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独白

　　穆平一惊，当年他对这位活佛就有些敬畏。眼前的旦增与前世不同，看起来和蔼得多，饶是如此，依旧让穆平有些拘束。

　　他稍微思忖一下，还是老老实实承认了。

　　旦增又抚上他头顶，熟悉的暖流从头顶百会穴涌入穆平的身体，在泥丸宫内盘桓不去。穆平心知这是为他解开封印，老老实实坐着不动。

　　“当年的事情，你的确有责任。”没过多久，旦增收回了手，缓缓道。穆平本以为会听到句安慰，没想等来这么一句，默然无语。

　　旦增本也没想等他回答，“你知道吗？当年土司的妻子，是他抢来的。”

　　直到回到康小白所在偏房，穆平脑海中还回荡着旦增说过的话。旦增并未开解他什么，只是对他讲述了近百年前，两位土司的世代纠葛。无非是谁抢占了谁的地盘，谁又勾结外敌打压对方势力，其间偶有言和之时，却都不长久。

　　怎料横空冒出一个穆平，一夕之间咬死了寨中全部牲畜，让对手得了机会将他们一举吞并，成为这片雪山之下的最大势力。

　　这样的地位没能持续太久。又是十几年过去，曾经的最大势力也衰落下去，被另外几个土司联手瓜分了。

　　“你并不是唯一的原因。”旦增最后说，“世间之事皆有因果。那个寨子的命运，早在那个除妖师经过的许多年前就已种下，你只是从中推了一把。”

　　“而你当年所做之事，就成了你要背负的业。”

　　穆平没有全懂，但心中莫名轻松了不少。一进偏房，便看到康小白一手撑着额角，面前放着满满的一碗酥油茶，一脸僵硬的笑容。

　　总算是回来了，康小白心里松了一口气。赤利是穆平的大哥，两人少时一同长大，为人又没什么心机，自然要对他客气一些。

　　可是赤利实在是话太多了，打从穆平跟着旦增出去，赤利口中絮絮叨叨就没停过。从小时候跟穆平掐架说到睡一个被窝，还说到晚上打闹得太晚早上慌乱中穿错了对方的裤子，他把穆平的裤子撑破了。

　　穆平的事情也就罢了，康小白听得有趣，可赤利画风一转，又回到了自己单挑群狼的丰功伟绩上。康小白微笑着点头应和，只觉嘴角都扯得僵了，赤利丝毫不觉，仍旧说得开心。

　　“聊什么这么开心？”穆平忍着笑看向康小白抽搐的嘴角。

　　康小白慢条斯理站起身来，“听赤利兄弟聊你们以前穿同一条裤子。”

　　穆平一听便炸了，扑向赤利，把他按倒在垫子上。“说什么呢？谁跟你穿同一条裤子了。”赤利一脸茫然，兀自辩解道，“哎，你忘了那次……”

　　担心康小白误会什么，穆平急得去捂赤利的嘴，赤利力气不知大过穆平多少倍，只是不想误伤到他，晃着一颗大脑袋躲闪。二人全然不顾旦增还站在门口，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看来穆小猫是没事了。穆平此刻的状态让康小白放心不少，适才他与旦增谈了很久，封印定是已经解开了，这心结看样子也该解开了吧。

　　虽说心中已有了把握，穆平气喘吁吁从赤利身上站起来时，康小白还是拉过他的手腕，用灵气查看一番。

　　泥丸宫内的封印确已消失，之后只要慢慢将灵气修炼回来也就是了。

　　放开穆平的手，康小白向旦增认认真真行了一礼。旦增淡然受了，并未回礼，只说了句，“赤利，带客人用饭罢。下午去山上转转。”说完转身走了。

　　语气虽然温和，话中却并无问询之意。赤利与穆平自然听从师父安排，康小白陪着穆平，也无所谓去哪。赤利带他们去斋堂用饭，坐在一群红衣僧人之中，感觉和曦大食堂大不一样。大家都安静吃饭，连赤利都闭了嘴。

　　赤利一直陪同，康小白也找不到机会问穆平与旦增聊了什么。饭后休息了一会儿，旦增活佛便来带他们爬山。

　　虽说只有康小白一人不认得路，可寺后一条蜿蜒小路直通上山去，看起来也没有第二条路好走。旦增一个人走在前面，穆平与赤利老老实实跟着，康小白依旧落后了几步。

　　走了一会儿，旦增停下脚步，侧了侧身子，对身后几人道，“当年，我就是在这里捡到你的。”穆平笑了起来，“那会儿还以为要被赤利哥吃了呢。”

　　“你瘦成那样，吃了也没多少肉。”赤利马上接话。

　　康小白只是听着，这话看起来是跟穆平说的，可旦增的目光却越过穆平，落在康小白身上。他遥遥与旦增对望，心道这恐怕不是故地重游那么简单。

　　果然，旦增听穆平与赤利斗了几句嘴，便出言打断，“你们兄弟多年没见，去叙叙旧吧。我与这位客人有几句话要说。”

　　穆平回头望了眼康小白，康小白点头示意他没事。穆平便与赤利二人当先向上爬去，走出几步，穆平趁赤利不备，抄起一团雪丢向赤利后颈。赤利立刻反击，二人在小路旁的雪中踩出两排弯弯曲曲的脚印。

