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逢对手

　　就这样吧位于北京路最尽头的大厦三楼，规模不大，开得隐蔽，隐在芸芸众生之后，叫人看不出曾经无数人把这个找寻快活的地方当作天堂的入口和地狱的出处，每当这里的人们举起一杯酒，跟魔鬼达成的灵魂出卖交易进度就完成了百分之十。

　　当然，欢愉时效仅深夜十点至凌晨六点这八个小时，短暂的赏味期限过了，天堂的大门和地狱的逃生门同时自动关闭，人间重现庸庸碌碌的人群，在太阳光的直射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速老去。

　　但总有人例外。

　　从补课那一天算起，卢宥颖已经来到就这样吧十九次，也就跟酒精完成了十九次交易。她从前没有想过，逃离人群又挤入被酒精麻痹的人群中是这样的快意，同时她从心底发出了疑惑，她是本来如此还是受了蛊惑。如果说她第一次来就这样吧是为了选择逃避现实，那么这之后的十八次，完全是因为台上那个穿着一身黑的驻唱歌手。

　　驻唱歌手眼睛下方的亮片变成两只蝴蝶，钻进卢宥颖的嘴巴，在卢宥颖体内繁衍。而驻唱歌手，她向来学不会控制自己的多情，下一秒，秒针分针时针在钟盘上重合的瞬间，驻唱歌手手指在电吉他上一转，换了一曲曲调古怪的歌，眼睛直视卢宥颖方向开了口——

　　花开在那片荒芜颓废没有顾忌的海上
　　你说如果我们都不再呼吸也没有关系
　　Oh my gloomy salad day
　　结果日出后她碎成泡沫
　　漩涡尽头没有你没有我
　　长大以后无聊的某一天
　　我们擦肩而过没有想念

　　可能真的喝醉了，卢宥颖想，怎么可能在看自己，毕竟她对这间酒吧来说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异乡人，假使在场每一个人都要有一个英文名，那么卢宥颖的名字将会是Alien.

　　卢宥颖将手中的血腥玛丽一饮而尽，她的舌尖麻木到感知不到鸡尾酒的味道，只有酒精自她的食道汩汩而下、在胃里肆意攻击她薄弱的胃壁时让她暂时能感知她的的确确身处现实。

　　但卢宥颖大脑做不出任何反应，小脑却先一步驱使她趴在了桌面上。

　　思绪混乱到一定程度，有可能会出现幻觉，卢宥颖想，比如说幻视。

　　那个酒吧驻唱歌手，赫然出现在眼前，还端着一杯果汁。卢宥颖锁紧了眉头，两只手撑着桌子边沿勉强起了身，直到驻唱歌手坐到了身边，卢宥颖才反应过来。

　　“原来不是幻觉啊。”卢宥颖喃喃道。

　　驻唱歌手轻笑，放下果汁，伸出右手食指，问卢宥颖：“这是几？”

　　卢宥颖抬手想抓住她的手叫她不要乱晃，驻唱歌手却躲过卢宥颖的追击，弯曲拇指和中指轻轻弹了一下卢宥颖的脑门。

　　“你喝醉了。”酒吧环境太吵，驻唱歌手凑近卢宥颖耳边说。

　　驻唱歌手说话时的尾音总会不自觉压低形成气声，像一阵清风钻进卢宥颖的耳朵里，卢宥颖像是受到鼓励，转过头放肆地观察驻唱歌手的脸。驻唱歌手的眉骨很高，给她营造了轻微的混血感，往下看眼睛很大，双眼皮是会让人想要给整容医生参考的模本，睫毛长且翘更是点睛之笔；再往下，驻唱歌手下半张脸与上半张脸的混血感截然不同，从高耸的山根开始是长直细的鼻梁，鼻头也小巧精致，而鼻子下方的嘴和下巴也是江南女子的秀丽风格。

