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鸣阿勒曼

　　曾经灯华如瀑的音乐厅一改以往沁人心脾的舒适氛围，空旷的舞台上也撇去了浓稠似血的幕布和金黄刺眼的流苏，换上夸张的大幅黑白人像，再往下方规规矩矩摆上一束又一束精心包扎的馨香花朵。

　　偌大的观众席上是零散的人扎堆坐着，彼此间隔得远的，打暗号一般两两交换几个眼神，心照不宣的同时又忐忑不安，不知对方是否明白自己的示意，挨着坐的反而默不作声。

　　沉默是今晚的笙箫。

　　赵警官正好这个时间拉开音乐厅沉重的木门，一看室内的庄严布置不由顿了脚步。托中央空调的福，室温怡人，但赵警官手心的汗不住地渗进手里紧攥着的纸巾。

　　观众席上方并没有打开足亮的灯，如果刚从外面走进室内，只以为里面全是森森的鬼影。赵警官随意找了一处后排位置坐下，眼睛慢慢扫过前方一堆堆衣着肃穆却贵气的人，心里隐隐发怵。

　　这是场特地为作曲系李教授举行的非正式告别会。之所以非正式，其中缘由令赵警官苦笑不已。

　　李教授前些天从大学城教课回家，前脚为刚答辩的毕业生指点过作品，后脚到家后再无讯息，等到同事察觉不妥报警，才发现家中已死去多日的尸体。

　　如果是正常死亡倒还好，苦恼的或许只有突然被留下的毕业生，或许也并非苦恼。然而事与愿违，李教授被发现僵硬地斜躺在沙发上，颈间一条深深勒痕，如摩西分海似的将李教授并不粗的脖子分成两截肉段。

　　事发现场干净无尘，凶手似乎充当了免费钟点工的角色，里里外外没有一根发丝一枚相关的指纹，作案工具也一并被凶手带走，整个现场查不到任何线索，除了被害者脖子上勒痕的纹路。

　　整个案件清清爽爽得不像有凶手，谁让李教授和妻子离婚已久，家又直通地下室车库电梯，车库内监控常年失修，电梯内也没有任何监控。

　　赵警官只觉脑壳阵阵发疼，上头施压要尽快解决案子，给媒体一个交代。同事几个已经到处在查监控，四处奔波仍一无所获。虽然看似到处都有摄像头，但是死角依旧顽强地在社会的缝隙中开枝散叶。

　　“谢谢大家来到李教授的告别会，在这里我们…” 告别会的开幕在一片寂静中突兀得像演奏中长空拍里观众席上的喷嚏一样，唤醒了沉浸在案件里的赵警官。

　　凶手未知，四方媒体闹得校长室里局里不安宁，告别会也仅仅是师生间的仪式而已，将毕业的学生纷纷上台演奏以表哀悼，好让作曲系的顶梁柱走在音符铺就的路上离开。

　　说要说案子没有嫌疑人是不可能的，李教授是作曲系的老人，有关他背后手段的传闻零零碎碎传到赵警官耳里。话虽不多，也足以留下查证的空间和怀疑的方向。赵警官向来办案不急于求成，而在处处留心。

　　作风不正的老师骤然离去，身边人的反应如调色盘般多样，赵警官见得多了，也明白此时此刻真正哀伤反而是少数，也是例外，比如台上刚坐下的女生，李教授手下一位向来以用功闻名的毕业生。

　　*
　　几日前，赵警官询问其他几名当天上李教授课的毕业生时听闻这一说法，面上并无显示，心里明白而无奈。

　　不论何处，人若只以努力用功为标签，无非只是个安慰奖，空有徒名罢了。

　　女生姓陈单名漾。单单几句他人评价不会引起赵警官的留意，真正让他记住这个女生名字的，是告别会几天前空教室门口听到女生演奏的一段明亮流利的旋律。

　　赵警官不通乐理，起初不知道是大提琴声，听到的只是一阵色调明朗的乐段，但节奏和音符之间处处透着不和谐，像是把人直接从学校带到教堂圣子受钉的十字架前，把雕刻上铭记的痛楚像蜘网丝丝一样编织进脑海，让人光是看着圣子便两手心隐隐发痛。

　　赵警官向身后的辅导员示意稍等，直到静静一曲听罢才一同迈进教室。陈漾看到两人急忙起身，赵警官这才注意到她看起来并不比身边的大提琴身量大。

　　由辅导员简单说明来意，赵警官很快进入询问阶段。他单刀直入问：“听说历届一些学生因为毕业作品事宜和李教授有过争执，这件事你有听说过吗？比如从学校论坛？往年学长学姐？”

