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之别

　　肖鹤龄与肖凤台则仍旧留在新加坡，与肖夫人一同生活。肖鹤龄对这个决定不甚满意，却无法反驳——她又怀孕了，b超照出来是对双胞胎姐妹。

　　大致推算下来，是在集团内部召开年度评估前后。陈致中的东南亚转型策略大获成功，终于摘掉软饭男帽子。他心里高兴，肖鹤龄也无城府地跟着一起开心，弄来了好酒庆祝。酒过三巡，陈致中突然来了兴致，像学生时那样扛着肖鹤龄一路从餐厅走回卧室。他发了狠，把她摔在床上，羽绒柔软，她的身体向上惯性一弹，双颊因酒醉和快乐而晕红。

　　年轻时候，结合为着宣泄爱与激情。两个人里恨不得将彼此注入对方身体，一辈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肖鹤龄是陈致中手心的小鸽子，夜雾中挂着露水的茉莉花，为着与她一刻的欢愉，刀山火海都去得。陈致中现在看肖鹤龄，醉眼朦胧间，是一座昂贵丝绸包裹的婀娜奖杯。她在他的掌下颤抖，婉转啼鸣，标志着胜利与臣服。

　　她还爱他，不仅爱，而且如今是由衷钦佩与臣服。可他还爱她吗？他很久不曾思考这个问题，他曾为爱牺牲自由，如今才发现，生活中有那么多比爱，比自由都更重要的事。他愿意为之将爱牺牲。

　　文能拓展家业，武能开枝散叶，几年下来，肖夫人对陈致中这个毛脚女婿终于渐渐看顺眼。地产是苦差事，高管也常要下到二三线城市实地考察，她担心女儿无人照料，将肖鹤龄强留在星岛。肖夫人老谋深算，到底是上个时代的人，以为陈致中如今多了家庭牵绊，怎样也会收心了。更何况，一个上门女婿，量他有贼心也没贼胆。

　　她低估了他的野心。

　　一切从顶峰急转直下，是从肖鹤龄意外失去双胞胎开始的。肖夫人将肖鹤龄宝贝得眼珠子一样，她被拘着难受，偷溜出来散步。清晨露重，肖鹤龄踩到鹅卵石重重跌倒在地，血流如注。

　　孩子当场就没了，陈致中第一时间从大陆飞回新加坡。看到肖鹤龄躺在床上，瘦得颧骨突出，脸色比身下床单更白。她听见门响，睁开眼扭头看他，眼里没有光，是深黑的两洞枯井。

　　他心里极痛，发现自己仍是爱她的。在床边坐下，像抱着小女孩似的，将她抱在怀里安慰。她憋了一会儿，肩膀颤抖，终于哭出声，细细的哀楚的呜咽，像一根银针，扎到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他在新加坡陪了她一个月，起初衣不解带，后来渐渐地有些分心。大陆二三线地产市场仍处于蛮荒时期，民营国资外资混战成一团。陈致中遥控指挥旗下干将拼杀，到具体政策执行细节，总觉力有不逮。肖鹤龄不想他走，然而肖夫人这次也站在他一边：“男人有事业要拼，你多理解理解他。”

　　肖鹤龄只觉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嘴张了又合，只是说不出话。她从未学会真正拒绝自己的母亲。陈致中静静站在一边，姿态驯顺，心里却感到一种残忍的，羞耻的快意。

　　他被真正接纳成为肖家一员，纳入老太太的价值评估体系。此时此刻他对集团的价值超过她的心肝宝贝女儿，而且差距悬殊，她经过冷静计算，就牺牲了肖鹤龄的安宁与快乐。

　　回到大陆不久，肖致中便听说肖鹤龄患上了抑郁症。

　　肖夫人这辈子经过不知多少大风大浪，当下决定药物治疗，心理咨询与良好休息三管齐下。肖鹤龄浪荡小半生，大概想不到自己人到中年，生物钟被迫与儿子靠拢。然而在肖夫人的严密规划下，肖鹤龄的病不仅没好转，还逐渐严重起来。圣诞节陈致中回新加坡，差点没认出妻子。她瘦得吓人，浓妆画不出好气色，只显得苍老，艳俗。从机场回家，一路上她不说话也不笑，嘴角紧抿着，目光炯炯，如眼中闪烁着蓝火。

　　这家里唯一真正的快乐来自肖凤台。一转眼他已经上小学，一天比一天更加伶俐可爱。餐后一家人闲叙家常，肖凤台自告奋勇背唐诗，肖夫人与陈致中都鼓掌捧场，肖鹤龄却冷笑一声。

