我虽然知道凶险，但心中好生快活。”
　　杜尧江道：“原来殷碧城后来被灭满门，也是你的手笔了。”
　　孟紫洲道：“是啊，他怎敢伤你？他伤了你，我又怎么肯留他性命？他如害我，我绝不至于杀他满门，但他偏偏叫人暗算你，真是岂有此理。”
　　杜尧江道：“你要杀人，别拿我做幌子。连亲生妹子也不放过的人，要杀别人，还要什么借口？”
　　孟紫洲叹道：“婉妹不是我杀的。”
　　杜尧江道：“你容不得我和女子相好，婉秋嫁给了我，你自然对她下毒手。”
　　孟紫洲道：“你到如今，还是这样想我么？尧江，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只盼和你一生一世做一对人人羡慕的好兄弟。无论什么时候，总也和你在一起。我不是女人，不能嫁给了你，但婉妹嫁给你，咱们一样是一家人了。我父母死得很早，只有这一个妹子。你一向知道的，对不对？”
　　杜尧江道：“你这恶贼做事一向残暴不仁，若非你害死婉秋，我又怎么会看到她的遗物，发觉她札记里写出了你的罪行？”
　　孟紫洲道：“那些事情……是婉妹猜测出来的不错。她从小就特别聪明，我除了容貌之外，当真样样都不如她。你夫人死时，她曾经到场。你师傅死时，她也去帮忙料理后事。她到底怎么猜测到的，我至今也不明白，但她对我太也熟悉……想要猜到，也并不是极难。”
　　“她小我十岁，一向都是我在照顾。我对你的情意一直藏而不露，她知道我对一个人念念不忘，魂牵梦萦，却始终不知道是谁。她到了很大岁数，仍然不肯成婚，说是一辈子陪在我的身边。可是后来她见到了你……我一看就知道，她爱上了你。”
　　杜尧江轻轻应了一声，似乎也回忆起和孟婉秋相识的经过。
　　孟紫洲涩然道：“我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和你厮守，如果婉妹嫁给你，总好过旁的女子。我便处处撮合你们到一处……心里虽然难过，但这世上我最最喜爱的两个人永远在我身边，我也不该再计较许多了。”
　　“可是婉妹她还是知道了，她看我苦苦熬了十多年，忽然有一天知道了我的心思，又知道了我做的那些事情……更加，更加知道了我心里爱的那人，竟然就是她自己的丈夫。”
　　他自开言以来，说话的语调一直漫不经心，理所当然，这时却微微颤抖，语意中充满绝望伤心。
　　杜尧江忽然道：“你的意思是婉秋自己服毒自杀？”
　　孟紫洲並不答他，只道：“她死前说道：‘哥哥，我死了，你们就能永远在一起啦。唉，杜郎，杜郎。’我害死了她，她是因为我而死，我答应了她，一定会带你去陪她。”
　　张风九低声对周燕回道：“这对兄妹的心肠，当真是一样狠毒。做妹妹的比起做哥哥的也好不了多少。”
　　周燕回看了那两人一眼，悄悄问道：“怎么说？”
　　张风九道：“她有意要成全哥哥，为什么不选个其他死法？偏偏要去哥哥身边服毒自杀。倘若要自杀，怎么又不把札记烧了去？那是存心要丈夫看自己的遗物，发觉她哥哥心里的想法和过往的案子。她不是要成全哥哥，是怕哥哥将来的行为越发不可收拾，危害丈夫更甚，因此要以一死替丈夫铲除了这个心腹大患。”
　　周燕回乍舌道：“不错，这对兄妹真是……真是……”张风九随口调侃他道：“将来你如也娶了这么一个老婆，我可得对你敬而远之，免得别人觉得我是你的心腹大患，就此害死我一条小命。”
　　他这时视力虽然渐渐恢复，却还是有些模糊，没瞧见周燕回脸上一红，只见他并不答话，扭过头去。恰好那杜尧江又开口说话，他心神被分，连后面周燕回又偷偷看他也没察觉。
　　杜尧江道：“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你的浑天大法散功在即，性命不过就在一时三刻。看在咱们当年的交情，我答应你，去秋婉的坟前见她。”
　　孟紫洲柔声道：“尧江，你真是老了。为什么我要提这些旧事？你难道不奇怪？四十多年前，咱们在叠云峰决斗时，我说过一句多余的话没有？”
　　杜尧江心中一凛，蓦地里想起一物，忽然大惊失色，连忙盘膝坐倒。
　　孟紫洲道：“发觉了吗？嘿嘿，我事先服过了化血散……你与我内力相接，算来……算来也到了时候啦！我说是带你去，便是带你去……阴曹地府……咱们总也在一起。”
