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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王与败寇(D)
长春宫——既不是皇帝,也不是皇后的宫殿,却在超过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主宰着这个天下的走向。梁崇光此时站立在这里,心中波澜起伏。
那个女人……那个历经四朝的女人终于也输给了他,从此以后,他的面前将再也没有能够阻挡其道路的人!当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真的降临到了眼前,心里却忽然变得无法负荷,好似美到极致,顷刻间就要崩塌。
“连穹,你做的很好……”梁崇光一边打量着失去主人的长春宫,一边悠悠地褒奖着跪于他身后的连穹,口气中是掩饰不住的胜利之姿,还兼带着一丝嬉谑与轻蔑,“只是……朕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一直在朕眼前转悠的你,居然会是个男人。”
“臣惶恐,实乃是形势所逼,请圣上治臣欺君之罪。”连穹此时已换回一副男子装束,只是自幼就以女子形态教养,口气和肢体语言难免显得怪异。
听到身后不卑不亢亦毫无惶恐的回答,梁崇光转过身不悦地审视着连穹。尽管是这个人在关键时刻助了他一臂之力,可他也不会忘记连穹多年来在太皇太后庇护下的种种骄纵脾气,实在打从心里看他不顺眼。
他眉头微皱,终是吐出一口气,“罢了,既然元机相信你,朕也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你这次算有功之臣,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听说你想要出宫?”
连穹双膝跪地,恭敬地磕了一个头,“臣当日跟郁大人的约定,的确是为了日后得以出宫改头换面,只是现在……臣却想继续留在宫中当差。”
“哦?”梁崇光尾音拖得很长,充满怀疑,“这又是为何?”
“臣原先想离宫,是因为太皇太后让这金墉城死气沉沉,委实无聊。如今圣上集大权于一身,想必是要有所革新的,宫城之中肯定又要热闹无比,臣哪里还舍得走呢!”连穹嘻笑连连,说的话又毫无破绽。梁崇光也知道他是个爱凑热闹的主,便只是冷哼一声,算是默许了他的要求,没想到连穹叩头谢恩之后,却又多出事端来。
“既然原先臣出宫的那项恩赐取消了,那圣上可否再许给臣一个恩典?”
“……说来听听”
连穹却是不说反问,“不知圣上打算如何办理太皇太后的后事?”
“后事?”梁崇光怪哼一声,拂袖猛地坐在榻上,“哪有什么后事!对那个妖怪自然是要贬为庶人,弃尸荒野,闫家满门抄斩!”
“圣上,臣认为此举恐怕不妥……”连穹目光闪动,径自说道:“此次宫变,极少人得知内幕,圣上这样岂不是要招人无端怀疑吗?”
梁崇光眼神冰冷,久久不言,最后严厉地问道:“那你的意思呢?”
