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女梦圆

　　“铛铛”了四声，四更锣响时，黎曜身子一抖，从梦境中睁开了眼。
　　鼻尖飘进一股子混杂的药材香，他明白过来，自己所在还是泰安老君炼丹房的内室。陈设简简单单的一间房，除了他身下这张毫无修饰的木榻，便就是屋中的一张一臂多宽的圆桌了。

　　屋里点着灯，昏黄的灯光下，他微一垂眼便瞧见靠坐在榻尾的绛衣女子，她面对着屋门偏头靠在床架上，不知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还是睡得不好，眉头微微打着结，眼睫亦不安地扇动了两下，□□小巧的鼻下朱唇轻启，从侧面瞧过去，是个可爱的心形。

　　他一颗心为之发软，生出怜惜之情，眼触及到她唇角的一溜晶莹，他抿唇而笑，活动了两下腿脚后，便轻轻掀开被褥缓慢地坐起身来，双手撑床朝她逼近。

　　他有些着迷的端详着她的脸，视线沿着她没有一丝多余的肉，线条清晰而流畅的下颌，来到她小巧而白嫩的耳朵，往上路过她微乱的鬓角，再移至她若远山的黛眉，路过她浓密纤长的睫毛，再溜过她流畅的鼻梁，落到她微翘的红唇上，顿了顿，抬起手捻着袖子替她擦去唇角的晶莹。

　　她身子一颤，睁开眼来瞪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眼中闪过惊，一呼一吸之间便已镇定，瞳孔微缩，只剩下一层薄怒置于眼底。
　　梦圆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站起身来，往自己嘴上擦了擦，问道：“你刚做了什么？”

　　黎曜在床榻上面对她坐好，抬起袖子来看一眼后往她面前伸了伸笑道，“没什么，就是替你擦了下嘴角的口水。”
　　梦圆瞧一眼他袖口上的那滩湿意，她第一次懊恼自己视力太好，与此同时下意识的朝自己的嘴角嗅了嗅，果真闻到一股子口水味，她面上飞快一红，却仍是梗着脖子嘴硬道，“瞧不见，既然你醒了，那我回去了。”

　　梦圆说着便回身跑了。
　　黎曜盯着她的背影，咧着嘴轻笑出声，若不是瞧见她微微凌乱的步子，他还真的信了她故作的镇定。

　　门外。
　　“仙子，您没事儿吧，脸怎么这般红？”阿泽见到梦圆出来迎上去关切道。
　　梦圆单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颊，微微朝后偏头藏脸道：“我无碍，你进去吧，你主子醒了，我回了。”
　　“辛苦仙……”阿泽行了个礼，话还未说完身畔便刮过一阵风，他顿了顿，微微抬起头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而他口中的那个“子”此时才刚刚发出来。
　　跑得真快啊，他感叹一句，回身便快速进了内室，室内榻上他们家四殿下，好似心情格外好，坐在榻上傻笑，整个人都明亮不少。他心中高兴也跟着笑，谁知其抬眼瞧见了他，便又立时收起了笑，好似昙花一现。

　　梦圆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宫补觉，本以为是沾枕头就该着的，躺床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眼前浮现的都是他靠得极近的眉眼，他轻动的唇，还有他明动的笑脸，还有他的弯弯的眼，作甚要这般亮，亮得好像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投进了一轮明月，一直动，一直闪，一直晃，晃得人晕乎乎，心慌慌的。

　　梦圆伸手抚上自己“咚咚”吵得恼人的胸口，又翻了个面，心中乱得两眼难阖又难睁，她不禁唉声叹起气来。
　　瑾娘在她开始反复翻身之时便去摸出香炉，配了安神助眠的香点上，捧着进来搁在她床边。
　　“瑾娘，你说我为什么就是睡不着呢？我多想睡啊！”梦圆又翻回身来平躺着，在床上摆个大字对瑾娘道，一脸苦恼。

　　瑾娘瞧一眼她伸出被外那只白皙的脚，摇着头拉过被子替她盖上，又替她掖了掖其他地方的被子，轻声道，“累极的时候，是反而不易入眠的，闭上眼睛，让头脑歇下来，很快便能睡了，急了反而不好睡。”

　　梦圆点点头看一眼瑾娘，她总是这般事无巨细，悉心的照顾着自己，怕自己冷了病了伤了不开心了，就跟陈三威他娘紧张他一般紧张着自己。梦圆心中为之一动，在瑾娘收回手时，及时握住她的手，一只皮肤不太细腻，不够白皙，却是暖乎乎的手。

　　“谢谢你瑾娘。”梦圆直直望着瑾娘道，见瑾娘冲自己笑，她又在心中暗暗补了一句，“像娘亲一样在我身边。”
　　说完她脸轻轻一红，松开手缩进被子里，翻身朝向内侧，背对着瑾娘，搁在枕头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抠着。

　　瑾娘望着自己落空的那只左手，嘴唇动了动，笑着深深看她一眼，随即无声地转身出去了。

　　梦圆这一躺睡到了日头垂落西天才醒过来，期间她好似听到外头有吊嗓子的男人说话声，但实在太困，她便也没理，翻个身继续睡了。
　　此时醒来瞧见屋子里摆的那一溜堆堆叠叠、大大小小的锦盒，金灿灿明晃晃的首饰，胜雪间或闪着银光的白衣，还有那道摆在圆桌上最显眼位置的金色法旨，她抿了抿唇，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也猜到这些东西都是谁送来。

