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魂今昔

　　那穿越夜雨的歌声，不经意地拨动了乐矫的某处心弦。他微微扬起眼。

　　但他还来不及细听，歌声就消失在了雨声里。

　　远处，湿哒哒的水珠落地，滴滴点点，伴着答答的靴声，一步一步一步，渐渐移动到休息室的门前，露出一个黑漆漆的狰狞影子。

　　忽然闷雷炸响，白电撕破天空。

　　黑影没有脸。

　　“——我靠！”

　　长勺脱手，迅如奔雷，霍地从乐矫面前擦过，扎向门外。

　　黑影发出一声笑，也不躲闪，勺子飞撞而来，就在离砸到他不过一寸的地方，瞬间一个急停。

　　勺尾令人牙根发酸地嗡嗡颤动起来，诡异地悬浮在黑影面前背灯的暗色里，上下摇曳。

　　黑影迈进门来。长勺随着前进一步，勺柄颤动，巍巍地反指骆骁。

　　雨水顺着那黑色的轮廓，连绵不绝地往下淌，滴答，滴答，不一会就淌了半块地面。好像把窗外正在转大的雨瀑，都搬了一半进来。

　　灯光飘影，幽幽森森。

　　骆骁瞪大了眼睛。

　　黑影开口了，含着笑的沙哑声音，在雨声的背景里响起：

　　“奇怪了，约我开伙，把吃饭的家伙扔出来是什么玩法？”

　　骆骁一个哆嗦，探出脖子：“庄队正！不带你这样吓唬人的！我条件反射！”

　　一阵忍不住的低笑，从那一团漆黑里传出来。

　　一溜雨珠荡洒，黑色雨衣的兜帽甩脱，一张五官深刻精彩、肤色微黑的脸露出来。

　　西苑皇家机场灵甲部队08小队队正庄珂大笑，身上的及地军用斗篷狂抖，灯光雨声之下，越发像鬼影乱舞：“我没想吓你来着——你可能该补补龙胆去了。”

　　乐矫感到自己兜里，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颤抖，他不动声色地轻轻抚了抚兜里抖动的骗骗：“庄队正，你要不要把斗篷摘了？都湿透了。”

　　“没错，脱了吧！”骆骁回过味来，立刻附和：“庄队正，我们这儿锅都见底了，正等你的料下锅呢！”

　　庄珂笑了，下一个瞬间，灯下影子一个闪动，湿淋淋缀满雨珠的斗篷凌空飞脱，霍地从大家的头顶一掠而过，冲向门侧的衣帽钩，拦腰落下，正好地挂在上面，悠悠荡荡。

　　骆骁拍了拍手：“庄队正，好手艺！太准了！不愧是‘曳日牵星’！”

　　庄珂也不回头确认，看向乐矫，笑道：“刚才那样的状况，没顾上说话，认识一下，我是08小队庄珂，甘州人。你叫什么？”

　　乐矫微笑：“沈乐。”

　　“沈乐，”庄珂笑道：“接着！”

　　他手一扬，一个浑圆黑色的东西，迎面挟风抛来。

　　乐矫伸手接住，入手一沉。一条亮黄丝绦垂落在他的手腕上。

　　是一小埕酒。古法酿装，封纸吻住埕身，黄绦缠住纸口。

　　香气放肆地溢出来，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冽而烈，清且艳。

　　乐矫轻吸了一口气，这酒香，好似裹挟了金刃轻雪，穿透风烟，萦绕鼻端。

　　常哲微微挑眉：“刀白？”

　　“剑月刀白。”庄珂说。

　　“哗！不光是刀白，还是剑月刀白？！”骆骁差点跳起来，“我天，今天我们走了什么运？先是国宴香料，再是甘州金牌名酒！我活了快二十年都没见识过呐！我去，亏得那一坨史刚才那一通折腾，这是把咱们一年的霉运都提前透支了么？”

　　常哲淡淡一笑，掀眼看庄珂，眼中凝湛有光：“哪里弄来的？”

　　庄珂扬扬眉毛，笑道：“甘州兄长捎来的。”扬起右手晃晃，是一只油纸包裹：“不只剑月白，还有三只昆山金乌，都已经炮制好了，就等下锅。”

　　常哲看着他：“你兄长什么时候有这个能耐，能弄到‘剑月’这级别的酒了？”

