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誓

　　我的恢复日程表排得很紧。因为我能给的钱就那么多，做完那七项手术后，只够在医院待一个月。
　　训练的内容，集中在变性后，各个生活细节的适应。
　　老实说，我一开始，并不把这当成一种问题。我一直被人骂成娘娘腔，喜欢胭脂口红，热爱大花裙子高跟鞋，并向往有一个男人终有一朝进入我的身体。我不喜欢做男人而要承担的可怕责任，我希冀做贤妻良母，在风暴的边缘，喜怒哀乐，不必如此直接而首当其冲。我，这样的我，从长久的精神到现在的身体，都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女人。天成之态，训练何益？
　　第一课，他就让我发现了我的无知。

　　那一节，是发声练习。
　　“男性发声时，使用的音域偏低，而你现在做了女人，就要学会用以前不习惯使用的音区来发音。”
　　我按他的指示，几乎是扯着嗓子，喊了几句。真正不男不女，形同人妖。
　　我有些尴尬，一时沉默下来。
　　他笑：“没关系。你以往二十四年，都是用的低音区，现在猛然换了位置，必然会有不适应。”他顿了顿，“否则，我怎么能有机会、和这么可爱的你共度30天？”
　　他突然冒出这一句，我不由有些心跳——我现在是女人了。他，是在对一个异性说着这句话。我，有些紧张，有些无措。突然有了对一个男人脸红心跳的权利，我莫名激动起来。
　　他接着拿出一本书：“这本书，我把它分成了30部分。从现在起，我们每天用新的音区，读一部分，”他温柔地问我：“好吗？”
　　我突然有些想撒娇。尽管以前从来没试过。我是女人了，有权在一个男人面前，耍耍自己无伤大雅的小脾气。我拿过那本书：“《小王子》？咦！童话来的。不读，不读。”我故意把手摊给他，“小孩子玩意，我老啦！”
　　现在想来，当时的我一副公鸭嗓，还在装傻弄痴，真有些可怕。
　　可他当时的眼神，就像我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女子。他笑着翻开扉页：“献给莱翁•维尔特。请孩子们原谅我把这本书献给了一个大人。我有一条正当的理由……”他平缓地读着：“因为每个大人，他都曾经是个孩子。”
　　每个大人，他都曾经是个孩子。
　　只是一个刹那，我有些迷蒙。我的小时候，满满的，全是痛苦。在幼儿园的二楼，一个女生拿着一手的花生壳，逼我吞下去，否则就要我跳下栏杆；别的孩子指着我叫“怪物”；母亲为我洗澡时的频频叹气，家中姐妹衣物被我偷来穿上后的片刻喜悦被父亲毒打……很多人以为孩子无知无觉，其实他们什么都懂。他们把每个向他们许下的承诺当真，把你的每句玩笑当作事实。你说他最棒，他会坚定相信到底；你说他错了，他也会为了面子保持倔强，然后偷偷改过来。你凶，他能感知，你笑，他会凑上来……你对他说：“你不男不女。”
　　然后孩子时的我，便信了。
　　我发呆半晌，问面前的他：“孩子，说明什么？”
　　他答：“一种真。那时快乐也是快乐，悲伤也是悲伤。事事在乎，不愿逃避，非要得出个究竟。”
　　我不语，翻开第一章。
　　献给每个大人的小时候。这本书，却从一个成人的故事说起。
　　“我孤独地生活在这个星球上，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我读到这句，竟有些哽咽。
　　考研时，我是全系的最高分。我读书努力，因为知识无欺。它不会因为你想在履历表上加一项“心理性别：女”，就把你拒绝。我看书，看懂一段话，就是一段话。它也不会像这个社会，让你付出的十分努力，有时，半分也收不回来。书里，我可以拒绝妥协。生活，却让我成为最好的戏子。我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纯粹的男人。我跟同事抽极辣的烟喝最烈的酒，我把对女人的羡慕侨装打扮再放到我的脸上，只让人看见一个大老爷们对丰乳肥臀的垂涎。像圣•埃修伯里，用画上吞了大象的蛇来做实验，我只看一个人，是不是能够接受双性人。一旦不能，我会像埃修伯里那样，“我就不和他谈巨蟒呀，原始森林呀，或者星星之类的事。我只得迁就他们的水平，和他们谈些桥牌呀，高尔夫球呀，政治呀，领带呀这些。于是大人们就十分高兴能认识我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人。”
　　我通情达理，只是不能谈心。
　　一些话，无法言说，久而久之，已是无处话凄凉。
　　我捧着那本书，简直看见寂寞的自己，随那个飞行员，一起搁浅在沙漠上。无限的荒凉寂寞，让寂寞的人，得到休息。这样的沙漠，和现实里的喧嚷，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我正要往下读，他突然掐了一下计时表：“今天表现不错，明天我们继续。”填好进度表，他让我签名。我拿过笔，感觉上面有他的温度。
　　这是一种奇妙的触感。有时几乎可以让人以为是牵了对方的手。
　　我想，那是爱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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