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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老人旧事
他是1938年生的,华北人,大冬天,寒风刺骨的。
家里早些年是个地主,后来破落了,之后穷的一塌糊涂,衣服破旧不提,吃穿用度说是乞丐也差不离。
旁系的亲戚虽然多,但那个年代总归是自己过自己的,偏偏爹妈死的又早,小小年纪的他,就和两个姐妹成了孤儿。
跟着表亲过了些日子,又跟着叔叔婶婶过,没人在意他的死活,饭也爱吃不吃。
偶尔大半夜晚回家,想起来就狠狠揍一顿,想不起来就失踪三天三夜也不会发现。
八十岁的他,想起这些,也不过是笑笑。
初中高中的钱都是自己幸幸苦苦赚来的。小小年纪的他,捡破烂,帮人搬行李,搬砖,堪堪的过到了高考。
他是典型的寒门出贵子,学习努力的很,那个年代高考报志愿是盲报,刚考完就估分填志愿,录取不了也就拉倒。
叔婶自然是没钱的,要么他上一个公费的,自己争取奖学金,要么就直接回来种地。
斜着眼睛瞄了瞄他,嗤笑一声。
一身破烂,长的也丑,能上个什么大学?想的倒美。
姐妹们不依,偏要他去大胆的报,毕竟那时候的农村,几代人出不了一个大学生,砸锅卖铁也会供他念书。
他看了眼叔婶不屑的嘴角,低头,在第一志愿上重重的写下了四个大字:
清华大学。
叔婶笑的更欢了。
他不管,第一志愿清华,第二志愿天津大学,想着离家里近,车费不贵,又是好学校,抱着赌一赌的心思,录取不了就直接认了命回家种地。
当清华大学土木工程专业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时,他正在地里头蛮干。热辣辣的太阳晒得他皮肤黝黑,汗水滴在通知书上,他心疼的用衣服干净的地方擦了擦,就像擦着稀世珍宝。
土木工程专业,他看不懂,不知道那是什么专业,也不敢去相信自己真的有这个好命被清华录取。
姐姐妹妹们没有他的命好,高中不念完就歇在了家里等着嫁人。家里穷吸引不到好人家,媒婆介绍的也都是大龄穷苦中年,嫁过去迟早也要守寡,姐妹们也有许多苦。
但她们,依然热泪盈眶的为他卖了田里的果蔬,还有家里能卖的破铜烂铁,就连攒钱多日买的,准备作为嫁妆的收音机都低价卖了旁人。
他背着破烂的铺盖卷,背着家里人的期盼,捏着对他来说昂贵的绿皮火车票,来到了北京这个最高的学府。
大一,他勤奋好学,勤勉能干,回回第一,如愿获得奖学金。
大二,他开始结识了更多的人,包括一些社会的不良青年,开始学会了抽烟,游戏,打架。每天自在的在学校外面疯玩,学业一度荒废,他却感觉这样更自在,每日乐不思蜀。
直到接到电报,家里的姐妹们一个远嫁新疆,一个远嫁南方,婆婆打骂无休,每日干活劳累,大姐的孩子在肚子里就因为下地而意外流产。大姐大哭一场,哭完了,就给弟弟他去送学费。
她觉得,孩子没了可以再要,弟弟,却只有一个。
他亦痛哭了一场,趁着放假,用奖学金攒的钱去了趟新疆,血气方刚的打了姐夫一顿,这样凶猛的小舅子,着实让他不敢再打骂媳妇。
看着流产后又休养不好的大姐,面黄肌瘦如同枯骨,却坚持着下地干活,为弟弟筹集学费。
他难受,他哭的昏天黑地。
回校后,决然的断了与校外人的关系,扔掉了所有的游戏,又开始重新学习。
可是荒废了许久重新拾起,岂是那么容易?他每日不眠不休,日夜苦读,还辅修了俄语。幸而脑袋本来就伶俐,很快的拾回了功课,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分配到华北一家公司做工程师。
事情,结束了?他就这么幸福下去了吗?
没有,这是普通人的生活,又不是童话故事。
这个厂子里,大多是重点大学的毕业生,虽然来自清华,但他并不怎么有优势。更何况家里贫穷,没多少关系,身边的人一个个的都成了官儿,只有他依然是个普通工程师,做着官儿们不愿意做的苦累技术活。
上班没多久,他就遇见了一个女孩子。
模样不俊,但气质绝佳。上班路边买煎饼果子,经常看她也在买豆腐脑儿。后来长了点心眼,掐着时间点儿去买煎饼,只为了遇她一面,年轻气盛,他只想携手一生。
后来找人问了问,才知道这是附近一所小学的老师,中专师范毕业没多久,年轻,且漂亮。
他多么喜欢她啊,喜欢的不得了。
可是他自卑。
女孩家里一看就不穷,气质又那么好,自己如何配得上?每天费尽心思制造浪漫,也省吃俭用给她弄来吃食。即使是在196几年困难时期,他总有办法给她弄来馒头。她也不知道,那是他不吃饭省下来的口粮。
上天眷顾了他一次,可能是苍天见怜,在爱情上,并没有给他多少磨难。
他们结婚了,且作为彼此的初恋。
正是贫穷时期,没钱没搞头举行什么婚礼,也根本没有这个浪漫的意识。
生活尚且十分难熬,如何谈一分享受。
简单的领了证,盖了戳。在路边买了两杯茶,交杯茶一喝,就那么结了婚。
她在小学安定了下来,成了正式工。他也渐渐凭借本领成了数一数二的工程师,二人期盼着生活的美好,未来毕竟还未来,只有一切未来时,才会无比期望着美好。
他们生了一个儿子,聪明伶俐。都说随了他的脑瓜子,便日夜的捧在手里供着。
又有一女一儿,都不如这大儿子机灵。每日上班累了,回家,看到孩子们扑过来,心里自然是欢喜的。
家里即使贫困,收音机都是旧货市场淘来的二手货,三个孩子养着上学吃饭实属不易。但是他们意气风发,他们心里有着希望。
但生活那么操蛋,在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号晚上,她所在小学放了暑假,正在家里带孩子,夜深人静都睡得香。
那场惊人的大地震就那么突袭了这个家,这个渐渐好起来的家。
那个年代,屋子基本算作危房,警惕意识又差,四五级地震尚且无法抵挡,更何况是7.8级的大地震,然后接着一个又一个的余震?