　　陈漾如其他赵警官问询过的学生一样，脸上表情不安。
　　“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其他同学我不了解，但是李老师在我毕业论文还有其他一些事务上十分尽责，至于老师学校教课以外的事情，我们做学生的也都没什么机会了解。”

　　赵警官顾忌到身边的辅导员，没有紧抓这个问题不放，改口询问了一些关于李教授的交际圈问题，也没有得到多少有价值的线索。

　　他看了一眼边上的辅导员，话锋一转，问道，“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我想问一下你事发当天的行程，能想起多少是多少。”

　　陈漾似乎早已料到这个问题，回答流利。
　　“我在我朋友周筱家里玩了一天，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对，应该说是中午和下午。她男朋友中午前送我们到她家楼下，然后她男朋友有事先走，我们点了外卖吃完饭，在她家坐了一下午，快饭点的时候回家。你可以去问周筱和她男朋友，他们现在应该在音乐厅那边安排过几天的告别会。”

　　她应该不会是在变相赶人吧，赵警官心想，随即把想法抛在脑后，继续询问能否记起大致时间。

　　陈漾凝神回忆，“到周筱家大概十一点，离开忘记几点了，没有注意时间，我记得天色很暗，差不多饭点的样子吧。在她家门口那条路上买了黄记烤鸭，然后走路回家。”

　　赵警官眼下没有太多线索，便先离开和辅导员一起去往音乐厅，打算询问周筱和其他学生。

　　音乐厅内并没有太多要布置的内容，人手寥寥无几，平摊到几个人身上反而事务不少。

　　周筱站在后门走廊里背靠墙壁，皱着眉头双手抱胸，急切的语气丝毫不掩饰心里的不耐烦。

　　“……中午一起和陈漾到我家，傍晚没能留下她吃晚饭，她走之后我就一个人在家。具体时间我也不大记得起来，我也不太有时间观念。反正差不多有阵雨下了之后她走的。”

　　赵警官照样询问了李教授相关的一系列问题，本以为会空手而归，没想到周筱是其他专业的学生，虽然消息不清楚，说话却大胆很多。

　　“李老师啊，听说他职称评的不大光彩，带的学生也作品一般，我也是听别的老师说的，不过倒没什么人清楚详细的事情了，知道的估计也不会多嘴。”

　　周筱丝毫不顾及旁边的辅导员，语气不佳，听到有人叫她名字后随口打了声招呼匆匆离开。

　　一旁的辅导员有些面色尴尬，转身向赵警官，“抱歉警官，周同学她可能正好在忙……”

　　赵警官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没事没事，今天辛苦老师您了。对了，李教授的告别会是什么时候，我到时候也过来纪念教授，说不定会有新的线索。”

　　“告别会是星期五下午一点，这是学校老师举行的，会有李老师的毕业生上台演奏。警官你过来的话，可以先在台下听听学生的曲目。”
　　辅导员拿出手机和赵警官交换微信，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支支吾吾开口道，

　　“警官，这件事多多少少对学校有影响，校方也在媒体方面开始管控了，学校的意思也是希望尽量不要太大动静，我也是跟警官打声招呼，就怕万一哪里——”

　　赵警官摸滚打爬这么多年也是明事人，心想这样看来真要继续深究李教授，估计少不了什么浑水要趟 ，便一口答应下来，也不忘安抚辅导员，暗示自己会不惊动媒体，小心查证。

　　赵警官转身回到警局，一边跟搭档孙警官汇报一边站在空调前吹风，慢慢整理获取的信息。

　　一圈询问下来，李教授相关的信息根本没有获取到多少，只知道这人水不浅，现场该发现的没发现，不该发现的也没发现。

　　李教授当天早上授课完径直回家，上课的毕业生也毫无疑点。死亡时间推测大约是当天下午一两点，然而早上回家到下午，厨房也好餐桌也好垃圾桶也是，都没有发现食物的痕迹。

　　尸检报告却显示胃里剩有不少食物残渣，要么就是食物里有凶手的痕迹，凶手以防万一通通处理干净，要么就是凶手强迫症或者洁癖到了极点。

　　不管是哪一者，查案艰难道阻且长就是了。赵警官跟万警官汇报完，自顾自冲了杯咖啡慢悠悠喝，做到调开监控页面的万警官旁边听分析。

　　“唉这个案子还真是让人心塞，死者脖子上这勒痕吧，纹路拿过去分析，也没法说作案工具是什么电线啊什么绳子啊。监控一调吧又跟我们作对，只有死者楼下车库外面拐角那个监控还好好的，这物业也是坑钱货，车库监控坏这么久了也不找人修修。你看人家还夫妻离婚，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都没人一起照顾照顾，最后也还是同事报的警。发现尸体时间迟，死亡时间也不精确，现场也没其他线索。”万警官左手撑着脸，转头问赵警官。

