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的凋零之语

　　夜莺酒馆里，漂亮的魅魔站在台上，唱着一支慵懒的情歌。
　　气氛暧昧而粘腻，年轻的精灵坐在吧台边上，面前是一杯颜色奇怪的液体。魅魔时不时看他一眼，但他从未回视。
　　他每个月都会来这里，不过从不接受搭讪。
　　他只等一名据说曾在这里出现过的幽灵。
　　据说那是一位魔法师，穿不加装饰的黑色袍子，有银色的长头发，眼睛里燃着两簇森蓝的鬼火。他本来已经死去，但凭借自己的咒语留下了一点灵魂，人们传说每个月最后一天的时候，他会从死灵之海里来到陆地上，满足他认为最美的人的一个愿望。按照传说里的说法，这位复活的魔法师曾经满足过一位人类公主的愿望，帮助她的头发上生长出永不凋谢的玫瑰，只因为她有一双宝石般的眼睛，那就是在这个酒馆里发生的事情。
　　不过传说只是传说，那还是发生在酒馆老板爷爷的那一辈的事，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人见过这位魔法师了。
　　但精灵还是一直在夜莺里等待，一开始还有人劝过他，说魔法师大概不会再出现，他从不理会。久而久之人们也放弃了劝说，任由他成为夜莺里的一道风景。
　　精灵都长得非常好看，高鼻深目，澄澈湛蓝的眼睛像高山上的湖水，金色的头发像被人编织的阳光。这一位也不例外，也许这就是他敢于向魔法师情愿的勇气的来源。
　　黎明将至，夜莺即将打烊。像过去的无数个凌晨一样，精灵带上斗篷的帽子，走出大门，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与平时不同的是，今天小巷深处站了一个人。巷子很窄，这个人站在那里，阻挡了精灵的去路。
　　“劳驾，借过。”精灵低声说。
　　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双黑洞洞的、跳跃着磷火的眼睛。
　　和传说与画像中一样的眼睛。
　　精灵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听见魔法师问：“我听说你在等我。你为什么等我？”
　　“我有愿望想完成……希望您能满足我的愿望。”精灵谦卑地低下头。
　　“你认为我能够满足你的愿望？”魔法师好像很诧异，“你听谁这么说的？”
　　“是传说……传说您曾经让一位公主的头发上开满永不凋零的玫瑰花，而我的愿望没有那么艰难，我只希望您能够帮我找到我爱人的灵魂，让我再见她一面。”
　　魔法师笑了：“你是个非常执着的人，可惜我确实无法满足你的愿望。”
　　“但是……”精灵还想争辩什么，魔法师打断了他。
　　“我不能够满足别人的愿望，我是死灵法师，我只能向别人施以诅咒。但你等了我那么久，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不能。你想听个故事吗？”
　　精灵想拒绝。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说不出拒绝的话。当他应了声之后，魔法师转过身轻轻敲了敲墙壁，墙上便出现了一扇大门。
　　“跟我来吧，欢迎光临寒舍。”魔法师轻声说。
　　门后是一间破旧的小屋。屋子里点着蜡烛，火焰跳动着，温暖的橙色光团笼罩了一张小桌子和旁边的床的一部分，窗户关着，但没有拉窗帘，精灵向外看去，看见了死灵之海堆积的骨头。
　　魔法师在凳子上坐下，然后拍了拍床，示意精灵也坐下。
　　“那位公主长出玫瑰才不是因为我满足了她的愿望。”他微笑着，托着下巴看着精灵。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很久以前，如今人们居住的这片大陆上还没有现在这样繁荣的景象，精灵从不迈出精灵之森，妖精永远蜗居在山谷深处，大陆中心的人类王国也远远没有这么大，只占据了地图上的一小块。