　　她未瞧那些东西一眼，而是捞起被挤到一边的茶壶杯盏给自己倒了杯水，一仰头饮下，方觉喉头润了好些。她回身去榻边的矮几上拿起自己的纳物袋，提着身上的米黄色襦裙快步出了屋子。

　　她径直行到鱼池边的花坛里，甫入花坛时，被一块凸起的土块绊了一下，朝前一个趔趄之后站稳又不慎踩到裙摆，襦裙卡在胸上的部分瞬间被扯着要往下落，她赶紧蹲下消化了那股劲道，顺道将襦裙往上提了提，遮住自己露出来的半截雪白的胸脯。

　　花坛那头的一棵三人高的梨树上，树叶突然“沙沙”作响，零星落下几片叶子，梦圆倏地抬头瞧去，她瞳孔微缩，一瞬不瞬地盯着瞧了一阵，忽地又刮起一阵风，吹得树叶又响了一瞬，梦圆偏了偏头，用手随意地将乱飞的碎发弄到耳后，蹲下身来。

　　适才被她盯住的那棵树上，一个隐身的蓝色身影，暗暗松了口气，却是分毫都不敢再动。

　　梦圆从纳物袋中拿出那株黄花地丁，用手指在土里弄出个小坑将黄花地丁放进去，接着又用手在它周围填好土。
　　“你放心，我会让你常在不败，一直活在此处。”梦圆道，她这话更像是说给自己的。

　　起身行到养着睡莲的缸前，她弯下身子，头贴近水面瞧着水下那条青鲤，瞧见它一个闪电似的钻回睡莲叶的最底下躲了起来，一动不动仿佛颗水下的青石块一般。
　　梦圆冲水里一笑，从水中，她注意到自己头顶上那红粉红粉的天际，颜色温柔得煞是好看。就在这片红粉的天际下，一颗头毫无征兆地伸了进来，梦圆吓了一吓，头猛地一抬，恰好撞在那人脸上，两败俱伤。

　　两人皆是痛得“咝”了一声，一人揉着鼻子，一人准备伸手去摸头，却被人拦了下来。
　　“脏。”黎曜道。
　　梦圆瞧两眼自己满是泥污的双手，垂下手作罢，任痛处兀自痛着，到后来是痛一阵又痒一阵，好不难受，她便用胳膊去揉。

　　揉了好几个呼吸的光景，梦圆终于放下手臂，抬头瞧一眼他被撞红的鼻头挑一挑眉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的？”
　　“……刚来。”蓝衣的黎曜眼神忽闪回道。
　　隐身术这么快就失了效用，他动动隐没在衣袖下的手提了提力气，内息响应的却是少之又少，他只得作罢。

　　梦圆瞅他两眼，想起适才诡异的那阵树叶响，她面上不受控制地臊了一臊，将信将疑，下意识便用手提提襦裙的上部。
　　黎曜飞速在她提襦裙的动作上扫一下，想起适才那一幕，他身子一紧，颇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偏过头去。

　　为转移注意力，他行到鱼池边去瞧鱼，随口问道：“有鱼池，你为何要单独将那条鱼养在缸中？”

　　“我喜欢。”梦圆快言快语道，说完她又有点自恼。人家这般好声好气，她犯不着这般火药味浓重，于是又瓮声瓮气地补了句，“这鱼会被欺负。”
　　“那这条也应当被捞出来单独养，”黎曜边说边用稀薄的法力捞起一条白身，间或有些黑点和黄点的鲤鱼，用法力团一团伸到梦圆眼前，“你瞧，它身上的鳞片掉了好些，鱼鳍也多处受伤。”
　　梦圆走进几步凑近一看，果不其然，就连鱼嘴都破了一些，她垂着头道：“行吧，放一块瞧瞧先，若是合不来，再将它们分开。”

　　“那我们呢？”黎曜问。
　　此话一出，梦圆便是一愣。

　　她抬眼隔着几个拳头的距离看他，却见他也正定定瞧着自己，一双眼里饱含太多让她手足无措的东西，灼了她一道，她赶紧退回两步来，看天看地看树看雨看花看草，就是不看他。沾了泥污的手无意识的在裙摆上抓了几把，她拔腿就跑，跑的还是回主殿的反方向。
　　她足足绕着整个鱼池跑了一圈，又跑回原地不动的黎曜跟前，咬着唇硬着头皮与他擦身而过，不忘理不直气不壮地瞪他一眼，不要命地往主殿的门口疾奔而去。

　　黎曜捧着鱼，目光锁定她在原地转了一圈，最后目送着她奔回殿内去，他笑一笑又叹两口气，心里是酸一阵甜一阵的。
　　还好，与她有关的两人，都是他。他没什么好酸的。
　　黎曜如此想着，将手中的白鲤鱼放进那口缸里，打碎了倒映在水中的粉白天幕，他立在那处瞧了一阵，见那条鱼白色鲤鱼在水中徘徊了一阵，在复原的粉白天幕下，慢慢试探着往那条青鲤身边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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