　　“小赵赵啊你说这——诶你个赵皮，一个人暗搓搓喝独食，我为了咱大热天四处奔波回来还盯了这么久屏幕又累又老眼昏花的个，好惨的哟。”

　　赵警官一时无语，起身拿了包挂耳咖啡慢慢冲，头也不回问道，“行了说正事，有什么发现没。”

　　“对，不是尸检报告拿过来，死者胃里有食物残渣嘛，你猜我监控里看到了什么。”万警官语气十分得意，“有个饿了么外卖一点钟进了车库。”

　　“所以呢，大夏天点外卖的多如牛毛，这又能说明什么。”赵警官把咖啡递给万警官，在一旁坐下来看着电脑屏幕。

　　万警官指着屏幕里骑着摩托的蓝色背影，“你看，一点钟进去送外卖，你再看，”说着手上脱动进度条，蓝色背影开着摩托从车库驶出。
　　“三点才出来。大发现吧。这下范围缩小，可以锁定凶手是个男人了。”

　　赵警官一点都没有听进万警官的话，只是忽然想到早上的对话，问道，“你住城西是吧。”

　　“对啊怎么了。”

　　“黄记烤鸭你知道吗？老大妈排队排到新闻上的那个。”

　　“知道啊怎么了，味道可好吃了那家我说，真香，现做现卖，隔着一条街也能闻到那个烤鸭味。我周末中午过去都只有几块烤鸭了，其他都是卤菜。平时下班早没货了，那一圈大妈大爷多，公园少，我估计得天天啃鸭子，他们家下午三四点就卖的干干净净，简直是饥饿营销。害的我都只能周末去买。”

　　万警官满嘴跑火车，喋喋不休，没有注意到边上的赵警官端起咖啡杯小口地抿，难得的没有插嘴。
　　*

　　陈漾微微颔首，垂眼看着琴弓与琴弦交错形成的十字。

　　琴弓左右划过琴弦，重压之下琴弦不堪地弯曲，反复的摩擦带起弓丝上的松香细尘，在舞台灯束下淼淼飘起，又四散在空气中消逝去了。

　　巴赫的阿勒曼舞曲幽幽传出，飘荡于宽敞的穹形音乐厅里，游离在身后的黑白人像四周。她想起几天前那位身形颀长的赵警官，想起他站在教室门口静静聆听的时候，她也正好在练这首乐曲。

　　舞台上的陈漾十分确信，一旦曲罢，一旦离开这束灯光，这位赵警官会立即找上自己。

　　*
　　观众席上的赵警官是第二次听到这个旋律。他不明白，为什么听起来明明是明快的和弦，明亮的旋律，陈漾手下流淌出的音乐会带着森然的寒意，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袅袅余音，就像女人红唇呼出的烟，仿佛沿着空气中无形的藤蔓不依不饶地绕上去，直到无力地散开。

　　李夫人，不，吴女士，她的烟便是这番姿态。

　　赵警官在询问毕业生后第二天就去拜访了李教授的前妻吴女士。在一幢不比李教授房子小的屋内，赵警官见到了这个眉目间带着倦意的女人。

　　赵警官拒绝了对面女人递过来的烟，客气地表示自己正在工作时间的不方便，随即开始了询问。

　　吴女士抿嘴微笑，点上了烟夹在指尖。“你问吧，我会配合你们的工作的。”

　　赵警官不确定吴女士与李教授之间的私事，也摸不清眼前女人的深浅，谨慎地开口。

　　“一些事情我们也从学生和老师口中了解到了不少，比如李教授评职称发论文，以及带领的毕业生情况，不知道能不能可以和您再在这边确认一下。”

　　吴女士呵地一声笑起来，“一所大学的人都知道，心里多多少少有几分数，但是碍着什么原因我懒得管，估计大多不敢同赵警官仔细讲上一些。我倒是不在意这些虚的名头，听起来真是讽刺，倒是我这个关系最近的胆子更大。”