　　为人类王国服务的是一支魔法师家族，他们最小的孩子苏里塔只有二十岁，却已经是国王最信任的助手。他头上只有银白的发丝，象征着他的魔力纯粹而强大。他是个高挑瘦削的年轻人，举止文雅，讲话措辞优美。
　　但就算是最欣赏他的国王，也一样不愿意靠近他。因为天赋过于强大的缘故，才不过五岁的时候，所有跟苏里塔有肢体接触的人就都会被飞快地吸干生命力，甚至是待在他身边都会让人的衰老速度加倍。因为这个原因，苏里塔居住在城堡深处最高的阁楼上，也没有什么人会去拜访他。
　　国王有个女儿，性格开朗，相貌也十分漂亮。她有一头浓密的黑色长发和带着玫瑰色红晕的娇嫩肌肤，她是整个王国的女孩子当中最可爱的一位。当这位公主过了十五岁生日的时候，王公大臣们的儿子就纷纷前来提亲，盼望着美丽的公主能够嫁给他们当中的一位。但对他们所有人，公主都给出了拒绝的答复。
　　国王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找到真正爱她的人，并没有对这件事加以干涉。但他那时并不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感到后悔。
　　在某个下午，公主去后花园读书的时候，碰到了他的魔法师苏里塔。这名相貌出众、举止优雅的年轻人吸引了公主的目光，她试探性地询问他：“请问你是谁啊？”
　　“苏里塔·芙耶灵，负责为国王占卜的魔法师，尊敬的公主殿下。”苏里塔这样回答，然后离开了花园。
　　他离开了就没有再返回，但公主却对他产生了好感。她频繁地去往花园，多数时候苏里塔是不在花园里的，这种时候公主就会眺望着正对花园的阁楼，这样她就能看到心上人伏案工作的样子。
　　时间过得很快，夏天过去，秋天到来。花园里的观赏花早已凋零，公主却还是日日去往那里，并且一待就是一整天。国王感到奇怪，把她叫到书房询问她这么做的缘由。
　　“你为什么在冬天依旧去花园呢？你喜欢上长青木了吗？”国王问。
　　“不，父亲。”公主羞涩地笑了，“我喜欢的不是长青木，我喜欢的是住在长青木丛上方，阁楼里的银发年轻人。”
　　国王沉默了。公主离开书房后，他立刻叫随从找来了一名大臣的儿子唐纳德，一位英俊而浪漫的年轻人。
　　“我会把我的女儿嫁给你。”国王对他说，“就在明年春天，我会把她嫁给你——我允许你开始追求她，同时准备你们的婚礼。”
　　唐纳德对于这个消息感到十分喜悦，得到国王的同意以后，他便常常邀请公主共同出席茶会和晚宴，在国王的授意下公主无法拒绝他，一整个秋天过去，公主几乎没有时间再去花园。
　　“有的时候我真对这个人感到绝望，”公主对自己的侍女说，“他简直是个蠢货，看上去英俊潇洒，实际上头脑里面除了跳舞和女人什么都没有。”
　　“但是，殿下，他对您很好。”侍女回答。
　　“是的，可是那有什么用呢？我不能够跟他谈论诗歌、绘画或者其他任何我喜欢的东西，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况且，我已经有心上人了呀。”公主依旧非常生气，可是她生气也没有什么用，她还是必须答应唐纳德的邀请。
　　不久，一场小雪带来了冬天。
　　冬天的第一个晚上，公主终于决定拜访她所喜欢的那位魔法师。大概九点钟的时候，她敲响了苏里塔的房门。
　　“什么事，公主殿下？”苏里塔挥挥手让门自己打开，但他并没有起身到公主面前，只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转过身来这样问。
　　“是这样的……我不知道您有没有发现，整整一个夏季，我每天都来花园……”公主小声说。
　　“是的，我发现了。”苏里塔微笑起来，“可是您整个秋天都没有出现，我以为您已经厌倦了花园里的风景……”
　　“不，不是的。”公主急切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看的并不是花园……要知道，我从小就在城堡里长大，已经对它们不感兴趣了。我来花园是因为这里有最好的阳光，还有……您。”