　　卢宥颖看够了，伸手摸摸自己的脑门，被驻唱歌手弹过的地方有如蚂蚁爬过，痒痒的。她喝醉的双眼迷茫朦胧，半睁着看着身边挂着淡淡微笑的驻唱歌手，昏暗的灯光从上打下来，柔和了驻唱歌手英气的眉眼，眼睛下方又是一片眉骨投下的阴影。卢宥颖忽而想到一个词：俊朗。

　　“……你真好看，”片刻，卢宥颖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唱歌也很好听。”

　　驻唱歌手微微挑眉，似是听惯了类似的夸赞，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包烟，从中掏出一根，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而后将烟雾吐向身侧。

　　“心情不好？”驻唱歌手弹了弹烟灰，问道。

　　卢宥颖单手撑脸，醉眼半闭不闭，开口反问：“你呢？”

　　驻唱歌手衔着烟说：“如果你把这杯果汁喝光，我会很开心。”

　　卢宥颖看了一眼果汁，因为放置久了，杯身的水珠蜿蜒着流下来，在杯脚形成一个小小的海洋，卢宥颖伸出一根手指，沿着水珠爬行的轨迹一一描摹。

　　卢宥颖缓缓说：“在我一个未成年身上挣一杯果汁钱那么有成就感吗？”

　　驻唱歌手用中指和无名指夹住烟，眼睛似笑非笑看着卢宥颖：“我请你。”

　　卢宥颖盯着她手指间的忽明忽灭的烟头，突然烟头转离了一个方向，卢宥颖循着那个方向看去，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拉起驻唱歌手，翘挺的胸脯有意无意蹭过驻唱歌手的手臂，一开口就是娇媚的声音，一边说一边瞟过卢宥颖：“你今天业绩做满了？”

　　驻唱歌手丝毫没有在意女人的敏感部位划过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又深深吸了一口烟，冲着女人的脸徐徐吐出来：“所以我不就在这等你来吗。”

　　“你跟我说今天喝什么，我都要，等会儿我还有朋友来，那几个大的位置给我留着。”女人没有躲避突如其来的烟雾，反而笑弯了嘴角。女人从手包里掏出细长的女士烟，衔在嘴上，又从驻唱歌手手中抢过她的烟，塞进她嘴里。

　　驻唱歌手随即会意，两人烟嘴对着烟嘴深吸一口，片刻，女人拿下嘴里叼着的烟，一手搂着驻唱歌手的腰，作势要走。

　　驻唱歌手微微转头看了卢宥颖一眼，这个动作约莫维持了0.5秒，霎时，卢宥颖体内的酒精全都蒸发掉，她连忙站起身，驻唱歌手的身影却已经融入了人群。

　　卢宥颖坐回座位，浑身疲软。此时此刻酒吧已经达到了最喧嚣的时候，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刺入卢宥颖的耳膜，搅碎她的脑浆，崩析她的神经，但闭上眼睛，驻唱歌手的眼睛、鼻子、嘴唇的轮廓却清晰得让卢宥颖想一寸一寸抚摸一遍，可当她伸出手，那张面孔就如同被破坏的沙画一样消散了。

　　也许刚才发生的一切真的是幻视，卢宥颖想。

　　出租车在G市价位最贵的楼盘停下，卢宥颖从车上下来，一路上踉踉跄跄，影子也跟着她的步伐摇摇晃晃。

　　即使已经是凌晨一点，每一座高耸的楼房仍然亮着灯光，卢宥颖走到自家楼下，29楼的落地窗即使拉上了窗帘，还是透出了橘黄色的灯光。卢宥颖站在电梯门外，祈祷电梯慢一点到一楼，等走进了电梯，卢宥颖又暗暗祈祷电梯坏掉。

　　卢宥颖转念一想，还是别坏掉了，一定会死和半死她选择后者。

　　轻手轻脚开了门，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在静谧的夜晚格外清晰。卢宥颖打开门，电视的声音冲出大门的禁锢，充斥整个楼梯间，卢宥颖连忙关上门，还了夜晚一个清静。卢宥颖换上拖鞋，刚走到客厅，卢母的声音立马响起。

