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红的九十年代

　　赵晓红在家里厨房切菜。她学做菜没几天，刀用得极不熟练，再加上菜刀的刀把曾经掉过，现在用布缠绕后将就着用，不太紧，切一刀，菜和砧板都跟着抖。

　　赵晓红深深叹了口气，看着厨房，砖砌的，地上就是毛糙的水泥地。现在才下午三点半，厨房里就已经暗得看不见，她不得不拉了一下门口吊着的一根线。这里的灯都是靠拉线控制开关的。

　　赵晓红仍有点想不明白，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

　　明明上个月，她还活在2018年，叫赵梓涵，刚过完18岁生日，是某一线城市top2高中国际班的学生。她的成绩还可以，两次模考都上了一本线。但她有钱的爹妈坚持，如果高考上不了“985”、“双一流”，就送她出去留学。

　　为此她已经考了雅思，总分7，其中听力和口语都在7.5分以上——当然，如果时间够的话，她打算再刷刷分。

　　上个月，她还住市中心的大平层豪宅，家里装修走的是低调奢华风，智能厨房，有保姆，还有个专门按点过来做饭的阿姨。她只要认真读书，好好考试就够了。

　　可怎么就突然来到1993年，穿在这个叫赵晓红的毛纺厂女工身上！

　　这里的条件，对于赵晓红来说，极难适应。

　　她住在毛纺厂的职工大院，房子是单位分的。她住二楼，共厨房，共厕所——所谓“共”，就是二楼五家人共用一间厕所，一间厨房。她现在赶着做饭，是因为今天是小孩暑假前最后一天上学，她待会要去接孩子。回来时，隔壁家肯定会把厨房占了。

　　在这个世界里，她作为毛纺厂子弟，19岁顶了父亲的职进厂，成了一名印染车间女工。20岁结婚、丈夫是同一毛纺厂的工人，是她在印染车间的“师父”介绍的。同年就怀了孩子，次年孩子出生。

　　上个月，迷了半年跳舞的前夫，跟跳舞的搭档好了，赵晓红魂穿前一天，这具身体的原主和前夫一起，去民政局办理离婚。

　　然后回来就关闭门窗，一个人在家开了煤气坛子。

　　还是原主二哥来安慰她，发现情况后送了厂子里的医务室（说是医务室，但二层小楼，各科一应俱全，能急诊抢救）。赵晓红在病床上悠悠醒来，此时躯体里已经是赵梓涵。

　　大家都说，赵晓红醒来后像变了个人，之前是又吵又闹，不仅跑到婆婆公公家里撒泼，还闹到前夫所在车间，和三儿厂子里去。现在被救醒，却不哭不闹，提起离婚甚至嘴角隐隐有笑意，眉间写着轻松。

　　厂子那些四、五十岁的老婶子们都说，赵晓红这是死心了，人也就通透了。

　　老婶子们当着赵晓红面也这么说。赵晓红听了都一笑而过，不置可否。

　　来自2018年的她，虽然只有18岁，毫无恋爱经历，但关于爱情和婚姻，仍是考虑过的。她的理想首先是事业，要为社会或者自然做出点贡献，其次才是亲情、友情、爱情。对于婚姻，能不结婚就不结婚，如果真遇着灵魂伴侣，走入婚姻殿堂，要事先说好，做对丁克。

　　站在她的角度，赵晓红离婚好啊，避免同一个陌生男亲密接触。且她看得很淡，既然人心都不在你身上，闹有什么用。从来不信世上有只出轨一次的男人，与其强行修复，不如离开渣男，及时止损。

　　就是可怜小孩“乐乐”了。

　　乐乐是她目前的儿子，8岁，在毛纺厂子弟小学上二年级。原本性格跟他名字一样，乐观开朗，可自从上个月爸妈离婚，厂子就这么大，有些同班同学的家长回去跟孩子说了，用的嘲笑或鄙视的口吻。孩子们模仿大人，在学校用同样口吻嘲笑：“哟、喲，乐乐爸妈离婚啦！他以后就是没爸的孩子了！”
　　“没爸的孩子像根草！”

　　这个年代，人们对离婚没三、三十年后那么包容，仿佛是件耻辱且丢人现眼的事。而且明明是男方移情别恋，大家却觉得女方有问题——女人嘛，忍一忍就过去一辈子，再说为了孩子，为什么要离婚？

