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悸动

　　韩岙走那天，大家都去送了，场面倒没有十分波澜。大概对于这般有预告的分别，大家早有了准备。
　　很快，大家又回到自己的生活。
　　每年夏天，苏妈妈都会去英国陪陌英的外婆。
　　今年，一切事情都妥当了，也就没有例外。
　　于是陌英的噩梦又来了...

　　这要追溯到很久以前。
　　多年以前，几个外公，大家是住在一起的。差不多陌英两三岁的时候，太公走了。很快，外公们也都散了，三个外公在旁边建房子搬了出去，就是后来的东西区。陌英的亲外公则继承了太公的房子，也就是大家一直喊的老宅。
　　外公走后，外婆回了英国。老宅这边，离得远了些，但大伙仍在一块儿玩。
　　二外公去世以后，他们家就散了，几个搬到了其他的地方。
　　再大一点，大家开始分群，就不在一起玩了。
　　再后来，那边的人与这边，一年也就见几次面。

　　一波一波的人走以后，老宅里女孩更少了。
　　舅舅们孩子大了，泽洋哥哥他们要上小学，也不再和陌英她们一起住了，那时只剩些邻居们。
　　长大了，玩伴就少了。
　　嘉禾暑假有几个星期会跟她爸爸去奶奶那边。用这边的话讲，就是老家。到底有多老，据说是祖辈留下的土房。
　　到陌英上小学时，苏妈妈就开始每年夏天的传统了。
　　哥哥们后来转回北辰初中，又住在大外公那里。
　　由于妈妈不在，没有人照顾还小的陌英，于是陌英就开始了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她管这部分叫做“集中管理”，统一起床，统一吃饭，统一午睡，统一学习，简直与“部队作风”可以相媲。

　　之所以黑暗...
　　一来，苏陌英不喜欢大外公，因为他总爱对陌英指指点点。
　　这个老头，这时白头发还不多，细细淡淡的皱纹在太阳穴旁边铺开，尤其他总爱皱眉头。他的唇型丰满，但总往下耷拉着。可能是他从来不笑，又爱撇嘴的缘故，沿着鼻翼的法令纹很深，嘴角纹下垂，面容严肃得很。用那副刻板模样，现在来讲就是“吃了屎的表情”，他总能讲出许多大道理来，不管什么，方方面面。
　　陌英那时的暑假里，几乎是在以下的句式中度过的。
　　“坐好了，女孩子家这么没规矩，腿翘成什么样了”
　　“都这个点了，还不睡”
　　“几点了还在睡懒成这样？”
　　“把被子叠好再刷牙！”
　　“边边角角弄整齐，女孩家家的，做事情不要敷衍！”
　　“不要浪费，从小就背粒粒皆辛苦，还不知什么道理吗？”
　　还有泽坤哥哥得了好成绩，在舅舅舅妈面前炫耀求夸奖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泼冷水，说一次的好不能算什么，要他戒骄戒躁。
　　泽旭哥哥有段时间不爱学习，荒废了很多，就被他“猛揍”了一顿，数落他不上进，不知父母辛苦。
　　因为他严肃又爱生气，所以孩子们都怕他。经常他一走近，大家就没了玩闹的声响，乖乖坐成一排，营造出兄弟恭敬，姊妹和乐的气氛。他一瞪眼，大家就开始屏气，细想自己又做错什么惹他不开心了，然后一起目视他离开。
　　大概是这样吧。

　　二来，那时候，哥哥们因着上了中学，个个都憋着股坏劲儿。
　　陌英从小便瘦，既挑食也不爱吃饭，还吃得慢。
　　于是厨房里...
　　“这碗给陌英。”泽洋有意盛满了，递给泽坤。
　　“再盛多一点。”
　　“都满了。”
　　泽坤拿过盛饭的勺子往下压，给泽洋递了个眼色。
　　泽洋会意。
　　就这样，每一次，这些被“下过手”的碗，都会准确无误地躺在陌英面前。
　　她最开始并没有这个悟性，很久才发现了这个秘密。
　　这个恶作剧，长大以后一直被哥哥们当作玩笑津津乐道，“经久不衰”。