连穹再一次叩首,“就请圣上赏臣个恩典,太皇太后的后事一切如常,对外只称是暴毙而亡,至于闫家……他们也无权势,毫不足俱。”
“连穹啊……看来你追究是那妖怪座下的一条忠犬。”梁崇光毫无温度地笑了笑,眼中已充满恶意,“你不就是变着法的替那老妖婆求情嘛。”
连穹却镇定自若,甚至又流露出了肆无忌惮的笑意,“圣上说笑了,臣哪有忠犬的能耐,只不过圣上现在已是所向披靡,又何需跟个死人置气。圣上能成全了太皇太后,自然也可成全往日那些含冤莫白之人……”
“这事岂有你多嘴的余地!”梁崇光猛一拍桌子,打断了连穹的话。可他的话又真真切切地给梁崇光提了个醒。是啊……如今自己重掌朝政,终于能为昔日替自己枉死的人洗刷污名了。
这么想着,他冷冷看了一眼连穹,“好吧……看在你功劳的份上,就保留老妖婆的封号,葬于昌陵,闫氏举族流放七闽,永不得回。”
连穹再无异议,于磕头谢恩之际轻轻呼了口气。闫家如何他并不感兴趣,但太皇太后……恐怕合葬在那人身边是她最后的期望了,那他就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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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长春宫的台阶一路向下向西,绕过几排宫舍,就可由近道抄至承明宫的东北角门。连穹一路走来,虽会遇到几个对他目露迷惑的宫人,到底不曾遭到什么阻拦。
自那一日后,六尚局的“连尚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然而对于久处宫廷当差的人来说,一点点消息就能让他们嗅出空气中的骚动因子来。值此“太皇太后急病而亡”的当口上,谁还会去关心一个尚宫的去向?亦不会对仿佛凭空冒出来的,这个有着相似面貌的男人稍露好奇。人们只会在心中默默揣测自认为巧妙的答案,然后将之烂在肚里,不足为外人所道。
进入东北角门后,盘查变得严厉起来,连穹凭着腰上通行无阻的令牌得以继续前进。自从许皇后被废后,这座中宫一度被疏于看管,但是如今又重被南衙军置于铜墙铁壁的守卫之下。究其原因,是因为这里又换了位主人,而这个新来的主人也是连穹暂停离宫廷计划的真正原因。
“听闻大人得圣上高升,连穹特来道喜。”冲着坐卧在榻上的男人微微一拜后,连穹笑吟吟地抬起头来。
郁元机如今是司天台监正并翰林院知制诰,授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虽然他没有获得中书、门下、尚书这三省中的任何一个要职,但熟知朝政运作的人都知道,郁元机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内相”,比任何一个官员都更接近这个王朝的中枢。
更有甚者,梁崇光居然还将历代皇后才能入主的承明宫赐给他,这让平日里把郁元机的内宠身份当成笑话看的官员们俱都瞠目结舌。背地里鄙夷是一回事,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事实被堂而皇之地翻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于是回过味来的朝臣们哭天抢地地连番上柬,却发现如今一切已是枉然。
没有了太皇太后的势力,现在的梁崇光是朝堂上说一不二的存在,一切的不满——只要还想保住自己的小命——就只能化为茶余饭后的牢骚,去说给那些同样忧愤无处发的人听。
而显然这些人、这些怨气话,郁元机是从来不放在心上的,所以他若无其事地接受了承明宫,也只是苍白而冷淡的面对连穹的祝贺。
“没想到你还有空来看我?”郁元机冷冷地斜视着连穹,他被沈昙所伤的脖颈还未治愈,所以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郁大人这是哪里话,我以后恐怕还得多蒙内相照顾呢!”
“你什么意思?”连穹的话显然不是打算尽快离开金墉城的意思,这多少让郁元机有点意外。
谁知连穹却话题一拐,左右张望一番道:“不知张少监到哪去了?是否又隐藏了身形不让我等闲人看见呢?”
室内空气随着他的话猛然一滞,郁元机阴晴不定地注视着连穹,沉默良久才轻吐一句,“你这话……我不明白……”
连穹似是早已预料到了郁元机的反应,也不强求,只是“哈哈”两声,自顾自地说道:“传说当年太祖开国是顺应天命,因而有神人相助。对这种说法,我一直只当是往自己脸上抹金的漂亮话,至于那开国六公爵中的姚真君,我也只当是个略懂奇门遁甲的谋士而已。可是……现实种种又让我不由地相信这世间确实有些神秘之物,比如太皇太后地宫中的秘方,又比如……前几日郁大人和张少监,还有那姜炎与另一个人……”
他讲到此处刻意停顿一下,想去打量郁元机的反应,却忽觉劲后一凉,正待回头,已被人从后扣住了咽喉。
“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小家伙,倒是看到了不少东西啊。”张枭羽媚眼如丝,凉气从连穹耳根子后窜了过去,“说说看,你是怎么看到这些的?”