　　“还知道回来啊？”郑素芸窝在沙发最中间，调大音量看着午夜回放的娱乐节目，见到卢宥颖阴阳怪气地问。

　　卢宥颖把书包脱掉放在沙发，嗯了一声就要上楼回房间。

　　“过来！”郑素芸怒喝。

　　卢宥颖低眉顺眼，认命地走到客厅。

　　“你看你这一身酒气，又死哪儿去了？”远远的郑素芸就闻到卢宥颖身上的酒气，她皱起眉头问。

　　卢宥颖不回话。

　　自家女儿这副低着头不言不语的模样彻底激怒了郑素芸，她随手抄起身边的时装杂志就往卢宥颖身上砸过去。

　　“是你离婚还是我离婚啊？你这个颓废样摆给谁看，成天愁眉苦脸我还以为我快死了呢！”郑素芸大声喊道。

　　卢宥颖似是充耳不闻，她蹲下，捡起那本杂志，放到茶几上，拿上书包转身上楼去了。

　　郑素芸不依不饶，还在后面大喊着：“马上就高三了你还浪什么浪，别18岁没过就给我添个外孙出来！”

　　卢宥颖转身，发狠着将书包从楼梯砸下：“郑素芸，你给我闭嘴！”

　　郑素芸连忙跳起身：“你疯啦！你竟然敢叫我大名？你是不是皮痒了嫌活得多了？！”说罢怒气冲冲往楼梯走。

　　卢宥颖转身就跑，进了房间反上锁，挂上防盗链，任郑素芸在门外拼了命地拍打。卢宥颖把手机摔到书桌上，将自己关进浴室，衣服也没脱就坐到浴缸里，反手打开了花洒。温热的水源倾泻而出，卢宥颖却冷得发抖。水滴顺着她洁白的脸庞一滴滴落下，分不清是自来水还是泪水，凌乱的发丝也像新生的爬山虎一样依附在她脸上。卢宥颖摊开两只手，看着雪白光滑的皮肤透出影影绰绰青色的血管。

　　微信电话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卢宥颖从浴室出来，从书包掏出手机，上面显示着两颗字：阿藏。

　　卢宥颖收拾了一下情绪，划开接听键。

　　“喂？”卢宥颖说。

　　“啊，我消息你一直不回，还以为你怎么了呢。”苏然藏说道。

　　“我没事啊，”卢宥颖说，“我出去喝酒，被我妈骂了一顿。”

　　“阿姨没怎么你吧？”苏然藏问，又觉得卢宥颖声音很奇怪，就问，“你哭过了？”

　　“没有，你想什么呢，”卢宥颖吸了吸鼻子，“我刚洗澡出来，可能有点着凉了吧。”

　　“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假期成天上课上抑郁了呢。”苏然藏开玩笑说。

　　“确实，每天补课又没有朋友跟我玩，我还真有点抑郁了。”卢宥颖说。

　　“你怎么回事啊卢宥颖，叫你多交点朋友开心开心，你倒好，这么多年了你除了我还有哪个朋友？”苏然藏笑说。

　　“朋友有一个就够了。”卢宥颖说。

　　“行，”苏然藏的声音带笑，“那我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北京今年也太热了，我现在空调都开到了20度，还是G市好。”

　　“北京哪年不热啊，只要你在北京一年，北京就得热一年，”卢宥颖笑骂，又说，“你也早点休息。”

　　两人道了晚安，便挂了电话。卢宥颖放下手机到浴室泡澡，裹着浴巾出来时已是凌晨三点，卢宥颖赤着脚走到窗边，霓虹闪烁的G市在大大的落地窗中一览无遗，卢宥颖盘腿坐下，看着依旧车水马龙的主干道。

　　卢宥颖缓缓躺到地板上，倒映出光亮的天花板映入眼帘，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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