　　赵警官没有接话，眼睛盯紧了吴女士。

　　“我看你倒像是没地方开始问。那我先开始说吧。我说完你再慢慢问。

　　这还要从五年前说起。我和他那个时候住的还不是这么大的房子，一百平对两个人来说也不小了，当年学校分配的房子也不会差。

　　他天天往学校跑，夜不归宿，他说在忙评职称的事情，忙论文忙作品，我还以为信以为真，现在知道他是嫌房子小，房间窄透不过气。毕竟和不喜欢的人待一块，再大的房间也拥挤。

　　离婚的时候是他评上职称那一年。那一届他带的毕业生里有个女生跳楼，挺优秀的女孩子，叫什么忘了，只记得巴赫的一系列音乐上都很有造诣，钢琴也好大小提琴也好，十二平均律或者是组曲，同届钢琴系的也没有她弹奏的透彻。

　　学生都以为那个女孩子是因情自杀，媒体新闻也是这么报道，我也曾是这么以为的，看到他那时间消沉还安慰过他，劝他不要担心这件事的影响。

　　直到一天一个女高中生在校门口拦住我，给我看了一张验孕单，还对比了那个女孩子的毕业作品和他前不久为职称写的作品。

　　我本来以为这是姐姐离去打击过大的妄想，本来想置之不理，拗不过那个小姑娘苦苦哀求，拿回家摆在桌前给他看。谁知道他那么不经吓，全抖出来了。

　　我本来想问他除了这次评职称以外，还有没有其他的。但是一想问了又如何，我还能做什么。

　　大概以前从进学校开始，从进了这个体制开始，他就不再和我是一路人。我当时还是加害者的妻子，本来立场就难逃其咎，懦弱胆小，不敢如何面对那个小姑娘的眼泪，第二天就办了手续离婚远远逃开。要说来，我也不光彩。”

　　吴女士吸了口烟轻轻呼出，眉头微蹙，喃喃道，“这么多年我也心里一直过不去，当时如果能做些什么就好了。现在他这样的方式离开，或许是……”

　　或许是报应。

　　赵警官心里知道吴女士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见她没有继续开口，直接问道，“还能记起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吗，大概的印象有吗？”

　　赵警官觉得答案百分百是否定，但他仍然想问出这个问题，这或许是案件里难得的曙光，挣扎于泥沼中的人就算是无谓的举动也是愿意试上一试的。

　　“说起来，那个女孩子大概姓陈吧，经常听其他老师喊她小陈，具体的名字我反而没有印象了。”吴女士指尖的烟快燃到滤嘴处，她抬手在纯白烟灰缸里摁灭。

　　“你可以去问问学校年纪大的老师，教务处也可能知道一些。”

　　精心制作的指甲下烟头仿佛在挣扎着飘出灵魂，烟雾尖叫着直直向上，扭曲狰狞的面目在空气中嘶吼生命的结束。

　　往警局的路上赵警官接到万警官的电话。

　　“不行啊小赵赵，有个坏消息，周筱家那边小区旧，楼梯房，周围的邻居一圈对事发当天她家进出的情况也都不清楚，没办法现在邻里感情淡薄，现代社会也不能强求。好比我现在也都不敢问邻居帮我上班日收快递，大家都各扫门前雪……”

　　万警官欢脱的声音驱散不少了赵警官鼻尖仿佛笼罩不散的烟霾，然而该打断的话不打断，恐怕半小时听不到正题。

　　“好消息呢？”

　　“小赵赵真机智，知道我还有口气喘。好消息呢是有直接对着楼下门铃的监控，虽然是高处往下看不到脸，但是也能确定，两个大美女呢十一点五分进门，十一点半到十二点有三家外卖上门，然后到四点左右又有外卖上门，你说怎么大家都点外卖呢，外卖多油腻，还是自己下厨健康。

　　下午四点半左右陈漾出门离开。烤鸭那边嘛店员完全认不出她的照片，说什么上门的人这么多全在低头切鸭子，现在又手机支付的少了当面现金交易，能看到几张脸嗷。不过这样又怎么了，为什么忽然查这两个大美女的……咳，不在场证明？诶这个词说出来真是怪中二的，这把年纪了想拽都不好意思。”万警官在另一头滔滔不绝。