连穹看不到后面的人,但是单用余光瞥瞥脚边飘过的黑色官服,他也知道了来人的身份。可他不仅不慌张,甚至还很激动,“如此凭空出现,那天果真不是我眼花了啊,这世上真是有仙人的!”
“哦……”身后之人悠扬一声,“怎么,你不怕我杀你灭口吗?”
“我连穹这辈子最怕的是无聊而死,现在发现了如此有趣的事情,纵是死也死得开心。”
“哈哈,好个‘死得开心’!”张枭羽终于被他这执拗劲头唬得大笑,不禁松开了手,让连穹得以转身直面自己。
“真没想到……”连穹像是望着稀世之宝一样注视着张枭羽,“没想到仙人也是如此平凡,混在我身边跟常人一般无二。”他说完还回望郁元机一样,感慨出自肺腑,“郁大人你真是好运气,居然能结识这等人物。”
“你这小鬼也有点意思……”张枭羽大概还从没被这般当灭绝动物似的参观过,也带着玩味的眼光打量连穹,“你到底是如何看见我的真身的?那天我们四周明明设下了结界,寻常人绝不看不到内里情形。”
“究竟怎么看到的我也不明白,那天我只是先看见了空中有光团闪亮,一路寻过来,竟发现所有人都像偶人般静止不动,唯独你们两位,还有姜焱和另一个男人在争执,此外……”他说着摸了摸胸口,“我戴在身上的这个物件也一直在发光。”
连穹说罢便准备把东西从衣服里掏出来,张枭羽却已经念动口诀,伸手凭空一握,就将一件东西纳入掌中,摊开一看,却是个小小的金麒麟坠子。
“辟咒?”张枭羽举起金坠子细看了一番,“原来如此……这上面被下过保命护身的咒符,能避开一切法术,才使结界对你无效的……你是从哪得来的?”
连穹面露迷惑,显然并不知道他整日戴在身边的东西是这么个稀罕物。他清楚地记得这东西是太皇太后在他很小的时候戴在他颈上的,说是太祖传下来的宝贝。那时春光明媚,那女人一如春日般的目光和蔼地对自己说:“阿穹,好好戴着,这能保佑你的一生。”
“是吗……原来真能护身……”他喃喃自语,不禁自嘲地笑了笑。那女人说的没错……唯独自己是被她宠着爱着的,不管目的为何。
“既然你瞧见了张枭羽的真身,你又准备干什么?”一直沉默着的郁元机忽然开了口。他知道连穹为人颇怪,也不按常理出牌,所以仍是警戒着,只准备万一他有什么不对劲,就让张枭羽瞬间将他解决掉。
却见连穹只是一脸笑意,透着点古怪,又透着点意外收获的兴奋之情。他忽然对着张枭羽就行了个大礼,煞有其事地高呼一声:“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哈哈哈,常来人间走走,果然是值得的,虽说你们命如蝼蚁,但偶尔尚能碰到几个有意思的家伙。”望着连穹渐渐远去的身影,张枭羽不无好笑地歪着头。
他羽化已有上千年,若单论修为,在仙中也算上乘。可长久以来,他却只愿停留在一个不上不下的星君位置上,无非是觉得这充满了爱恨嗔痴的人世,远比那云遮雾影的天界要有意思的多,而且对于“七杀星”的任务他也一向乐此不疲。
“这么说……你打算收他为徒?”郁元机闭目养神,悠悠一问。
“那倒未必,作不做的成我的徒弟,也得看因缘际遇。自我在这世间云游以来,少说也曾与数十人定过契约,至今还没有收徒弟的打算。”张枭羽顿了顿,似乎有点为自己眼界洋洋自得的味道,他扭头斜视郁元机,“说起来,那小子见我一面就想拜我为师,你与我相识已近八年,难道从没有拜我为师的意思吗?倘若你有慧根,修炼得道,办起事来岂不……”
“少说这些没用的东西。”郁元机不客气地打断他的闲言碎语,却又问起了另一桩事,“雷枢走了没有?”
