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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章
一路风驰电掣,刺耳风声与形形色色的路人被迅速扯到了后头。遇到第一个红灯陆子颉才猛地一踩刹车,轮胎摩擦着地皮发出“吱——”一声尖啸。
“你别急。”他眉角被汗水濡湿了,偏过手去握岑川。这人手心发凉,轻微地颤抖着。他用尾指摩挲着他青筋四伏的手背,轻声哄道,“没事的,没事的。”
岑希被碾进了卡车下,大出血,RH-阴性血库稀缺。他的继父头一次给他发来的短信,口气焦灼而绝望。
初夏的风如热砂浮动,岑川却丝毫不感觉热了。他脚尖勾着横梁,污渍斑斑的金属壳折射出他阴晴不定的脸。
半晌,他把头埋进少年温热的颈窝,低低的回应被卷入了翻滚的空气热浪里。
“好。”
医院从来都不是人愿意来的地方,唯有病痛才能驱使人前往,以冰冷仪器检测出人脆弱的内腑。
感应门还没来得及滴地冒出一声响岑川已闯入了医院。所有人只看见这少年险些滑了个趔趄,攀着地又站稳,无头苍蝇般慌张在大厅中央打转。他一头冲向咨询台,喉头如黏着胶,扯开一道缝才漏出几个破碎的字:“岑…岑希…”
“705病房。”陆子颉接过话,蹙眉询问,“怎么走?”
前台的小护士明显被岑川吓了一跳,颤着手指了个方向:“三楼出电梯右拐…”
少年飞快地颔首致谢,拉起岑川的手就狂奔,一侧身挤进即将关合的电梯门里。岑川手脚冰冷,捏着他的手指仿佛如攥住了冬夜里唯一的热源,失神地跟着陆子颉一路疾跑。
“岑希会死么。”他没头没脑地想着。
岑希会死的。
步子好像缓了下来,少年正逐个病房辨认过去,为支撑住他的身体紧紧握着他的手腕,下巴绷成一道弦,侧颈因过分紧张鼓出几痕经络。
一间间狭窄病房都相似,有人的惨呼贯穿走道,尖锐如野兽的嘶吼:“我疼,我疼——”
生生死死跨越过的只是一瞬。
岑川眼前发黑,闭了下又睁开。
恍惚好像回到十五岁,推开门,酒气缠绕着天花板,父亲喝醉了般俯卧在地板上,无声无息。他捧着碗蜂蜜生姜水等他醒来。他不怨这个给予了他居所的男人,这人只是太渴望权势与金钱,母亲的离开又让他失却依附,一蹶不振。
可父亲静默如雕塑。他翻过来,父亲口鼻青乌,双目圆睁。
但这时开门的不是他了。淡金的光笼罩着少年周身,把他身影拖拽得老长。他盯着室内,神色怔忡,像是不敢置信所看到的一切。
岑川不敢看去,稳了稳嗓音,把颤音摁回喉咙:“……陆…”
病床上一声闷闷的咳嗽一下子让他打了个激灵。
那不该是这时出现的声音,但放在这个情景,又像有理有据。太像了,可岑希不会骗他,岑希——
岑川猛地抬起了头,眉眼张皇失措。
——白光从落地窗里打进来,刺眼地照亮了整间病房。这里没有多余颜色,床上隆起一鼓雪白,如鸽子尸体堆砌出的坟包,却仍在微微蠕动着,一起一伏,发出细弱的呼吸声。岑希站在床侧,安然无恙,淡漠地注视过来。
“你来了。”她声音不轻不重,在整间房间里扩散开。她身后是个畏畏缩缩的中年男人,眼神飘忽而游移,胆怯地看了岑川一眼,又飞快地挪开视线。
岑希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里糅着点酸涩:“……你果然还挂念着我。”
但岑川已经听不到了,他耳畔嗡嗡噪响,如在一瞬间被塞入了无数只黄蜂。他的视线死死黏在床上那人身上。
那是个女人,正紧闭着双眸,形销骨立的身体蜷缩在被子里,如一朵枯败的玫瑰。
“你骗我……”岑川的声音听着有些咬牙切齿。他那一瞬间像是冷静了下来,但接下来的怒气排山倒海般地泻出言语,“你还敢骗我?”
岑希被那话语激得火大,刚软下的口气又刻薄起来:“是,是我拿了我爸手机给你发短信的!但我压根没指望你来!你有风骨这样拒着,话又说得这么难听,还过来做什么?巴巴地想看我死吗?”
“闭嘴!”
空气中骤然爆开一声厉喝,声调尖锐到快变了形,连岑希都不自觉轻颤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
这是陆子颉第二次,见到这样的岑川。
他的谦和有礼,风度翩翩,在触及家庭这条线时灰飞烟灭。所有怒火与悲伤,被浇注成一把枪,他现在几乎毫无顾忌,连唇角都抿成了个锋利而讥讽的弧。
“别给脸不要脸,岑希。”他笑了,“你爸?你爸早死了,烂得渣都不剩。清明也就只剩我还能给他上一炷香,你们呢?你们每一个早他妈把他忘了吧!”