　　杜尧江冷冷道：“哼，想杀我，没那么容易。”说罢真力运转，便欲把毒素逼出。孟紫洲说了这许多话，这时已经伏在地上，见到杜尧江逼毒，知道他越是逼毒越快毒发。他明知对方的死期就在眼前，可自己浑身无力，两人至死也要隔得远远的。这可和他毕生的心愿大为相悖，可想要去到对方身边，却实在不能。
　　他不愿与杜尧江死而分离，眼见杜尧江面如金纸，鲜血已从口中不住渗出，自己气息也越来越是艰难，正自焦虑间，忽然看到洞里还站着两个少年，嘶声道：“周小兄，你来一下，好不好？”周燕回身躯一动，想要过去，却被张风九拉住。孟紫洲何等精乖老道，一眼就知道周燕回虽然聪明，到底心地太善，颇为好骗，但张风九却把细许多，不会为了一时之仁听从自己的调遣。这对少年筋肉相连，张风九如不答应，周燕回也未必会出手相帮。
　　心念电转，又道：“周小兄，你和你兄弟都被尧江的‘广寒魄’注入了内力，这时功力大进，这是可喜可贺的事情。但广寒魄的内力是收蓄了许许多多人的内力所成，若是我和尧江死了，你们当然可以看看这洞中的书籍，就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和危害之大。”
　　果然张风九听到此言，立刻问道：“有什么危害么？”
　　孟紫洲道：“当然有的，倘若你吃下一桶米饭，你的胃却没有那桶子那么大，偏偏又呕不出来，那么这些米饭也许会撑破你的胃袋。内力之道也是一样，你们没有他的内功根基，经脉不能承受这些内力，短期或许无事，长此以往，终究会糟糕。”
　　张风九和周燕回相视一眼，都觉不寒而栗。孟紫洲道：“我也不要求别的，只要你们将我抱到他身边，让我和他靠着，那就可以了。”
　　张风九道：“那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身子不动，仍然站在原地。周燕回没得他首肯，也不上前相助。孟紫洲道：“我念一篇行气决给你，你们记住之后依法施为，便能将这意外之力收为己用。”
　　说罢一句一句开始念诵，这行气决不长，统共不过五百来字。少年人记心甚好，两人顷刻间就把这篇口诀背了下来。这时孟紫洲已经气若游丝，转眼便要去见阎王。张风九上前将他抱了起来，靠在了杜尧江之侧。
　　孟紫洲靠在杜尧江的肩头，登时满脸都是温柔欢欣之色，叹息道：“尧江……我终于和你在一处，以后再也不会分开……”杜尧江这时已是一具尸体，又哪里听得到他这番话？
　　孟紫洲闭上了双目，往日的情形一点点掠过眼前，慢慢慢慢，终于觉得越来越是困倦。他并不抵挡，静静靠在了心上人的肩头，四十年来的对峙相斗，究竟得到了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一切悲伤欢喜，这时终于全都结束了。
　　张周二人目睹一场恶斗，敌人死的死、逃的逃，惊心动魄之余，不禁觉得庆幸。他们正当年少，本来应该心中慈软，但这时心底深处都知道倘若这些人竟然有一人无恙，那可真是后患无穷，眼前的结局居然是再好不过。
　　两人在原地站了一阵，决意休息一日，等气力恢复些再将两人葬在一处。当下离开山洞向外走去，只觉蓝天白云，碧草秋风，放眼谷里，处处景色都是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周燕回长长出了一口气道：“总算离了那鬼地方。唉哟，小命都差点给那老东西搭进去，真是好险，好险。”他说者无心，张风九却听者有意，笑道：“谢谢周少侠代在下受过，在下很是承情。”周燕回哈哈大笑道：“谢谢不用，酬谢却要。”张风九道：“好罢，你要什么酬谢？”周燕回道：“你叫我一声大哥。”
　　张风九道：“你才大我多少？怎么好意思让我喊个哥字？”周燕回洋洋得意道：“咱们是生死之交，叫个大哥，亲近点又有什么不好？将来你娶了我表妹，一辈子都要叫我一声表哥。”张风九奇道：“我怎地娶了你表妹？”
　　周燕回一本正经地叹气道：“你不肯叫我大哥，那么我只有把表妹嫁给你。表妹嫁给了你，你就是我的妹夫，那么理所当然，你就要叫我大哥。喂，妹夫，你怎么还不叫大哥？”他这一番歪理，把张风九逗得哈哈大笑，笑骂道：“呸。你当我是那死老鬼么？”