　　乐矫也看向庄珂。

　　名酒剑月刀白在大华的分量，不逊于国宴御酒太液金波。若论历史掌故，甚至更胜一筹。

　　——月出昆山，河倾星斗，鲸吞饮海，剑气横秋。剑月刀白之名，源起于一场浩荡惨烈的战事。

　　两百八十多年前，凌烟阁十二名臣之一江追的重孙江枕寒，挂帅了灵甲时代到来前，大华最后一场参战三十万人以上的伐龙战争。

　　龙族节节胜利，扼住夔城以南全部昆仑山险隘，东占半壁雍州，锋芒直指江枕寒中军，最终在现在已经成为龙墙螭门的甘州螭吼野，对大华军形成包抄。

　　三万化形龙族，席天卷地，漫布在岗间坳口，如不雨密云，沉沉压盖大华军。六万人形龙族军队，由五龙相王之一亲自率领，一声冲天龙吟为令，率先发起剿杀！

　　须臾间，血映穹天，赤流四野。

　　直到天色将黑时，大华军残部已经只剩一万余人，伤痕累累，疲惫不堪。沉下的夜幕中，四周任何一个方向，都是星星点点的龙焰，伴随着震天的杀声，步步逼近。

　　只要再半个小时，龙族就会全歼大华主力，紧跟其后的，就是全军挥师东向，大举征伐大华，夺回称雄数千年的旧土故地。

　　当江枕寒的近卫军也战损大半，龙族很快就能直冲到江枕寒面前时，忽然侧方远处的昆仑山间，发出震动天地的巨大鸣声。

　　瞬间，吞没一切的蹴天巨浪，滔天怒吼，狂奔直下，将龙族后军霎时冲破！

　　汹涌狂卷的水瀑中，千万黑色的鳞甲，若隐若现，飞流而下。

　　瀑响震耳欲聋，滔滔奔流里，口衔气囊、身骑玄鼍的大华军队，破涛而出！

　　大华一万伏骑，按照江枕寒的安排，潜行一百里，急攀千仞崇山，硬是秘密凿穿了昆仑山侧爿，强行分流了原本流向雍州的倾天河！

　　战场形势，翻盘逆转，绝处逢生。

　　惨烈死战后，最终，龙族留下万余浮沉在冰冷河水中的战死同袍，向南缓缓撤军。

　　鲜血染透河水。

　　一片红冰冷铁衣。

　　战斗持续了整夜，结束时，正是黎明前最后的深夜，月亮西沉，落向昆仑山巅。

　　月光斜斜拖曳，萧冷彻骨，呵气成霜。

　　江枕寒独立寒秋。

　　他看着龙族撤去的队影，提起随身携带的酒壶，却发现壶塞早没了，酒一滴也不剩。

　　“光荣革命”前的皇权时代，公爵头衔非常贵重，从不轻授。这位后来二十九岁就进封镇国公，从此一生风流蕴藉，富贵太平，再也没有掌兵的年轻军帅，俯下身去，灌了一酒壶饱含血气的河水，一口饮尽。

　　放下酒壶，对着百战余生的同袍，他朗然一笑：“不愧是水出昆仑。甘州以后可以酿出名酒了。”

　　战后一年，甘州边商取用这条倾天河支流，酿出美酒，入口醇艳厉冽，如雪，如血，如夜，如月。

　　因为它和江枕寒的渊源，酿酒商特地封上二十埕，送上中京镇国公府。江枕寒亲自题名：剑月刀白。

　　后来一百多年里，剑月刀白以它的传奇和香醇，一直位居大华名酒之列，但是产量并不低，平民也能入手。

　　然而，随着灵动机械兴起，龙魂灵核大肆开采，甘州这一脉强从昆仑山天倾河截出的支流，已经几近枯竭。

　　从三十年前，剑月刀白就已经成为特供，不是权贵，基本连闻一闻的缘分都没有。

　　除了十年前，战火在甘州燃烧的那段时间。

　　手里的这埕剑月刀白，忽然让乐矫想起了一些曾经在甘州的见闻——虽然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庄珂开口回答常哲，乐矫的心思迅速收回。

　　“他升军职了。”庄珂说，忽然扬眉淡淡一笑：“还领了一份调令，说不定，这是坛买命酒。”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