“呵,三天前就走了,我的化身在城楼上看着他离开的。你那个皇帝还不算太笨,也意识到雷枢是不该轻易放的,怎奈经不住你的怂恿……”张枭羽轻笑两声,“我有时都忍不住想对他和盘托出你的计划,真不知道那时他的表情该会多么精彩。”
郁元机却不再与他打趣,只是凝眸远望着承明宫外的斜阳。放走雷枢意味着什么,他自然心知肚明,于是复又闭上双眼,嘴角牵出一丝快意。
张枭羽顺着他那道目光也转向了窗外,云生结海,洪波涌起,大地一片苍茫,他亦嬉笑出,“乱世之七杀,耗灭之破军,福祸之贪狼……真是让人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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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龙姬挂着两行泪水,任由郁瑛拉着自己往寝宫前行。她有一声没一声地哽咽着,却怎么也理不清自己的思路,只觉得短短的几天之内,自己的世界乾坤倒转。
太皇太后新崩,后宫人心浮动,所以她今天才得空偷偷溜进了扶桔殿,想去一探许久未见的母后。虽然她知道母后今时已不同往日,但是……不论被别人流言蜚语多少遍,那也依旧是一心呵护她的母亲,依然会替她抚平心中莫名的不安和骚动,依然会温柔地拥抱着她……她原本是这样认为的。
她从没想过母后的面孔会在忽喜忽悲中那样扭曲,没想过母后的拥抱会痛苦得让她窒息,也从没预料到母后会歇斯底里地连声向她抱怨,让她一句话也插不上,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
她原本是想要得到抚慰,却发现见到母亲后只让自己更加惶恐不安。陌生而恐怖的母亲,让她一瞬间只想迅速地逃离扶桔殿,逃离那样对她说话的母亲,也逃离她所说的那些话。
“公主?”走在前面的郁瑛似乎是察觉到后面不安的动静,停了下来。他半蹲下身子,温和地替梁龙姬擦拭掉泪水,“公主,别再私自一个人跑到那去了,娘娘她如今的心情肯定也不好,公主见了只会徒增伤心。”
他的语气是那样疼惜,表情也是那样真挚,梁龙姬怔怔地看着这个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少年——他应该是值得信赖与托付的,不是吗?虽然一直分房而居,但自己跟他是行过六礼的,就是今后彼此扶携的人了,不是吗?
可是,为何……
“你的命是跟我连在一起的,龙姬!我们俩是连在一起的!你明白吗?你必须得帮我,这也是在帮你自己!除了我,没有人是真心对你的,所有人都是想要从你身上图谋一己之私利的歹人!”
为什么母亲的话像咒语一样挥之不去?害得她看着眼前心仪的少年,却忽然觉得他也很可怕。
“公主,你怎么了?”发现梁龙姬似乎并不是单纯的伤心,郁瑛刚伸出一只手想去碰触她,却被梁龙姬一掌挥掉。
“不要……不要……”
“公主?”