　　“我明白了，还有件事你帮我查查。五年前，也是李教授带的毕业生，一个姓陈的女生。”赵警官刚想说下去，外面忽然天色暗沉下来，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下，他忙躲进边上一家店，心里只埋怨运气。

　　“姓陈的女生怎么了，等等小赵，你那边在下雨啊？警局这边还外面亮的一塌糊涂。你要不打的回来，试试看能不能报销嘛。”

　　万警官开始抱怨报销的复杂程度，殷勤地表示这种无聊的活完全可以扔给新人。

　　赵警官抬头看着阴暗的天空，不由哑然而笑，回头往店里打算买瓶水，眼睛扫过货架，飘过墙上的挂钟时，忽然眼神凝住。

　　*
　　舞台上。此刻最后一个音符伴随着一个长弓的圆弧缓缓结束，观众席上掌声四起。赵警官看向台上站起身鞠躬的陈漾，起身往音乐厅后门走去。

　　赵警官询问工作人员后，在走廊一处休息室找到独自一人的陈漾。她正把大提琴放进琴匣里，拉着琴匣拉链扭头向赵警官笑道，“请先进来，稍等片刻我马上去泡茶。”

　　“不用麻烦了，我就是来和你单独聊聊，关于你姐姐的事情。”赵警官虽然心有不忍，还是单刀直入。不出意外，陈漾脸上的微笑褪去，她站起身示意赵警官坐下，拿起桌上的水壶泡茶。

　　“我姐姐她走得很仓促，大概是我高中时候。一家上下缟素，白发人送黑发人。赵警官你年龄比我大，见识比我多，你能告诉我她为什么这么心狠吗。”看似是个问句，陈漾平平地陈述开，却是没有期待任何答复。

　　“聊我姐姐有什么好聊呢，她与李教授的关系五年前就在八楼顶结束了。赵警官不会是在怀疑我吧？”陈漾将泡好的茶推向赵警官，似笑非笑。

　　要是万警官在就会一口水噎住，哀叹现在的女孩子怎么这么不给面子，句句诛心不给自己表现的机会，果然电视剧都是骗人的。

　　然而赵警官不会这么做，一个人噎着说不出话边上就要有人负责开口，赵警官明显是后者，一开口比句句诛心还要扎心，和电视剧完全不是一个套路。

　　“虽然我不懂乐理，但我问了一圈，大致知道这首阿勒曼舞曲是G大调，和弦明朗，音乐明快，为什么你选择演奏这首，明明巴赫组曲里还有其他更合适的选择不是吗？”赵警官单手拿起水杯没有喝，只是看着对面坐下的陈漾。

　　或许是手心的滚烫给了他错觉，女生眉间拢起，眼里的倦意带着吴女士指尖的女士烟味道。

　　“巴赫的乐曲有千百种演绎方式，调性只不过是个曲调的基础而已，具体情感还是要看演奏者不是吗？”
　　对着一个问题陈漾抛回一个反问句，语气里没有对略懂皮毛的赵警官的嘲讽。

　　“既然在告别会上演奏，那演奏者也不会明目张胆怀抱轻松的心情演奏。没有人会怀疑你今天的哀伤。”赵警官试探着说道。

　　“哀伤的不是我。”陈漾抬了抬眼，讽刺地一笑，“是琴。”

　　赵警官觉得他已经抓住了什么，但又像娃娃机里的爪子一样最后关头泄了劲。

　　“你很聪明。监控都可以证明你当天进出周筱家，不在场证明毫无破绽。”

　　“这么说来，赵警官是在怀疑我了？”陈漾抬头笑道，向上卷起衣袖。右手顺手抬起拢了拢头发，卷起的衣袖口掉下的线随着动作在空中划过弧度。“不在场证明不是您证实无误的吗？”

　　“确实如此。监控清晰度有限，以及角度原因，能分辨的不过是外套而已。当天进出周筱家，我想你是靠送外卖吧。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外卖送上门后，你套上外卖的蓝色衣服，开摩托车走，十一点半左右离开到李教授家楼下，买了午饭以送餐为由到李教授家楼下，脱下外卖衣服上楼，在李教授吃完午饭毫无防备的时候从背后杀害他，再收拾完现场穿上外卖衣服返回周筱家。”

　　“说了这么多也不过只是猜测不是吗？您有证据吗？凶器又是什么呢？”陈漾面不改色。

　　“凶器不就在这个房间里吗？”赵警官温和地说道，仿佛只是和朋友的普通谈话而已，讨论天气，讨论工作。

　　“李教授脖子上的勒痕并不粗，但是入肉三分，靠的不仅是力，还是凶器。按勒痕粗细看，我想你是用四根琴弦并在一起杀害了李教授，不过这样和勒痕的纹理并不符合。”赵警官看向陈漾，慢慢喝了口水。