　　有时外公外婆都不在家，哥哥们自己会做菜烧饭。
　　饭吃到一半...
　　“今天奶奶不在，我们把碗洗了吧。” 泽坤一脸无害地扫视过来。
　　“老规矩啊，最后一个吃完的洗碗。”泽旭配合。
　　于是陌英和几个表妹，有时还算上嘉禾，便开始了一轮较劲。即便从来没洗过，但那种催促感和紧迫感，仍令她心惊。
　　仔细想想，她现在能有这么快的吃饭速度，都要感谢当年，感谢哥哥们。
　　但是转念想想，他们后来能够那么好，也得益于这一段。

　　再不济，总归还是有好的回忆。
　　别看哥哥们后来都混得人模人样，那时候也十分顽皮。
　　因为外公管得严，他们也很憋屈，所以和陌英经常都处于同一个战线上。而他们共同的敌人，就是那个刻板的老头。
　　经历过集中管理的恐惧，北辰高中的“量刑”也就不算什么了。

　　那时候外公还在辰高任教。
　　最先放假的陌英在暑假的开头里，十分无聊。
　　外公经常有下午和晚上的课，教高三部时，放学会迟些。
　　按照外公的理念，回家后小孩尽量不要出去撒欢，最好规规矩矩在家里待着，看书写作业都行。陌英才上小学，还是低年级，哪里有那么多作业可以写，又哪里坐得住那么久去看一些不感兴趣的书 哥哥们比她大许多年，虽上了初中，也是如此。
　　于是，他们便一起偷偷躲着在楼上看电视（外公规定上学的日子不能看电视），声音开的极小，并且每次留一个人探风，待外公回来时提前关掉，然后一溜烟跑到书房集合，装作认真看书写作业的样子。
　　又或者在自家门前组队跳远，扔沙包，打纸包，到后院泥地里玩玩弹珠什么的。有时候，男孩子也会陪女孩子跳皮筋，跳长绳之类的。只要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这些，都没问题，甚至外婆都是她们的盟友。
　　当然，也有时候被外公逮到，然后铁着脸罚站的。最严重时，电视的线都被他老人家一气之下剪断了。
　　但上有政策，下面总有对策。调皮没有因此停滞，欢乐也没有因此减少。

　　关于看书，他们那时也有看些杂书的。这边书房比原来家里小许多，但却意外地有许多旧书，像那种很大一本，没有封面，而且纸张泛黄，边缘发黑还缺页。大多记载了些口耳相传的民间轶事，言语间有很浓的地方话痕迹。应该是被后人记录整理起来，才汇编成册的杂书。总之，很厚的一大本，也不知是谁从何处寻来的。
　　里面的故事很吸引人，有婆媳之间透着哲理的生活琐事，荒诞的机智人物故事，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神话传说，民间笑话，地方的公案故事...
　　大概就是故事会的原型吧。
　　起初，大家将这本书传着看，有时竟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偷偷开着灯看它。那时八点半左右就得上床睡觉了，因为空间有限，睡的床是学校宿舍里的上下铺，小孩们分在同一层，男女生分开，然后外公会过来“巡视”。
　　不难想象，有一天，就被外公发现了。
　　外公很生气，直接当着他们的面烧了这本书。据说，那是往日里没烧毁的残余。
　　也对，这种靠市井小民口口相传的书，过过眼瘾罢了。对大外公这种刻板的人来说，实在谈不上营养。只是从此，陌英就再也没有看过这类书了。现在想想，几多感慨。

　　如今好过些，有了泽琛哥哥，陌英便不用住在那边，和表姐表妹们，有时还有嘉禾凑在一起了。
　　这几年正是忙的时候，苏爸爸到了夏天，更是经常出差。于是两个人一起吃一起睡的境况虽与从前无异，但也有不同。因为家里没了做饭的人，两个人要去大外公家里蹭饭。外婆厨艺好，但外公规矩多。食不言寝不语这两条就是他定下来的，妈妈小时候在他那里受教，家里多多少少也延续着这样的传统，只是爸爸妈妈不像外公那样严苛。
　　长大了，大家回了自己的小窝，外公家里便不似小时候热闹了。
　　而现在，到人家家里吃饭，最不便的就是要掐准点。到了点，陌英和泽琛像是说好似的，默契出发。要么来得早了，一起摆盘盛饭，要么迟了，外婆会让外公打泽琛的电话，或者有人亲自过来喊。
　　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问题。
　　暑假里两个人都爱赖床，早上起得迟。起初是陌英如此，泽琛在门口敲门，她总是醒不来或着自动屏蔽。恰好自己也不想早起，泽琛便放弃了，先和外婆解释，又跟妈妈通了话，才让两个人早上自己买饭吃。外公虽看不惯这懒散模样，也没说什么。
　　得了许可，两人一拍即合，干脆一觉睡到大太阳晒到屁股上。

