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

　　林不喜的院子并不大，她同样孤零零地一个人住。乔越腾想着她说的那些话，惊觉家破人亡的大概不止程兰一个。他一路上不敢再和林不喜说什么，一方面他实在应付不来这样伶牙俐齿的人，一方面他也不敢再多听程兰的事。

　　他从前的确对程兰的家事充满好奇，但这不代表乔越腾愿意听到一些悲凉的故事。程兰闭口不言这么多年，可见他自己是不愿意提起的，至于是否真像林不喜猜测的那样，想让乔越腾安安稳稳当个少爷，这还真说不准。毕竟王八蛋再怎样苦，也始终是个不折不扣的王八蛋，乔越腾从来不敢掉以轻心，冷不防就会被程兰坑死。

　　林不喜冷着一张脸走在前面，她再不怎么和乔越腾说话，似乎这孩子冷淡的表情就是程兰教出来的混账性格，她懒得再多说两句。她不说话正好，这两个人本来就有些微妙的相看不顺眼，沉默下来反而避免了多余的摩擦。这院子和乔越腾第一次来一样的空旷，林姑娘种了些桃树，四月刚到，花已经全开了，像一片桃色的轻云，笼在乔越腾头顶，乔越腾抬头看了一眼那些花，冷不丁想到这个季节童三月最喜欢。

　　她喜欢三月下旬的日子，并不单单因为生日。这个季节云南大多的桃花都开遍了，程老板并不怎么注意季节的更替，童三月却心心念念着那些花。她偶尔会强迫乔越腾跟着她去剪，野的路边就有，枝繁叶茂的一大丛，乔越腾不愿意做那么孩子气的事儿，她自个儿拿了把大剪刀，咔嚓咔嚓剪下最漂亮的那几枝，然后欢天喜地地去送给程老板。

　　程兰大约是哄她开心，拿了个瓷花瓶摆在柜头，随童三月摆弄。她受了鼓励，变本加厉地带些花花草草回来，弄得店里一片狼藉，程兰才无可奈何地制止。

　　童三月老把这店当成自家。

　　乔越腾轻轻叹了口气，还没等他感叹完，林不喜领他到一个不大的房间门口站住了。乔越腾觉得有些憋屈，这房间是藏在院子最里面的，窗口连一枝花都看不见。林不喜压根不搭理他的意见，随手一指，完成任务似的松了口气，“你就住这儿，该干嘛干嘛去吧，别来打扰我。”

　　没救，这说话的方式跟程兰有着异曲同工的相似。

　　乔越腾识相地没有顶嘴。他隐隐约约已经意识到了，程兰会纵容他，只有程兰允许他胡说八道，别人不会，何况林不喜那样的性格。林姑娘搞定这档子麻烦事，带着一脸嫌弃转身走了，她看着讨厌乔越腾，也不待见程兰，乔越腾想不通她怎么会帮忙。按理说以林姑娘那样的嫌恶，巴不得他们俩都滚去战场找死还差不多。

　　他忍不住想起那张照片，畏畏缩缩的林不喜，一只手抓着程兰的衣袖，低着头不看任何人，显出一股自卑的神态。那张照片上的孩子，大概无一例外地都得了个不如意的结局。

　　乔越腾背着包进去，意外地发现这房间虽然小，但是打扫的很干净，被褥铺好了，窗子开着，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和程兰的房间风格倒是很像，这大概是他们家一贯的风格。乔越腾有些局促地在椅子上坐下，他看着那个书架，上面堆放着一些旧书，乔越腾没敢碰，他眯了眯眼睛，看见书架里面放着一小打照片。

　　同样地泛黄了，脆弱的像蝴蝶翅膀。乔越腾犹豫了一下，心虚地去拿起来看，他猜测那没准是程兰过去的照片，结果那一打旧照，拍的都是石头，各种各样的石头，以及各种各样的玉，偶尔会有几个瓷器。乔越腾翻来覆去地看，不知道这是谁的照片。

　　于是他稀里糊涂地在林不喜的院子里暂住了。程兰从不往家里写信，也没告知究竟多久会回来。乔越腾眼巴巴地等，倒不是想念程兰，他实在应付不来林不喜那扎人的眼神。程兰和林不喜一样，两位少爷小姐，别提做饭，买菜都不一定会买，乔越腾勤勤恳恳地烧水炒菜，悲哀地发现自己从一个王八蛋手里逃到了另一个王八蛋手里，简直像是被转手卖过来一样。

　　林不喜的院子里其实是有厨房的，只是太久没用，积了厚厚一层灰。乔越腾吃饭的问题她完全不关心，反正王八蛋表哥给过钱，就当养着一条宠物，吃喝拉撒都能自理，林不喜乐得清闲。乔越腾隔三差五得上街吃一顿，林不喜的作息和他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这姑娘吃饭完全是按照心情来的，管他健不健康，她记起来了，会半夜出门买个馒头，不记得了，一整天不吃饭都没关系。她好端端地长到这么大，乔越腾也没必要去担心这姑娘会不会某天饿死。他们俩话说的少，虽然住在一个院子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过看见了也心知肚明地不开口，各自有各自的芥蒂。