岑川的视线落下来,再一次定定看向床榻上的人。
被癌症摧折得不成样子的女人,依稀能辨得是个曾风情万种的女子。她毫无血色的手裸露在外头,药水从管中滴落,闪一点微茫的光,维系着她恹恹跳动的脉搏。
岑希和顾芳菲的性子越来越像了。他想。
他记忆中的顾芳菲有一双葱白的手,腕上一环碧玉扣,扬起的下颌高贵而傲慢。她指示着父亲每一步动作,严酷如战场下令的将军。这种爱情容不得半点失误,所以当父亲自作主张走了一步棋时她勃然大怒,挥袖离开。
父亲输得一败涂地。
“岑希。”岑川看着顾芳菲清瘦的脖颈,那处本该柔美的线条变得僵硬,如炭笔费力一撇,他忽然笑了,“她不可能愿意见我。”
“我和父亲太像了。”
窗户开了一道缝,吹进几缕轻薄的风。
浅灰裙边被手心攥出了细长的褶子,少女低头看着病榻上的母亲。
愤懑像在瞬息之间被悉数抽离,她俯身去掖被角,想将那只皮肉萎缩的手放回去。但久未动弹的筋络僵直如钢丝,顾芳菲的左手无声滑落下来,接着,几滴水从上空重重地砸在她的指节上。
“妈妈她知道错了…”她俯跪下来,额角抵着柔软的枕头,赎罪般的姿势,终于抑制不住抽泣出声。
“你连我都能原谅,为什么不能原谅她?”
-
顾芳菲最终没醒。
她或许在睡梦中听见了这场闹剧,又或许全程闭着眼旁观着争吵。这对于一个热衷于操纵丈夫来满足自己的胜负欲的女人来说,也像是个有趣的做法。
岑希在她身侧歇斯底里地哭喊,似乎要把所有不满与悲伤宣泄,怯懦的继父拉扯着她的手臂想让她站起来,但她不依不饶地坐着,小腿剐蹭着瓷砖乱蹬着嚎哭,眼睛哭得通红。
她的心口似乎张着网,努力弥持着似是而非的关系。她还活在梦境里,心存侥幸幻想,等母亲苏醒,兄长回头。
可她快要失去母亲。
而顾芳菲绝对不愿意看到她如此失态又放肆的一幕。
岑川漠然看着,觉得她这样像极了小时候抢不过玩具时的模样。
没有一丝长进,真是令人可耻的怀念。
他踏着一屋子的阳光转身离开,陆子颉如小尾巴般紧紧跟在他后边。
一波三折的跌宕剧情让少年有些晕头转向,他摸了摸后颈,空调风将汗珠子吹黏成疲惫的一片。而眼前的人终于停下了脚步,沉默地注视着光亮的电梯门。
他眼瞳凉淡,映在未开的门上,在倒影中目光与陆子颉的交汇,如一面安静的湖水。
刚才的事似乎没有泛起一点涟漪,他回归如初,又是那个冷淡而矜持的少年。
烟灰桶大理碎石里灭了几个烟头,火星暗淡,抄起几缕乳白的烟气。
“家事。”岑川忽然开口,没什么其他感情,“见谅。”
陆子颉尴尬地挠了挠头,心说我早见过了,一句“没事”还未出口就被淹没进喧嚣里。倏地他俩就被汹涌人潮挤入了狭窄的电梯口。面颊枯瘦的女子靠着,淌了一袖管血的大汉正嘶嘶吸着冷气,有老者腰背佝偻,混浊眼瞳注视着不断下落的楼层数。
这是个小小的容器,吸纳了形形色色身处病痛的人,或麻木或嚎啕,接受面前呈摆的绝望事实。
后背被人猛地一顶,陆子颉猝不及防一个踉跄扑在岑川肩头,鼻子啪地撞上坚硬的肩骨,痛得他一阵眼冒金星。岑川稳住他的身体,顺势将他往里带了一下,蹙眉问他:“还好吗?”