　　苏里塔有些惊讶：“您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我的意思是，我对您……”公主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对您有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感情。”
　　“您爱我？”苏里塔笑着问。
　　“是的。”公主回答。她看上去好像松了一口气。
　　“那我恐怕要拒绝您的感情。”他挥挥手，公主被一股力量拉出了门外，门在她的眼前关上了。
　　“可是我春天就要嫁给唐纳德了！我并不爱他……！”公主想要推开门，但是推不动。
　　屋子里传来苏里塔的声音：“就算是这样，您也不能爱我。回去吧。”
　　然后就再也没有回音。
　　公主的一串眼泪落在石头地面上，碎成水花。她飞快地跑到花园里，看见魔法师已经拉上了阁楼的窗帘。
　　她很难过，但并没有因此而接受自己的命运。仗着王宫之外的人不知道她的确切情况，父亲又出了远门，公主以生病为由拒绝了唐纳德接下来两个月里的所有邀请。她每天带着一本书和一些点心坐到苏里塔的门前，想不出要说的话时就念诗或者唱歌，但更多的时候是絮絮地诉说，谈论天气、每天发生的趣闻，或者抱怨一些自己感到烦恼的事。
　　苏里塔从来没有回应过，但在公主看不到的地方，有时他也会停下笔，认真地听，只是不会回答。
　　夏天的时候，他并不是没有察觉。
　　像所有见过公主的人一样，初次见面的时候，他也一样记住了这个漂亮女孩。公主在花园里唱歌写诗画画，他也都看在眼里。这是个有才华且活泼的姑娘，在日复一日的接触中，很难有人不去爱她。苏里塔也不例外。
　　虽然并不承认，但他的确也倾心于公主。
　　他是很想跟她说话的，但是不能。
　　无法接触，不能靠近，没有人能忍受这样的爱人，没有任何一对父母会同意自己的女儿嫁给对她有伤害的人。
　　国王回到王宫之后，通往花园的那部分宫殿就被锁了起来。公主质问她的父亲，国王只回答，是苏里塔的要求。
　　冬去春来。
　　公主最终还是答应了婚约。国王亲自来解开宫殿落的锁时，苏里塔才知道这个消息。
　　他对此只是很淡地笑了一下，象征性表示了恭喜。
　　看吧，这就是小女孩的爱情，如果坚持不给予回应，很快她就会移情别恋了。毕竟这世界上英俊又温柔的人真的很多。
　　苏里塔这样想。
　　他辞别国王，去往大陆的边缘旅行，最终留在了夜莺酒馆，成为那里的乐师。他说自己有洁癖，因为长相好看又有才华，这一点小要求并不会被人们拒绝，他们总是注意着至少离他一米远。
　　酒馆里的生活很平静，来往的人总是快乐又洒脱，他们唱歌，喝酒，大声说笑，赌博，讲粗鲁的话，这一切和王宫里的生活截然不同。但对于这一切，虽然不会格格不入，苏里塔却始终是淡漠的，他无法遗忘冬夜里在他门前哭的小女孩。
　　他的精湛的琴技得到人们的尊重，他在这里过得很好。
　　只是有些寂寞。
　　三个月转瞬即逝。苏里塔开始疑惑。如果公主结了婚，一个月的时间就足够这个消息传遍整个国家，各地的人民都会开始庆祝，这样的庆祝会一直持续很久。
　　但现在依旧没有消息，王国没有发生任何变故，也没有传来任何大人物逝世所以不宜嫁娶的通知，公主为什么还没结婚？
　　苏里塔把这个疑惑压在心底。
　　四月的某一天，一位风尘仆仆的美丽女郎打开了酒馆的大门。酒馆里的男人们纷纷起哄，口哨声此起彼伏，闹得苏里塔没办法专心弹琴。他停下拨弦的手，抬起头。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孩。她穿着长裤和长靴，挎着佩剑背着竖琴，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马。她的面容依旧美丽，神情却多了几分勇敢。
　　她注视着苏里塔。