　　那一整个星期，乐乐放学回家，都闷闷不乐。写作业写着写着，就暗自掉小眼泪，滴到练字本上，湿一大遍，字全浸了。这一幕被赵晓红看到，记在心里。提倡丁克的她其实挺讨厌熊孩子的，但眼见乐乐的样子，却能清楚感受到心疼、担忧。她有时候甚至想，是不是原主身体的缘故，母子连心犹在。

　　又一次，她去子弟小学门口接乐乐，见孩子手上有伤，划了道口子。伤口处涂着紫药水，应该是在学校医务室处理过了。

　　一到家，鞋都没脱，就去抱赵晓红：“妈妈——呜呜呜。”
　　“宝贝，谁欺负你啦？”

　　乐乐带着哭泣和鼻涕回答：“他们没欺负我，是我变身地球超人，把他们都打了一顿。”乐乐很懂事，还提醒赵晓红，“他们家长，还有我们班主任，可能都会来找你……”

　　赵晓红没继续问，抱着他，摸摸他的头发。

　　乐乐继续说：“他们好讨厌，说‘没爸的孩子像根草’……”说的时候乐乐还是带着歌曲调调的。

　　赵晓红听到这，蹲下来，与乐乐眼睛对视，先找了手帕给他擦眼泪，擦鼻涕，然后告诉他：“我们家乐乐怎么会是草呢？你是妈妈的宝呀，妈妈给你的爱，会比别家人小朋友的爸爸妈妈两个人给的爱都多。还有，不管受了什么委屈，我们可以辩解，澄清，为自己伸冤，但是不可以动手打人。答应妈妈，以后不要动手打小朋友。”

　　乐乐一直很相信妈妈的话，瞬间不哭了，点了点头。

　　赵晓红安排乐乐吃饭，饭后给他开了房里的电视看动画片，乐乐很喜欢看这部叫《地球超人》的动画片。里面有非洲的夸美、北美的辉乐、欧洲的琳卡、亚洲的姬伊、南美的玛狄，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枚戒指，分别代表土、火、风、水、心灵。五个人把戒指对准天空，大喊能力，就能召唤出无所不能的地球超人。

　　赵晓红自己收拾家务，听见“咚咚咚”有人敲门：“乐乐妈妈在家吗？”

　　赵晓红去开门，见是个跟自己差不多的少妇，牵着个孩子，孩子鼻青脸肿的。
　　不消说，小朋友家长找上门了。

　　家长开口，先自我介绍，姓梁。介绍完就开始数落乐乐的不是，说他野蛮。又忿忿不平自家孩子受了惊吓，接着说带孩子去医院了，花了十块钱给孩子上药。
　　赵晓红一听，点头：“打人的确不对，这点上乐乐需要道歉。”她进房喊乐乐出来，就打人这一点上，向同学道歉。

　　小朋友间没有隔夜仇的，很快两人就一起去房里看电视了。

　　赵晓红和女家长坐沙发上继续聊。
　　赵晓红掏出三十块钱给女家长：“这是给孩子的医药费，剩下的给小朋友买点零食，实在是对不住。”
　　“唉，也就是小孩之间闹着玩，下不为例。”
　　“可不是闹着玩哦！”赵晓红说着，坐直了身板。

　　女家长楞了。

　　赵晓红轻声说：“我家乐乐说你家孩子，在学校嘲笑他没有爸爸。”顿一下，她纠正道：“乐乐是有爸爸的，只是他的爸爸和妈妈分开了。”
　　女家长有些尴尬地笑了：“哎呀，小孩子嘛，童言无忌。”

　　“如果不是大人教的，小孩子又怎么会知道这些？”
　　女家长收起笑容，板着脸：“哟，乐乐妈妈，你这是要做什么啊？”

　　赵晓红保持微笑：“要你和你家小朋友，为自己的不当言行向乐乐道歉。”

　　“你神经病啊！”女家长脱口而出。她难以理解赵晓红的思路，“你离婚了，你小孩本来就没有爸爸了啊！”

　　“父母分开了，仍然可以分别关爱小孩。相反没离婚的家庭，父亲在小孩的成长中也有可能是缺失的。例如父亲长期外出，又或者父亲在家，但跟没结婚一样，自己玩自己的，不顾家不做家务，不照顾孩子，甚至和孩子没有情感交流。有一个丈夫，感情没多大问题，却形同虚设。守寡式婚姻，丧偶式育儿。”赵晓红说的这些话，都是她日常刷微博积累下来的。