少年捂着鼻子飞快点点头又摇摇头,眼角疼出了细小的泪花。
他觉得今天实在是惨,累了小半天,报酬就是被迫欣赏了一出家庭伦理剧。消毒水味混着闷重呼吸挤在四周,陆子颉喘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抬头:“岑川我——”
戛然而止。
光线昏暗的角落,那人上前了一步,将他笼进一片阴影里。
他眼眸像漆黑的坚硬礁石,是拥护住年少轻狂的最后一层壁垒。那双眼正沉默注视着他,匿着无声的恳求与哀伤。
他即将要做什么了。陆子颉想。他——
电梯随着下落轻微地嗡振了一下,拥塞人群如沙丁鱼似的在罐中猛烈摇晃着。岑川也合时宜地向前一晃,怀抱住他,下巴搁在少年温热的颈窝,吐息柔软而绵长。
是春风拂过的枯枝泛开新绿,冰雪消融。他脑子轰地一声响,如林海翻滚,万山奔腾。
这是个有预谋的拥抱。
“我想这么做。”岑川小声说。
说话时的热气扑在耳廓,小猫爪子一样柔柔地挠在心尖上。
“你还想这么做。”陆子颉想,“你已经这么做了。”
只是凑近的距离适宜拥抱,角度又太适合亲吻。岑川抵在他后边,将他的腰背撑起个小小的弧,手心温度灼烫而热烈。他抱得有些紧了,陆子颉稍稍不适地向上一蹬,但腿一松,身子还是软软地泄下来。
不过他身上味道可真好闻啊。少年鼻尖蹭在他衣领,迷迷糊糊地想着。
皂角味好像都能咂吧出甜了。
灯光像芒果混着奶油,调出一圈柔和的黄。
他想起病床上顾芳菲死白如墙灰的脸,还有岑希哭得浮肿的双眼,病房里淤塞的是混乱而复杂的关系,心里没来由就狠狠一抽,不由自主,慢慢探出一只手,按在岑川的头顶。
发丝很柔软,一点也不像那人棱角分明的性子,蜷成一圈细小的发旋,是舒适的深茶色。
“好乖好乖。”少年轻声说着,小心一下下捋着他的发。他放任自己着埋进他肩窝里一片阴影,安抚地摸摸他的鬓角,近乎叹息的嗓音,“……这又不是你的问题。”
这哪里会是你的错。
电梯倏地落定,巨大的嗡振声碾进了岑川低低的一声叹。
他说,嗓音干涩地如揉进了沙。
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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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晏的二手电瓶车到底还是不能肩负两人的重量,半路手刹猝不及防失灵一头撞上墙。随着车前盖破裂时一声嘶哑的□□这辆车终于寿正终寝。巨大的冲力将陆子颉猛地甩下车,手掌摁蹭过粗糙的水泥地时的尖锐痛感让他倒抽了口长长的冷气。
被惯性扫下车的可不止他一个。
岑川一个踉跄跌坐在老墙根。疼痛将他的眉头都拧在了一块。他低低吸了一口气,伸手去捂膝盖,指缝里有点点殷红渗出来。
“流年不利啊。”陆子颉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揉着脑门上的淤青。漏了皮的掌心蹭上汗水又叫他触电般地抖了一下,骂了声颤颤巍巍的“草”,才慢慢撑起自己,向岑川挪过去。
后者并未看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天。
“出门没看黄历啊我们。”陆子颉移开他遮在伤口上的手,低头瞧瞧,口吻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嚯,淌血了。”
岑川嘴角抽搐了一下,有些咬牙切齿地开口:“……怪谁?”
“怪我怪我。”陆子颉嬉皮笑脸地回了一句,一把捞起他的手臂挎到肩上,又回头瞥了一眼电瓶车凄惨的残骸,叹了口气,安抚小动物似的拍拍他的手背。
“否极泰来啊朋友。”他说,“就瞅你今天,以后不是球场好运就是情场得意,你得大发了。”
一截狭长的砖红墙,他俩搀扶着慢慢走。午后的阳光温热流淌在肩头,岑川只感到少年悄悄踮脚撑了一下,努力装作身高持平,于是偏过头,唇角无声地弯起来。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他想。
人生有点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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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踮脚累不累?”
“不累。”
有个人轻轻慢慢地笑了一声:“那你怎么脚尖都开始发抖了。”
“意外意外。”陆子颉努力稳了稳身形,挺了挺胸膛,反手用力撑了一把岑川的肩,“哥哥我全身都他妈是力气。”
岑川噢了一声:“其实我不怎么痛。”
陆子颉:“……”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笑了,夏风呼啦一下将他的嗓音揉得温热而沙哑。
“要是真有这些馈赠。”他说,“我更喜欢后面一个选项。”
“哈?你还真是…”
像头顶倏地落下一片云,轻柔又缓和地拂过发尖。他反应片刻才意识到那是岑川的掌心。而这人正在斜上方,一只手懒懒洋洋地摁在他的头顶,微微眯着眼看他。浓蜜色的阳光逃进了帽兜里,薄薄地笼下一层,他的下颌和鼻梁是深深浅浅的阴影,瞳孔又深邃如陷落的星辰,注视着他。
“怎么努力呢。”他低喃,垂下头,小心地用另一只手裹住他的指节,浓重的笑意都快溢出言语。
“还不是靠你啊,陆小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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