　　周燕回一怔，登时想起杜尧江娶了孟紫洲的妹妹，孟紫洲心里把对方当作了情郎，可是口口声声却唤他妹夫。他脸上一红，嗫嚅道：“我可没……可没对你有那种心思。”张风九本无此意，被他这样一说，只觉又是惊讶，又是好笑，道：“你我都是男人……”想到孟紫洲和杜尧江也都是男子，偏偏又情孽纠缠，便说不下去。
　　两人想到那洞中那对纠缠到死的冤家，不禁有些后怕。张风九说道：“男人和男人……那个……本就不合常理，我看那姓杜的是痰迷心窍，好好的兄弟不做，偏偏要害人害己。”周燕回缓缓点头，道：“是啊，其实做一对好兄弟，好朋友，又哪里不好？”
　　张风九低声道：“咱们千万不可那样。”周燕回一怔，也道：“不错，咱们永永远远都是好朋友，绝不能变成那样。”两人伸手相握，相对一笑，都道此后一言为定，绝不会有变。
　　这一夜月盘当空，皎白如霜，两人设法填饱了肚子，就在湖边的大石上休息。月光淡淡洒在两人身上，柔和之极。
　　周燕回看着天上的月娘，奇道：“今日的月亮像是特别好看些。你瞧，连月兔嫦娥都看得一清二楚。”张风九抬头望去，果然见一轮洁白的月轮里点点斑斑，仿佛就是月兔嫦娥。他低头默算片刻，忽然明白过来。两人坠落山崖时已是夏末秋初，耽搁了一个多月，算来这一夜竟然正好是中秋佳节。
　　他想起谷外的亲人，更加想到叠云教的大难，叹了一口气道：“今晚是中秋。”周燕回低呼一声，显是也想起了亲人的安危。此前的日子朝不保夕，这些事情无暇去想，值此佳节，终于又想起了谷外的种种现实。
　　然而这时天地虽大，能够看见的不过是这个小小的山谷。世上关切自己的人虽多，在自己身边的却只有眼前之人。两人同生感触，良久都默不作声。
　　不知过了多久，周燕回才安慰道：“风弟，咱们明天就寻出谷的法子。那对师兄弟负伤，一定觉得逃得越远越好。咱们只要顺着他们走的法子走出去，就能回家了。”
　　张风九心道不错，登时觉得轻松少许，道：“这一出去，咱们可不能像现在一样了。”
　　周燕回拍拍的肩膀道：“也不见得。等咱们出去了，你劝说你姑姑，我劝说我爹爹，从此以后大家不再敌对，那不就好了？”
　　张风九轻轻点头，心中实知这话幼稚可笑。他自幼受姑母教训，从来不把与正道的关系放在心上，只因与周燕回情谊深挚，明知这提议十分不切实际，心底却隐隐约约盼着真能如此。
　　周燕回仰望天空的明月，轻声道：“风弟，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如果不是你在我身边，今天我就已经死了。”
　　张风九微微一笑，道：“那是你先来救我。”
　　周燕回道：“风弟，我在谷外有两个结义兄长，一个结义的妹子。我和他们情同手足，然而我与你更是性命之交……”
　　张风九生性聪明，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接口道：“你若觉得好，咱们也结拜做了兄弟。”
　　周燕回和他相处日久，知道他对名门正道心存鄙视之深，并不下于正道人士鄙夷魔教中人，本来担忧他不肯，此言一出，登时心花怒放道：“不错，咱们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
　　张风九哈哈笑道：“这可不行，你先和你义兄义妹起过这个誓啦！他们要死，我可不要相陪。”沉吟片刻道：“咱们也不必序长幼，只要永不相负，那也可以了。”
　　周燕回喜道：“好，就是这样。”当即在石上跪起，向着天边的月轮大声道：“皇天后土，四方神明，周燕回与张风九今日结义，今生今世，永不相负。”言毕在石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张风九见他说得郑重，当下也依样画葫芦，对月而拜。
　　两人盟誓之余，各自伸出手掌，重重击了三下。一时间觉得心满意足，欢畅无比，方才的沉闷担忧，似乎都被一股轻轻的晚风涤荡了去，胸口暖洋洋的，说不出的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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