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师

　　五日后，王驾归国，春风殿后堂。
　　一缕青烟袅绕而上，空无一物的祭台前，陵杳身着墨绿色外袍，闭目肃立。听闻故人归国，他已然焚香默诵一整天了，却始终无法静心，闭目所思倒也并非只有故人故事，更多的是陵山上一望无尽的杳凤花，安静而热烈，像血一样红，也像火一样红。只是美则美矣，花谢后整座山便会露出嶙峋的雪架，苍凉而沉寂，而且，听坊间闲谈，杳凤花已有几百年不曾出现过了。
　　如凤浴火，又杳然无踪，倒真是应了杳凤之名。
　　如此心神不定之下，有人推门而进的动静，他一下子就听到了。
　　人来了。
　　陵杳手一抖，香灰簌然落下，画面也忽而不见，再睁眼时，心中已是一片澄澈。他深吸一口檀香，转身出了后堂。
　　意料之外的，只有一个人在。那日他在祭坛上见过的少年恪守着礼数，安静地跪坐在下首，听见脚步声便俯身行礼。
　　“见过老师。”
　　珠玉一样的声音，陵杳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走近，将人扶了起来。
　　“小贵人快请起，地上凉。”说着，陵杳后退一步，正好将少年抬头时来不及掩饰的惊讶尽数收下。
　　“是……尊者？”
　　陵杳轻易就被他逗笑了，他略一歪头，像在看小月牙一样纵容：“小贵人，我们又见面了。”
　　到底还是少年心性，梁昱又问了一句：“尊者……是我的老师？”
　　陵杳没有回他，反问道：“大王子未来？”
　　“王兄他……”
　　陵杳席地而坐，并没有看上首的位置，仿佛两人是多年未见的好友，想好好叙叙旧。他落座时，瞧着梁昱面上露出犹豫的神情，私下却将一抹红色的不明物体掩到背后，然后才瞧着颇为正经道：“王兄向来不愿入宫，之前白先生在时他便没来过几次。尊……尊者只当教我一人罢。”
　　陵杳示意他近处坐下，又道：“看来传闻果真不假，大王子竟连王宫都不愿意住了？”
　　梁昱看出陵杳对虚礼的不在意，也索性离着点距离坐下，又无奈道：“尊者见笑了……”
　　屋内没有旁人，两人又坐得近，免不了要对视，陵杳怕梁昱不自在，微微低头摆弄矮桌上的茶具，目光却从梁昱的身上扫了个遍。
　　梁昱今天罩了件蓝白的鹤氅，领口的黑色波纹勾得室内的檀香都仿佛变得婀娜了许多。他的双手随意地搭在腿上，腕间的红线——陵杳的眼神顿了顿，抬头冲梁昱笑了笑：“小贵人总是‘尊者尊者’的如此生分，莫非是觉得在下不够资格当您的老师？”
　　“怎会！”梁昱摇头，“尊者愿意……”
　　陵杳朝他挑眉，梁昱收了声，又反应过来，正正经经地抬手，喊道：“……老师。”
　　两人相视而笑。陵杳递茶，道：“小贵人不急，您满意了，在下才有资格成为您的老师。”
　　他说着，伸手将杳凤剑和《万物论》放在矮桌上。看梁昱的目光在长剑与自己身上游离了许久，陵杳暗暗好笑。他也不开口催促，静静地等他选择。不出所料，梁昱抬手，藏着眼底的狡黠指了杳凤。陵杳便起身捏着未出鞘的杳凤，朝梁昱一礼。
　　“那么在下，便为小贵人舞剑罢。”
　　说完，也不等梁昱应答，凝神舞了一套剑招。
　　若非时间已过千年，若非当年永安一战，一定会有人看出些许端倪：这一套即兴的剑舞，竟赫然有长安骨衣的影子。那可是当年冠绝五王的天问九剑啊！那原本应该是九人剑阵啊！
　　可如今，唯一的观剑人只有这尚未及冠的少年。

　　光影纷飞间，陵杳收剑回身，喧嚣的往事也匿了踪影。他朝梁昱望去，梁昱眼中闪着光，满脸的跃跃欲试。
　　“这是什么剑法？今天学吗？”
　　陵杳将额前散落的长发别到耳后，勾起满足的笑，又问：“小贵人想学剑？”
　　梁昱挑眉，显然不想回答这显而易见的答案。陵杳慢悠悠走过他，把剑架好，想起少年毫不遮掩的兴趣，又忍不住回头朝他笑：“往后，小贵人会是天下共主，学剑小气了点，还是学刀吧。”
　　“学剑小气？那老师还学？”
　　“刀主剑仆，在下的剑是为小贵人学的。”
　　陵杳重新坐下，眼见着梁昱的神情忽然没有刚才那么欣喜了，果然他话音落下，梁昱便道：“刀主剑仆……只因为我是下一任永安王？”
　　怕是见多了因为身份地位而讨好的丑恶嘴脸，陵杳心疼他在宫中见不到真心，当即坚定地摇了摇头，道：“您若有志于天下，在下愿为帝王师，护您治行坦荡；您若想逍遥于天地，在下亦愿长侍身侧，求您平安喜乐。”
　　梁昱被他哄得有些不好意思，也信不真切，问道：“老师与我，不过第二面，怎么就非我不可了？”
　　陵杳不敢告诉他真相，只道：“小贵人也知在下师从陵山。陵山之人笃信天命，在下所行，皆尊天命。”
　　对于信仰虔诚的……永安人而言，这是个令人信服的答案，梁昱笑了笑，又掩饰喜悦般抿了口茶。
　　陵杳再起话头，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竟到了晚饭时分。
　　梁昱回宫，陵杳起身送他，行完礼起身，却发现面前的人还没走。梁昱站在檐下，双手背在身后，等陵杳走近了，便忽然伸出虚拢着的手，脸上似乎还有些羞赧。
　　“算是代王兄的赔礼。”
　　右手拿开，左手掌心里躺着的是一只小小的红色纸鹤。半掌大小，靠着梁昱的手指，立得不是很稳。陵杳想起梁昱刚才藏到身后的那一抹红色，也想起了更多的，被同一个人的掌心呈到自己面前的纸鹤。
　　“果然还是太幼稚？入不了老师的眼？”
　　梁昱等得久了，轻声问了一句，便要把纸鹤拢回手里收起来，陵杳这才堪堪回过神来，忙伸出手来，急道：“怎……怎会？”
　　一开口，陵杳才知重返人世后的一切冷静自持都是自欺欺人，只要知道是大王，他就根本没有什么平静无波可言。
　　回忆滚滚而来，陵杳飞快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地露出笑容，眼眶却控制不住地红了。天地笼上泪水，可眼前之人还在等着他的回应，陵杳一手抵着鼻尖低头深呼吸了一口，收敛起不知所谓的情绪，小心翼翼地伸手靠近。
　　“多谢……在下，很欢喜……”
　　陵杳指尖捏上鹤翼，梁昱已然碰了火觉了烫似的缩回手。他明媚一笑，又躲开陵杳的视线，急急忙忙地跑了。
　　陵杳踏出一步，簌然落泪。
　　不要急。
　　陵杳，不要急。
　　他还小，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千万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也不要……再认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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