一个礼拜后,他和她带着二女儿和三儿子,呆呆地站在一个救援帐篷前面,头上绑着白色的头巾。
里面都是苍蝇蚊子乱飞,地上躺满了腐臭难闻的尸体,死相一个比一个难看。
最右边躺着的,那脸已经被房梁压至毁容,那是他们的大儿子,他平静的躺在尸体堆里,不再发出一点声音。
她忽然想起地震前的那天中午,他还眨着大眼睛和她说话。
“妈,妈,我想喝米粥。”
“家里没多少米了,等下次你爹发粮票吧。”
儿子临走,都没让他喝上想喝的米粥,也不知道那边有没有做饭的?合不合儿子的胃口?
她端着救援队给发的清汤米粥,喂到儿子嘴边。苍蝇纷纷从尸体上扑下来吃粥,儿子却动都不动。
“儿子,儿子,起床来,妈给你做米粥…了…你喝了再走好不好?”
她无声的哭了。
那样操蛋的生活,竟然不给人一丝希望。
他们哭不出来了,一滴泪都没了。
可是生活,还要过啊。
他们想努力,他们还有知识和干劲,他们还年轻。
三四年后,虽然大地震摧毁的城市还在重建,他作为年轻又有知识的工程建筑师,从而派上了大用场。
生活眼看着又好起来了,家里又吃的上肉了。
――大革命的余震又来了,这个刚开始复原的城市,收到了大革命尾声的一个小振荡。
他下了班回到家,看到不少年轻人围着她,要求她和他断绝夫妻关系,因为他曾经是地主家的后代,如果不从,她要被一起批斗。
她身体在地震中受到损害,如何经得起折磨?他写了一封古代的休书和断绝书,要她签字。
她抱着自己的儿子,扶着大地震中被压骨折的腰间,坚决的摇了摇头。
生便一起生,死也一起走。
他们批斗了一次,身心俱疲。送下乡,不让再教书和搞建筑,他们想吞金,想去找自己的大儿子。
拿起敌敌畏,一仰头,忽然看到身边的大女儿傻呆呆的望着她,想起还有两个孩子,突然就哭了,也没喝成。
还好,还好。
这场闹剧在年末就接近了尾声,他们被从乡下叫了回来,升了官,给了补偿,但是没有办法弥补心里的创伤。
女儿和儿子长大了,嫁了人,娶了媳妇。
他逐渐成了公司首席的大工程师,她也作为优秀的小学老师悠闲的退了休。
生活里出现了电视机,大哥大,台式计算机,以及许许多多他们从未想过的稀奇物品。
他们感叹着,今时不同往日,但愿无人忘记曾经。
二人住在市区一个当初国家分配给的三室一厅里,过着自己的晚年。
女儿不孝顺,没有大儿子那般优秀,嫁了个怂包又是混混,两位老人多说了几句,便挑唆着女儿不让回娘家。
三儿子也不聪明,没有大儿子那样的机灵劲儿,高中混个文凭就来到他父亲的公司做个底层工人。天生软弱又有些犯浑,人却十分心善。
生了个女孩十分疼爱,但是还是在女孩七岁时离了婚。四年后再娶,孩子归前妻。
三儿子现妻头婚,岁数也大,二人想尽办法也没有孩子。三儿子终于想起女儿的好,每日带出去玩,可是再也没有以前的宠爱来的真实。
两位老人历尽一生艰苦,兴趣高雅,喜爱读书,疼爱这个唯一的孙女,从小教授诗书礼仪,至于儿女的事,却从不掺和。
女儿惧夫,不孝顺,两年不曾来看,电话也没有打过,幸幸苦苦养育了一辈子,嫁出去就完全向了婆家,连生日也没有贺寿礼。
他们能说什么?长叹一声,想起曾经的酸甜苦辣,想起大地震中的扶持,也只剩下叹息。
幸而儿子虽软弱,但好歹孝敬,孙女虽归了前儿媳,但也常来探望。
二人退休金很高,待遇很好,一生幸苦,实在应得。
如今一位八十一,一位七十九,为我的爷爷和阿奶,位于河北唐山。
两位老人与我结伴出游,看见爷爷曾经参与设立建筑的许多大楼,已经全然取代了曾经大地震中的危楼。
唏嘘之余,惟愿来世。再次携手一生,只愿生活平凡而安详。
爷爷满头银发,携着步履瞒珊的阿奶,小心翼翼的为她擦去嘴角的饭菜,一如往昔六十年的宠爱。
阿奶有心脏病,身体曾因地震落下病根,咳嗽了一声,却孩子般的笑了:“下辈子,老头子,别再找我了。”
爷爷一愣。
“今生你守了我一辈子。下辈子,也该换我这个老婆婆去找你了。”
人生本就是酸甜苦辣并存,日子或许十分艰难,但总归会过去。
当你选择了坚强,悄然回望,梅花临霜而开,甘甜已然到来。
完。
爷爷今年82,奶奶80,现在身体健康,事事顺心。
以此文献给爷爷的青春岁月,并祭奠家乡大地震中逝去的魂灵。
(注:文中皆为实人实事,大地震为1976年唐山大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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