　　肖凤台脸上的笑模样淡了三分，很胆怯地偷看母亲，大眼睛轱辘轱辘的，可爱又可怜。

　　“小鹤儿！”肖夫人的声音中带有劝诫意味。肖鹤龄却不停，而是转身直勾勾地盯着陈致中。

　　“你在大陆有人了。”

　　陈致中莫名其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肖鹤龄突然爆发：“你骗我！你们都骗我！我就知道你在大陆有了小的！陈致中，当年是我拼着命把你从妈妈手里保回来，你就这么对我！忘恩负义的东西！我诅咒你下地狱！诅咒你不得好死！”

　　“当着孩子面你说什么呢！”陈致中被她撩起火：“妈，你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肖夫人叫管家：“快带小姐回去休息。”

　　肖鹤龄拼命挣扎，丝绸旗袍撕破了口，烫好的卷发像狮子鬃毛一般炸开。陈致中去拉她，她扑过来挠他，杯盘乒乒乓乓碎了一地，混乱中，肖凤台吓得不敢哭，小小的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眼圈通红。

　　陈致中第二天飞回大陆，肖夫人亲自送行。这是他们近年来第一次独处。

　　“小鹤儿神经过敏，你别往心里去”她淡淡道：“一个人在外多注意身体，有空回来看看kenneth。”

　　陈致中一一应下，态度极其恭顺，活脱一只被肖夫人驯服了的狗。会常回来看看，理解鹤龄的心理压力，等大陆项目一结束就常驻新加坡……一连串的谎言出口成章，说得毫无负罪感。

　　他确实在外面有了人。

　　是分公司负责接待总部管理层的小秘书。刚毕业不久的小女孩，说不上多漂亮，胜在面孔白净，气质清纯。小女孩没见过什么世面，为陈致中的斯文皮相倾倒，不觉得自己在钓金龟，而是全心全意地为爱情献身。

　　她的追求是压抑的，隐忍的，隐忍到最后突然爆发，周末在办公室反锁住门，把自己的身子往陈致中怀里送。陈致中一开始拒绝，伸手去推，摸到满手滑腻香软，忽然就想通了。周末一起打高尔夫的本地富商朋友们无一不是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更有甚者在外不小心留了种，闹出过一场二十一世纪版雷雨。他自己孤身在外，清心寡欲的和尚生活过了这么久，寻求一点温暖的慰藉怎么也称不上过分。

　　小女孩给陈致中带来前所未有的体验。她对他没有要求，只有奉献。陈致中感到久违的自由，这么多年，他殚精竭虑地向肖家证明自己，受够了要求，限制，明褒暗贬与无数道不明的琢磨。他做得越多，肖鹤龄将他摆得越低，渐渐开始抓住一切机会强调陈致所有的成就都是因为她。陈致中懒得反驳，可是如今一天天地浸润在小情人的崇拜爱慕中，才发现自己心里早就有恨。从十几岁时就埋下的恨，一夕破土而出，枝叶遮天蔽日。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这些世家纨绔们才华平庸，却生来高人一等？而像他这样的人，一步步走在刀刃上，稍不留神就永不得翻身。凭什么他要兢兢业业替肖家做嫁衣裳？而他这样肝脑涂地，难道还不能拥有一点自由？

　　这是肖夫人犯下的致命错误。她拘住一只老虎，磨平爪牙，当作家猫逗弄。她忘记了，虎的齿爪迟早会再生，而虎一旦尝过血肉，就会想要食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双方的回忆中，都因过于惨痛灰暗而一笔略过了。

　　肖鹤龄前往大陆探亲，意外撞破陈致中出轨，抑郁症再次发作入院治疗。一年后跳楼自杀，肖夫人盛怒之下要惩治陈致中，却发现对方已掌握集团半壁江山。别说把他抓了灌水泥填海，就连驱逐出肖氏也已是不可能。

　　双方最终达成协议，肖夫人远走伦敦，放手集团经营，并将肖凤台留在新加坡由陈致中照料。陈致中基本如愿以偿，只有一点——待他退休，肖氏所有产业的唯一继承人必须也只能是肖凤台。

　　肖鹤龄葬在新加坡家族墓园，葬礼当天阴雨连绵。肖夫人一身全黑，脊背挺得笔直，却需要手杖支撑行走。两人在谈判桌上厮杀见血，如今相见，心里无论如何翻腾，还是维持着表面平静。葬礼结束后，肖夫人从陈致中身边擦肩而过，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向他低语。

　　“你会下地狱的。”

　　她说得很慢，很清晰，声音里有种平静的狠毒，每个字都像是在幻觉中咬着陈致中的血肉。

　　陈致中向她笑了一下。

　　他早已在地狱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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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辈的致郁番外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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