　　“我想你是用细线把四根琴弦紧紧绑在一起，不错，就是你袖口的线这样粗细。”赵警官抬手一指。

　　“把衬衫熨得妥妥帖帖的强迫症，会不在意袖口的针脚杂乱无章吗？这看起来也不像是缝纫机下的针脚。”赵警官依旧是温和的口气。

　　“而且你的每一颗扣子上缝着的线也不像是缝纫机下出来的。正常的应该是一枚扣子上四个孔之间整整齐齐呈十字的线，一件衬衫一枚扣子缝线不整齐是巧合，一整排都不整齐，我想我的猜测现在就不是猜测了。”

　　“而且大提琴琴弦本身就粗，由于弦通常需要紧绷来实现不同音色，琴弦韧性不比其他绳子弱。这回是猜测了，我想你的琴弦能拉出这么好的音色，价格不会下四位数。用如此珍爱的琴上的一部分杀人，不会觉得暴殄天物吗？”

　　赵警官没有停顿的意思，温和的口气此刻显得咄咄逼人，没有理会陈漾挣扎的表情。

　　“听闻你姐姐对巴赫造诣颇深，尤其是钢琴曲上。姐姐钢琴妹妹大提琴，我想你们姐妹一定经常合奏巴赫的曲目，组曲也好平均律也好。你今天在告别会上用杀害李教授的琴弦，也是杀害一手促成你姐姐悲剧的人的琴弦演奏巴赫的阿勒曼舞曲，是为了祭奠她的在天之灵，不是吗？”
　　赵警官缓缓停下，手心里的水杯不再滚烫。

　　陈漾面色惨白，用了闭了闭眼，深深吸气，久久没有回话，仿佛是在等下文，唇色抿得发红，为苍白的肤色添上一抹生气。她缓缓开口道。
　　“用仇恨演奏本应在天堂欢唱的乐曲，我的大提琴五年前就已沾染了污秽。”

　　陈漾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嘴角上扬出弧度，“都被赵警官说中了。确实如此。我用线捆起四根琴弦，戴着手套杀了他，完事后回到家把手套放在煤气炉上烧成灰，再把衣服扣子剪下，袖口的针脚挑开，再一针针缝上。花了我不少时间和眼药水。不过也好，现在再也不用这么累了，以后也是。”

　　“你为什么要拉上周筱为你撒谎，你难道不清楚法律的包庇罪吗？”赵警官脸色严肃。

　　“其实也是我钻了漏子。我相信赵警官为人，在这里说了不会往外传。”陈漾一脸苦笑。

　　“周筱出轨，绿了她男朋友。那天正好那我当幌子，跟她男朋友说我和她在一起，其实那个送外卖的男生并不是派送员，只是借了套衣服上楼而已。说起来明明是朋友，我不坐下来和她仔细讲清楚这件事，反而施以利用，我……”

　　赵警官不作声，他见多了类似的事情，早已学会了不加以评价，置身事外做好自己的工作。

　　一片寂静。两人默契十足，不忍先开口打破和谐的假象。

　　陈漾张嘴片刻，才开口道。
　　“我能问一句吗，赵警官，最开始是怎么怀疑我的？”
　　陈漾两手慢慢围紧水杯，像是手冷极了，才来汲取最后的热度。

　　“那天城西三点左右下雨了，所以四五点的天暗得像七点一样。而李教授家住城东，依然是艳阳天。”赵警官慢慢说道。

　　“你可能觉得天色黑的这么快是因为路上花了太长时间，夏天温度高，一场雨过后半个小时不到地面就毫无水迹，你也不会想到是下过一场雨。”

　　赵警官顿了顿，“而且黄记烤鸭通常三四点就卖完了，晚上饭点店内所剩无几，不可能还有剩余的烤鸭。”

　　“是这样么。”陈漾失笑，摇了摇头，“早知道就看一眼时间了。”

　　她缓缓扭头看向墙上的挂钟，沉静的室内只有秒针每一步发出的轻声依旧。

　　陈漾站起身，从容得像沐浴在舞台上金色的灯光里，沐浴在台下浓密的观众目光里，面容沉静而无波动，坦然看向男人。

　　“我们走吧，赵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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