　　也只有陈小先生会来过问一下。乔越腾没有朋友，现在童三月跑了，程兰也走了，他一下子陷入茫然的境地。陈小先生踌躇半晌，小心翼翼地问乔越腾：“你……你是去林姑娘家了？”

　　乔越腾无奈地点点头，还没等他再补充什么，陈小先生见鬼似的表情，他犹豫了一会儿，叹着气，有些同情地摸了摸乔越腾的脑袋。

　　乔越腾：“……”

　　他问：“您认识他们一家很久了？”

　　陈小先生愣了愣，像是回忆起了不太好的事儿，头痛地闭上眼睛，算是默认了。还没到上课的时间，乔越腾看了看周围，他有些别扭地开口问：“那……那程兰小时候是个什么人？”

　　他很少主动来问关于程兰的事。陈小先生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穴。

　　“唉……这样说不太好，不过程老板以前确实是个讨厌鬼。”陈小先生苦笑着，背后说人家坏话，他不由得压低了声音。乔越腾凑近了，支着耳朵听他讲。

　　“虽然现在看不出来……他小时候是个孩子王的。”陈小先生尽力地回忆着，“老是带着一大群小孩子，邻居家的，下人家的，东跑西跑，喊打喊杀……他那时候想当兵想得不得了。”

　　乔越腾有些想笑。“我以为他从小就应该是个大少爷性子，看不起和那些个小孩混来着？”

　　“少爷脾气倒是有。”陈小先生笑了笑，“不让人动他的东西，也不准别人反驳他，老喜欢欺负别人。林姑娘小时候没现在这么……这么……总之她以前话少，胆子也不太大，老是被程老板追着捉弄。”

　　是说林不喜以前没现在这么蛮横，程兰没现在这么怂。乔越腾自己补完了陈小先生没说出来的话。陈小先生似乎陷入了挺遥远的追忆里，出神地盯着地板，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我以前和程老板不怎么熟……我爹经常去给他娘看病，一来二去两家人可以说是成了朋友吧。”陈小先生局促地笑了笑，“程老板以前傲得不行，压根懒得搭理我。他那时候简直是个折磨人的小鬼，三天两头地惹祸。我都没敢主动和他说过几句话。”

　　乔越腾客观地评价：“我觉得他现在也差不了多少。”

　　“那不一样。”陈小先生摇头，“他那时候有人疼有人爱，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家底又不差，大可以放肆地闹……后来就生变了。”

　　乔越腾不出声。

　　“咳，不说那些。”陈小先生察觉到乔越腾的不自在，笑着安慰他，倒是抖出程兰几件小事。

　　“有一年昆明城下雪了……昆明一年到头都看不到雪，把我们都新奇坏了。过年那天我爹带我去他们家拜年，院子里的石头都盖着一层白，程老板那时候大约没见过，偷偷摸摸去舔了一口，结果被冻那了。”

　　陈小先生说完还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生怕被本尊逮着似的。乔越腾没忍住，嘴角勾了个弧度，被他硬生生忍住了。

　　“然后呢？”

　　“他被抱回房间的时候，看着都要哭了。我和他不算太熟，没去安慰，想着这下大少爷得安分一阵，不到处乱跑了……结果这人扭头就去哄自己的弟弟妹妹，说那雪多么多么甜。”陈小先生的心情跟着愉快起来，“林姑娘和小少爷就给跟着冻院子里了。”

　　乔越腾皱着眉头，想笑却又不愿意太明显的模样：“他爹娘不骂吗？”

　　“程老板小时候就是个人精。最知道怎么哄大人开心，长得又好，又是继承家业的儿子，谁舍得骂？”陈小先生站起身来，敲了敲乔越腾的额头，“行吧，快上课了。”

　　乔越腾张了张嘴，最后问了一句：“那他们家当年，出了什么事？”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自己跟个八婆似的好事儿。似乎这样才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反应，陈小先生反而松了口气。

　　“没什么不好说的。”陈小先生说：“我估计林姑娘那个性子跟你说的七七八八的了……小少爷当年是自己跑的，程老板不知道他去哪，也不能说他是死了。这些年程老板还在找人呢。”

　　乔越腾忽然想起来不久前那场对话……程兰问：有消息吗？陈老先生答的是，这话你问了十来年了。

　　程兰当年，家破人亡，没了依靠，大少爷一朝就变成孤身一人……他捡到乔越腾，究竟是怎样的处境，怎样的心情，乔越腾想象不到。

　　这一刻他非常，非常想见程兰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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