　　在那一刻，苏里塔明白这个女孩已经长大了。也许她是逃出来的，也许国王同意了她的要求，但不管怎样，她已经不再是娇嫩的公主，而是英姿飒爽的吟游诗人和剑客。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惊慌。
　　“我找到你啦！”女剑客将缰绳扔给招待，大步向他走来。他站起来向后退，但他的背抵上了墙壁。
　　女剑客扔掉琴和剑，拉住他的手，吻上了他的嘴唇。

　　魔法师停止了讲述。
　　“后来呢？”昏暗的灯光下，精灵急不可耐地问，“后来怎么样了？你为什么不讲了？”
　　魔法师笑了，一串磷火从他眼眶里落下来，那是幽灵的眼泪。
　　“她吻了我，然后在几百人的面前死去。”
　　“可传说里说你满足了她的愿望，让她的头发上开出了花……”精灵有些不解。
　　魔法师站起来走到门边，拉开了大门。
　　“回去吧，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你记住，传说只是传说。”他顿了顿，“你的爱人永远不能回来，但她一定会希望你能快乐。要知道，能够遗忘，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精灵有些不解，但还是站起来走出了那扇门。当他回到那条小巷子里时，他才惊觉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已经又是一个傍晚，鹅毛大雪飘落下来，他回过头想向魔法师道别，而他看到的只是一堵墙。
　　那扇门消失了，连同魔法师一起。
　　精灵将背靠在墙上，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唱起古老的情歌，在漫天大雪中离开了。

　　魔法师回到桌子边上，从书架上抽出几本厚重的书摞在手边，他摊开其中一本，开始阅读。
　　他说了谎。
　　公主的头发上的的确确开了花。不仅仅是头发，她的全身都变成了花。他被她亲吻着，亲眼看着她走向无法逆转的死亡。她颤抖着，紧闭着眼，长辫子上开出大朵大朵的红玫瑰。花苞钻透她雪白的肌肤，仓皇盛开，接着迅速凋零。在她的身上，时间飞驰。
　　那种美惊心动魄，转瞬即逝。
　　而她亲吻过后，搂着他的腰，低声唱起了情歌。她唱“我们将永远在一起”。
　　然后一阵狂风卷进了酒馆，吹走了所有花瓣，也迷了所有人的眼。当人们回过神来时，他们的乐师已经消失在了原地，并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有人看到寻找公主的告示，认出了那天开花的姑娘的身份，于是他们编了一个传说。
　　漂亮的公主爱上了在王宫里做客的魔法师，而魔法师喜欢旅行，不久就离开那里。公主化装出逃四处寻找，而魔法师在途中遇到了危险已经死去。公主用了很多种方法，最终复活了魔法师，并在这家酒馆里找到了他。而魔法师欣赏公主的美貌，也感谢她所给出的帮助，虽然拒绝了她的爱意，却满足了她的愿望，让她头上开出了永不凋零的玫瑰花。
　　没人知道，魔法师乘着那阵风离开了，他去了死灵之海，再也没有回来，长年累月的死气侵蚀让他变成了永生的冰冷的怪物，但他在那里拼命钻研，终于借着这片生与死的地方带回了爱人的一小块灵魂。
　　魔法师的小屋里，书架上因为被取走书而露出来一块很宽的缝隙，后面的墙壁上镶着一只玻璃罩子，封着一朵干枯的玫瑰花。
　　古老的破碎的情歌从幽灵魔法师的唇边溢出，曲调缱绻而缠绵。
　　我的爱人啊，我不会离开你。
　　我的爱人啊，我们永远在一起。
　　虽然山有那么高，海有那么深，虽然我只会弹奏这一首曲子。
　　但是我们总能越过山丘，越过山丘去远方。
　　风，吹动我的缎带，而风里的芳香是你的消息。
　　你的灵魂告诉我，我们将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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