“不要碰我!”梁龙姬的眼神中陡然多出一种惊惧的忐忑,眼泪玉珠似的滴落下来。她兀地从郁瑛身边躲开,好像要逃开什么看不见的丝网,只留下一个仓皇的身影,向内宫逃去。
“……易叔……”郁瑛皱着眉站在原地,看似是在空无一人的廊下自言自语,却瞬间有个中年人闪至他的身后,恭敬的回了声“少爷”。
“娘娘跟公主都说了些什么?”当他猜到梁龙姬可能会在扶桔殿而找过去时,已经看见她惨白着一张小脸出来了。虽然可以想象那必不会是一段令人愉快的重逢,可如今看来,应该有比不愉快更糟糕的东西。
被唤作易叔的人是受郁瑛之命一直暗中守护梁龙姬的护卫,而他此时显得有点犹豫,可到底还是伏在郁瑛耳边,轻声地嘀咕起来,最后换来郁瑛一声叹息。
“唉,娘娘她……”
“怎么了?”当郁瑛回到他与梁龙姬居住的棠棣殿时,远远就看见一帮子宫女内侍围在了宫门之外,他不禁加快了脚步。
“公,你可回来了!”老内侍总管仿佛见到救星一般迎向郁瑛,“公主又不知道发了什么脾气,把自己关在房子死活不让人进去,您想想办法吧……”
郁瑛无奈地笑了笑——一个怪僻跋扈的小主人,再加上一群百依百顺逆来顺受的仆从,这样的组合让他不禁想起了许多旧事。
他挥手让六神无主的侍从退下,也不敲门询问,径自走入殿内。
“我不是说了嘛!不许进来!你们没有耳朵吗!”刚一跨进门,迎面就飞来一个东西,郁瑛也没看清,下意识地闪过,才发现落地的是一个雨花石的印章。
“公主,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不再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他弯腰一路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杂物,一边向那个卷缩在床边的小身影走过去。
发现进来的是郁瑛,梁龙姬似乎缓了一下,可她立刻又冲着他喝叱起来,站在床上,仿佛要随时扑下来,“不不不!你也别过来!你跟他们一样,都是不安好心!”
“哦?我为什么不安好心了?”郁瑛顺从地停在几尺开外。
“因为……因为……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一定……一定也是为了什么目的才做我的驸马!”
“公主以前不是也不喜欢我吗,那为什么又要嫁给我呢?”
“因为……我……可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身份,你没有道理喜欢我!”虽然自小娇横,但梁龙姬并非全然不懂周围人的嘴脸。她知道身为皇后嫡女,她绝对有娇横的资本,可现在呢?母亲的话如冷水将她淋个透湿,没有了嫡女的身份,周围的人又会怎样看待她?
“现在……现在……谁知道你们会怎么样?”她一下子由张牙舞爪变得心虚气短,最后索性呜咽地哭了起来,“父皇也不喜欢我,奴才们也不喜欢我,母后也……没有人对我是真心的!你也一定是对我别有所图!你们都一样!”
像是拿捏好时间与力度似的,郁瑛再次靠近梁龙姬,坐在床边,将她搂进自己身边,柔声问道:“公主说我们对你都不是真心的,那公主你可曾真心地对待过我们?”
梁龙姬迷惑的抬起一张花脸,仿佛不能明白郁瑛的意思。
“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这些公主对人坦诚讲过吗?你没有真心对人,又怎么知道别人是不是真心对你?”
“……我脾气又不好,也不可爱……你却对我好,不能不让人怀疑……”梁龙姬小声地嘀咕道,但她毕竟还是个喜欢撒娇的女孩子,纵使嘴上这么说,却也不打算离开郁瑛令人心暖的怀抱。
“确实,公主的毛病一大堆,很难找到让人喜欢的地方……”郁瑛笑着顺着梁龙姬的话,转而又一问,“那公主又觉得我哪点好了?”
“……你……心眼好,又聪明……也肯耐心听我说话……”说这说着,梁龙姬的声音越来越小,“所以……”
“那我要是说,因为公主心眼不算坏,也不算笨,也不算完全没有耐心,所以我愿意待在公主身边,你信吗?”郁瑛不待梁龙姬的回答,忽然正色道。
“我……”梁龙姬神色一怔,这话听着并不好听,可不知为何,从郁瑛嘴里说出来,却让她觉得得到了莫大的肯定。这让她不由地心头欢喜,便也张开两臂,像抓着浮木般将郁瑛搂得更紧点,“真的吗?”
感受到身边人略带颤抖的摩擦,郁瑛动作轻缓地拍了拍梁龙姬的背,俯首在她耳边一字一顿道:“真的”。
嗖的一声,一个细小的物件朝床的方向飞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梁龙姬的耳后,让她在这一声肯定中瘫软下来。
“少爷……”易叔的身影随后从房梁上窜了下来,他托起梁龙姬的头,往她嘴里塞了个药丸,随后又递给郁瑛一颗,一边还询问道:“少爷要带上公主这件事,夫人可知道?”