　　爸爸外出后，老宅就更静了。
　　陌英怕黑，晚上总是开着灯才能睡觉。以前妈妈总会待她睡着，过来看她，顺便关灯。
　　现在哥哥也是，待她睡了，会帮她关上灯。
　　一直这样过来的，泽琛起初便没留意，后来慢慢发现妹妹似乎开着灯才能睡得安稳。

　　大概就是暑假的第二个星期左右，他睡前去看陌英，顺道早些关了灯。
　　“先别关灯，我还没睡。”陌英从薄被里探出头来。
　　泽琛开了灯，“怕黑？”
　　陌英没有吭声。
　　泽琛料到，随即问起，“一个人睡，你怕吗？”
　　如果是韩岙或是嘉禾，怕是接下来就要讲鬼故事了。
　　“不怕。”陌英心虚，“就是，开灯会舒服一点。”
　　“那你睡吧，晚安。” 泽琛留了灯，关上门离开。
　　次日，泽琛比往常起得早了些，买了早饭回来，放在餐桌上。
　　上楼见陌英房间的灯仍旧亮着，他呆呆望了一会。

　　七月中旬以后，正是北辰最热的时节。有时燥得让人实在不想出门，大街上也看不到多少行人，如果有，也尽都撑着伞。
　　除了冰块，大概没什么再能解暑了，于是陌英和泽琛便在家里捣鼓着学妈妈做棒冰吃。当然，是泽琛在做，她则吃得多。
　　嘉禾自老家回来后，经常过来。大家一起看看电视，玩玩电脑游戏，没什么特别的活动。

　　极热的天气过后，总要有些调剂，来换一点舒爽。
　　这是夏雨滋润的一个夜晚，傍晚时便布有黑云，现在更是雷电交加。
　　大雨来势凶猛，晚间，不意外地，灯灭了，整个老宅都停电了。从窗户向外望去，附近的房子，都是漆黑一团。若不是闪电时产出几道白光，陌英怕是不知道床在何处了。
　　像这样大规模停电的日子并不多，苏陌英印象里不超过三次。她很害怕，似乎在雷电的加持下，某种邪恶的力量更汹涌了。
　　妈妈没有给她买智能手机，她的儿童手机只能拨四个号，妈妈，爸爸，老丁还有110，其中没有哥哥。再一个，雷神如此咆哮，她也不敢用带电的东西。
　　恐惧的压迫之下，她下床去找哥哥。
　　陌英有轻微的夜盲，摸着黑爬到泽琛房间后，却发现没有一点动静。
　　“泽琛哥哥”她害怕的叫出声来。
　　老宅对她这样年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大了。雷声不时传来，也实在唬人。周围漆黑一片，偶尔的闪电下，远处照出的白脸妇人，裙带飘飘，像极了泽坤哥哥口中的食人怪。小时候看聊斋时，泽坤哥哥就吓唬她，说鬼之所以容颜姣好，青春永驻，是因她们最爱吃小孩。尤其头发黢黑，皮肤白嫩的女孩，甚是滋补。每每入夜，极静或是极闹之时，他们便倾巢而出，专挑夜里不睡的小孩下手。先是抓住他们的脚踝，然后一步一步往上...
　　陌英幼时一直信以为真，才不敢晚睡。长大后虽大抵觉得是无稽之论，却还是落下了后遗，也成了她一直以来更适应开灯睡觉的缘由。
　　“泽琛哥哥”她呆在原地，惊恐不已，睁大眼睛，好像这样能看得更加清明似的，又接连喊了几声，“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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