　　女家长没说话。
　　她脸色有点苍白。

　　赵晓红推测，女家长很有可能是丧偶式育儿。
　　而且和乐乐打架的是男孩子，却是妈妈领着上门协调。

　　赵晓红继续说：“守寡式婚姻里，妻子往往是带着恐惧和失望的，总担心自己不管了，家里就没人管了，就完了。又觉得丈夫什么也做不好。她们负担很重，常常觉得自己扮演的不是妻子的角色，而像一个妈。”

　　女家长的眼眶湿了。

　　“她们一边做，一边忍不住抱怨，可却得不到理解，人们还说她们脾气大。说丈夫工资都交给家里了，女的还有什么可闹的！”
　　女家长眼泪忍不住淌下。
　　她像是找到了懂她的人，拉着赵晓红倾诉个不停。最后走的时候，不仅母子俩都给乐乐道了歉，女家长还说，以后两家要常来往，要跟赵晓红做姐妹。

　　赵晓红没接这话。

　　……

　　这会，赵晓红在公用厨房里做菜，听见楼底下有人喊：“小赵！乐乐妈妈！”

　　厨房油烟机是装在窗户上的，没什么侧吸顶吸，就是两个风扇。赵晓红透过那一点点窗户视角，看见下面喊她的人是蒋师傅。

　　蒋师傅是厂里的老员工，跟她一个车间的。赵晓红应了声。蒋师傅就喊她：“下来！一起去机关签条子去！”

　　所谓机关，是领导们坐的办公室。说谁谁谁是坐机关的，十有八.九他是当官的——就算不当官，仅仅是机关办事员，岗位工资也比女工们高出许多。
　　签条子就是领安置费，然后在明细单上签字。

　　毛纺厂最近停工，而且以后也不大可能复工，大部分工人都将按工龄买断，发放一笔安置费。以后就“放长假”，“两不找”了！

　　赵晓红心想：这不就是偶尔能在新闻里看到的词汇“下岗”么！

　　“蒋师傅，您稍等我一下。”赵晓红冲底下喊道，“我换身衣服就下来！”

　　赵晓红在2018年时，对服饰穿着是有追求的，周一到周五上学穿校服，周末就成了“小姐姐我乐意怎么打扮怎么打扮”。她的独立衣帽间里多是欧美或日系潮牌，也有些大牌服饰——都是妈妈顺手买了送给她的。赵晓红平时穿衣偏嘻哈或复古，当然有时候少女心发作，也会穿穿萝娘小裙子。
　　到了1993年，她依然不会穿着随便出门的。

　　原主之前吹了个极高的刘海，类似飞机头，夸张得像动漫人物，是这个时代的潮流。但赵晓红受不了啊，把刘海烫直了，往两边分。她在衣柜里挑衣服，那些个花里胡哨感觉是去海边才穿的衣服就算了，有件时尚轮回的格纹毛呢大衣，但不适应现在5月份的天气。

　　赵晓红最终选择了一件短袖白衬衫，经典不出错。再戴上一对大耳环，加上原主本就唇红齿白，妥妥的复古风。
　　关键是做到了按照2018年的审美来看，也不难看。

　　她下楼区，蒋师傅瞟她一眼，说她以前洋气，今天的打扮有点土了，不显眼。

　　赵晓红就笑笑，和师傅一起出发。要穿过大半个家属大院，再钻个小门，才到毛纺厂大门。一路上要经过幼儿园、医务室，水塔，还有个锁着大门，废弃的防空洞。没上学的小孩们把防空洞的坡型入口当滑滑梯玩。

　　两人再往前走，见个老头坐板凳上，正转着个两边口窄，中间大肚的铁筒。许多小孩趴他旁边，还有几个大人，各个都端着个脸盆。

　　家属院里几乎家家户户都认识，大人们同蒋师傅，赵晓红打招呼。

　　赵晓红回了礼，忽见小孩大人，包括蒋师傅全都捂住耳朵。这是在做什么？

　　她正愣着，轰地一声巨响，把她吓了一跳。

　　蒋师傅笑道：“你不知道这米泡要炸好了啊？”后来十几年，蒋师傅背地里都给人讲这个笑话，“别看那个小赵现在老在电视上出现，其实她以前可傻了，没这机灵，炸米泡连小孩都知道躲一躲，她不晓得，贴得很近炸得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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