郁瑛吞了药,再上前查看梁龙姬的情况,替她捋了捋耳边鬓发,“我并未知会母亲,但她应该不会吃惊。”
“可是,多一个人的话路上难免有失……”
“易叔”郁瑛声音不大,其中的坚持越不少一分一毫,“我虽年幼无知,但尚知道结发之妻不可离弃,母亲她也一定明白我的心意。”
他俯首看着床上的小女孩,如果说刚入京时他只是判断,正式联姻前他还能抽身,那么此时此刻,他已不能抛下梁龙姬一个人了。不光是名份与大义,这段日子以来他思考的最清楚的事就是: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连自己身边的她都不能从中受益,那自己的理想又有何意义呢?
易叔面露犹豫,似乎还想再劝,却猛然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响动。他神色一凛,顷刻之间便又潜藏得踪影全无。
“邑城公主及驸马郁瑛接旨!”
一声高亢的嗓音传来,门也随之被粗暴地推开。郁瑛看着领头的宣旨内侍与他身后的禁军,心却极静。
果然,皇后被废,太皇太后驾崩,梁龙姬也没法再安身立命了。
但是快速扫视一眼后,郁瑛却没发现宣旨的内侍带了其它多余的东西,不禁松了一口气。看来情况还不算太坏,至少他们吃下的药丸暂时派不上用场了。
“公主这是……”内侍第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梁龙姬,面露不解。
“哦,公主刚刚困乏,才睡下。”郁瑛回过神道:“圣旨臣接也是一样,圣上的意思臣与公主定会遵从。”
他说得诚恳,态度又谦逊,内侍大概觉得两个小孩也变不出什么花样,便开口宣读旨意。其间郁瑛一直默默地跪伏听旨,待听到“贬迁辽西,即刻启程”时,便已心有所悟。
辽西为苦寒之地,皇帝贬他二人为庶人,又远迁至那,先不说到了那里能不能存活,就连长途跋涉上会不会有些“意外”都说不清楚。
不过他仍然毕恭毕敬地叩谢了所谓的皇恩,也遵从圣旨的命令几乎什么都没有收拾,只是抱着沉睡中的梁龙姬走出了宫殿。远远望去,已有一队人马围在辆马车周围等着他们了。
呵,还真是不让人喘一口气。郁瑛心中暗笑,再度看了看怀里的睡颜。
龙姬……趁此时机,就用你自己的眼睛看一看这个宫墙之外的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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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元阳到辽西,必是要走北上的路线,而早在郁瑛他们出发的三天前,雷枢的人马就已经风驰电掣地行径在通往北方雍州的官道上,将金墉城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不过在这两波人的行程之间,还有两个人,也在往同一个方向慢慢地移动着。
出了元阳北城门,一条偏僻的林间小道上,一个少女正呼哧呼哧大气直喘地将一辆马车往密林里拉,似乎是想避人耳目。她身材中等偏矮,没有什么特色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可算是灵动有神,一身简单但做工考究的衣服头饰,正是从宫中顺利潜逃的童焱。
可是她与沈昙的潜逃之路也只顺利了很短暂的一段时间。等她终于把车子藏进还算满意的位置后,便朝车厢内看了看不省人事的沈昙,百思不得其解。
话说摆脱了张枭羽后,两人也算平安无事地出了宫,果然像沈昙说的那样,没有任何人再能看到他们的踪迹。
这期间她也曾担心过沈昙的伤势,但他一直表示没事,还用从张枭羽身上弄到的血,替她解了可以被追踪的感灵咒,然后两人便上了事先备好的马车上,装成普通人一般地混出了城。
可将将出城没有多久,车内的童焱忽然感到车身一阵颠簸,速度也慢了下来。她不明所以地探头出去,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沈昙倒卧在车辕边,怎么喊也喊不起来了。
“你说你……认识你以来,你究竟派上过用处没有?”童焱缩在车内,一脸愁苦地弹了弹沈昙的脑门。虽然失去了意识,但至少他还有气,这大概是眼下唯一能让童焱放心的事情了。可是一想到一度牛鼻哄哄的仙人总给她出这样那样的状况,她就不得不对自己今后的命运忧心忡忡起来。
