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岸

　　屏幕上细碎的文字刻画不出她的形象，耳麦里传来似真似幻的声音，在她呼唤已久之后，我才朦胧回神。
　　“我在。”我柔声道。
　　听她彼方轻声叹息，得知她近日又不快乐了。
　　“怎么，还不好么？”
　　“我不知道...”随即又是一长串的沉默。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口，也只是默默地等。忽而突发奇想，把前几日在一间酒吧里听来的曲子放了出来。
　　一阵流水般的钢琴前奏之后，是大提琴的如泣如诉，和着半空中如伤的新月，撕扯开避之不及的伤痛。
　　曲声未半，她的声音有些低哑，“我们今天签字离婚了！”
　　似是有云遮住了本就不皓朗的月光，让我这个惟以月光为明的矫情之人倍感黯淡。
　　“这不是很好么？”我淡淡地回，“你放了自己，也放了他！”
　　“是啊！理智告诉我我做的没错，他的心已然不在我身上，这么纠缠着，不如放各自一条生路。可是，我们十年的夫妻，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几乎都融入了我的骨血，怎能说放就放的？”
　　我无语，听闻她的泣语。
　　“我们离婚后又去回了‘百花深处’，对了，那是条小胡同，我们第一次约会就是在那里。”她停顿了一下，“那时我初到北京，不知道真的有这么一条胡同就叫做‘百花深处’，我还与他玩笑，不知是否能在那里找到‘捧着绣花鞋的老妇人，等着出征的归人’。他却说这条胡同不吉利，连歌里唱的都是人鬼殊途，不想，如今却是一语成谶，我们从此陌路。”
　　“其实到如今我也没想明白，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他非离我而去不可。还是，我们之间的情意真的消磨殆尽，恋无可恋了？当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言犹在耳，如今却是要‘两忘于江湖’了。我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过着没有他的生活。”
　　“你知道么？我总有胃疼的毛病，季节交替时更甚，再加上我的工作又时常加班，三餐不定时，胃病竟也伴了我两三年了。他总是会帮我买好胃药，悄悄放在我的包里，还在我的手机上设定吃药的时间。用餐时也一定会打电话过来催促，若是我在忙，他就帮我叫了外卖送到公司...”
　　“他说能够遇上我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福，他说我们要一起平平淡淡地白头到老，他说...”
　　她的声音有些呜咽，好似风中颤抖的雏鸟在找寻成鸟的庇护。
　　深沉的大提琴终于在月光重放时收回了最后的颤音，夜依然平静如水。她的眼泪演奏不出绕梁三日的美乐，却落在深不可测的暗影中，打动了的究竟是不能圆满的新月，还是萦绕不去的伤离别？
　　“对于他，你还可以怀念，还可以留恋。毕竟这么长的感情，不是想放就放的。但是，答应我，别让自己永远沉浸在飘然已远的过往，给自己一条退路，每天少想念一次，少回忆一遍。”
　　“我，可以么？”
　　“你可以的！只要你愿意！这样吧，你给自己一个期限，在下一个月圆之前，你还可以回忆，等到月满之时，你也要愈合了自己的心伤！”
　　“...好，我答应你！”
　　“...不如，我们就此定下约定，在月圆之夜，你能释怀之时，我们在‘后海’的‘杨柳岸’见面如何？”
　　“可是，我不知道何时才能够做到释怀...”
　　“没关系，我等！”
　　“...那好，一言为定！”
　　于是，她下了线，我也百无聊赖，心中积郁的情绪无法抒发，便披衣出了门。
　　午夜刚过，夜色正浓。
　　后海的歌舞升平似乎永远都不必明了世人的黯然神伤，自顾自地挥霍着夏末最后一缕热情。
　　还是那个安静的近乎冷清的酒吧，还是那首“杨柳”，还是那个寡言的有些胆小的老板，还是那个心事惴惴的我...

　　“猊——”
　　我回头，见他不在吧台守候，反而四处游逛。
　　“怎么，你不躲在那九尺梨花木的后面了？”
　　他笑了笑，“你许久不来，算是稀客，我这个老板岂能不倒履相迎？”
　　平日里少见他，却不知他竟也会玩笑。
　　许是见我神色有异，他也不再多言，寒暄几句就离去了。我瑟缩在灯火昏暗处，暗暗思索，我真的要等待那个月圆之夜么？

　　自始至终，我都是那个背后谋划，时时算计的人。我一早就知道网络那端的她，是我的老板，那个精明强干、行事果断、从不在人前显露脆弱的女人。我千方百计，甚至不惜偷窥窃取到了她的网络联系方式，妄想走近她的心里。却不料，她固若金汤的城池早已有人驻扎，而我不过是匆匆赶来而过客而已。后来，当我得知她心系之人另觅良人之时，我竟心存欢喜。于是，我有意鼓励她离开那个业已貌合神离的爱人，我有意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攻占她的心房，可是，我真的能走进她的城池么？
　　我开始怀疑，开始举棋不定，却仍不改每日在月色下倾听“杨柳”的守候。而她自那日起也好似迷雾一般消散不见了，若不是常常在公司见到她，我真的以为她远离尘世销声匿迹了。我却也不疾不徐，任她伤痛自愈。

　　只是，从那天开始，每个月圆夜我都会来到这里，看着荷开荷败，看着人来人往，看着胆小的他竟然也有勇气站在台上浅吟低唱。时间终究是划去了去日的痕迹，它抹平的究竟是伤痕还是心迹呢？我还在等，还在每日每夜地听那首“杨柳”，盼望着，某夜，她踏着月色的涟漪，飘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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