好在这样担忧到底没让她久挨,就在她寻思着深夜里要不要试试钻木取火的时候,沈昙一声呻吟,终于又醒了。
“兔子!你终于醒啦!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又来什么元气大伤,要给我躺一个多月呢!”欣喜之余,童焱口无遮拦。
沈昙忿忿不平地瞪了她一眼,“你再敢说一句兔子试试!”口气虽冲,却绵软无力。
“好好好!我的大仙耶!感觉怎么样?没事吧?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去哪?”童焱一连串地发问,陪笑着把沈昙扶了起来,却见他忽然直直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茫然若失。
“……怎……怎么会?”沈昙喃喃自语,努力握紧两手,又松开了,再握再松,反复几次,仿佛在确定那双手究竟是不是他的。
“你怎么了?”他这样莫名其妙的举动,连带着童焱也不安起来,总觉得马上就要听到极其不幸的消息。可沈昙却并没有回答她,只是低吼了一声,似乎是在骂人,然后就颓然地倒在车上,两眼望着车顶发呆。
“喂!你说话啊!到底怎么了?”童焱慌极了,用手捣捣他,“怎么了?难不成他们追来了,我们无路可逃?”
“……逃?”沈昙默念了几遍,又看了看童焱,看到她满目的忧色,他不由的一个机灵,又一骨碌爬了起来,重新恢复了一贯高傲的表情,双眼有神,“是啊!张枭羽那个混蛋!以这样就能让我束手就擒吗?正好,这下我看你怎么找我们!”
童焱不明白他忽悲忽喜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只是看那又恢复了的不可一世的表情,她放下心来,“这样啊……那我们接下来去哪?”
她原以为沈昙既然救了自己,那么必然是万事俱备了的,哪成想沈昙顺口就回她一句,还颇为天经地义:“你说呢?”
童焱被呛到了。
“我……我说什么我!你救人难道都不想退路的吗?”
“不想。”沈昙又天经地义回了一句,顺便横眉怒视童焱,“你以为我变成兽形混进去很容易吗?跟那混蛋张枭羽对打很容易吗?那个狭持你的小鬼说得对,我完全可以不管你的死活!现在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了,你还没头没脑地问我,你就不能动动你自己的脑子吗?”
被他这么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顿之后,童焱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有……有这么救人的吗?怎么觉得被他救比被郁元机救还要罪孽深重呢!
可是照这臭屁兔子的脾气,没有真把自己扔一边完事,童焱已经很存着一份感激的心了,所以只得顺顺自己的气,征询着问道:“那你有没有什么好建议啊?天下这么大,我哪知道能上哪去呢?”
或许她这话问到了点子上,沈昙终于也沉下脸色来,想了想,说出了比较靠谱的话,“我们只要能在张枭羽的眼皮子低下活到你寿终正寝,我任务终结就行了。我已替你除了感灵咒,张枭羽现在找不到你了,而我……总之,其实如今上哪去都是一样。”
“真的?”童焱不禁两眼发亮。沈昙的回答不失为一个希望,虽然没有具体的目的地,乍听起来茫然无措,但是认真想来也就等于没有限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是扯淡!
思及此处,童焱迅速跳下车抬头搜寻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北极星的方位,于是豪气万千地对着远方一指,一字一顿对沈昙道:“那我们就去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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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终于赶完字数了
日更对咱来说简直是自杀啊!自杀!
所以请允许咱休息一周,以便起死回生。
下周回来继续第三篇——北国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