　　“穆平的封印，多谢师父了。”康小白率先开口，既然穆平叫旦增师父，自己跟着叫也不算错。

　　“适才不是已谢过了？封印是我下的，自然由我来解，不必客套。”旦增身上有种与寺庙同源的气场，适才康小白并没有感觉到，出了寺庙范围之后，这种感觉渐渐变得明显。并不霸道，却给人造成一定压力，不是威慑，更像是一种试探。

　　康小白便释放出了一直收敛着的气息，与旦增的气场相触。

　　旦增一脸预料之中的申请，点头道，“你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么说也不算错。”对方能看出自己的身份，康小白也并不意外。“请您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对穆平不利的事。”

　　旦增转头望着雪山之巅，周身的气场消弭无踪。康小白便也收敛了气息，他知道旦增多半有别的话要说，静静等着。

　　“有件东西，要托你转交穆平。”旦增忽然道。

　　康小白挑眉，“穆平就在此地，为何不直接交给他？”

　　旦增伸手指了指山巅，这景色昨日康小白在山脚寨子中便已看过，这会儿看上去又不大一样。峰顶似乎一伸手就能触到，被白雪覆盖的峰顶四周缠绕着薄薄的云层，像是与蓝天相连。

　　“这里前些年，发生过一次雪崩。”旦增说。“你知道为什么寺庙修在这座山上吗？”

　　旦增的话看似前言不搭后语，康小白知道他一定有自己的用意，反问道，“难道不是因为此地风水？”

　　“风水，那是你们的说法。”旦增呵呵笑了，“我们不这么说。卡拉雪山四周，有五座大寺，镇压着这座山里的魔物。”

　　康小白有些不解，路上曾听穆平说过，卡拉雪山是一座神山，上有山神，怎么又成了魔物？便出言询问。

　　旦增解释道，正因是神山，才将魔物镇压于此。挟山神之威与五大寺庙的正气，方才镇压得住那魔。四座寺庙分别压制魔物四肢，而此处离山巅最近，镇压的是魔物的心脏。可在那次雪崩之中，魔物已逃离此处，向东方而去。

　　一次普通的雪崩，不足以放出魔物，定是有外力相助。说不定那外力，便也在魔物此去的方向。

　　而康小白和穆平，正是从东方而来。

　　听到这里，康小白已隐隐猜到了旦增的意思，打断道，“东方何其远，我们未必遇得到那魔物，何况我连那是什么魔物都不知道，恐怕帮不上师父什么忙。”

　　旦增仿佛听不出康小白的拒绝，“魔物有很大可能正在曦城，无需你们四处寻找。若遇不到也就罢了，只希望你看在我曾救下穆平一命的份上，替我留意此事。我暂时不能离开这里，若有什么发现，我会让赤利前去相助。”

　　穆平的救命之恩，康小白自然承这个情。可天地辽阔，魔物要到哪里去找？倘若答应，说不定又会让穆平卷入危险之中。一时不免有些犹豫。

　　旦增伸手入怀，掏出一个拳头般大小的铃铛，递了过来。“我知道，你没什么想要的，这铃便托你转交穆平。”

　　铃铛之上，隐隐环绕着一团灵气，当是件厉害的法器。康小白不接，“若想我答应，为何不直接跟穆平说？”

　　旦增稳稳地举着铃铛，嘴唇轻动，“你我都知道，没有这东西，穆平也定会答应下来。穆平答应的事情，你也不会拒绝，但我还是来拜托你。”

　　“如果我拒绝呢？”康小白皱眉，“我会保护穆平，他不需要这东西。”

　　“解开封印的时候，我问过穆平，他为什么会受伤。”旦增依旧没有收回铃铛，“他说是为了救你，可显然你不需要他的保护。那么多年他从没想过回来解开封印，这次他会回来，也是因为你。”一阵风吹来，旦增的话在风中飘散。

　　“他不希望一直被你保护。有朝一日，他要成为能够与你并肩战斗的人。”

　　康小白怔住了，他想起有一日，穆平嬉笑着和他说过的话，说以后由他来罩着自己。原来那时候，小猫就已经认真的这样考虑了么。

　　“这铃铛日日供奉在寺内，与寺中灵气相通。可助穆平更快修炼回自身灵气。”旦增道，“这不是交易。我虽未收穆平为徒，心里早把他当徒儿一般看待。你若拒绝，我也会把铃铛给穆平的。”说着便欲把铃铛收回怀里。

　　康小白叹了口气，伸手接住了铃铛。

　　穆平与赤利走出老远，回头望望，旦增和康小白仍站在原地。穆平与赤利闹了一会儿，早气喘不已，拂去路边大石上的积雪，一屁股坐下休息。

　　赤利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酒壶，打开先是喝了一口，又递给穆平。穆平接了，酒壶上还带着赤利的体温。“寺里还敢偷偷喝酒，小心师父看见。”

　　“师父回去了。”赤利望向山下，笑道，“只有康兄弟一人上来。师父不会看见的。”

　　穆平也望了一眼，一个小红点遥遥向寺庙方向去了，只余康小白一人还在向山上走。他瞪了赤利一眼，喝了一小口，身上多了几分暖意。“小心我告诉师父。”

　　赤利得意地笑，“你不是也喝了么？”

　　康小白远远向二人挥了挥手，穆平立即挥手回应。“赤利哥，师父找白哥，是有什么事？”

　　赤利摇头，“我从来搞不懂师父在想什么。康兄弟一会儿就来，你不会自己问他么？”

　　“没什么，你师父关心你在外面过得如何，闲聊几句。”康小白走得很快，依旧气息平稳，见穆平问他，便随口答道。“他有东西给你，回去跟你说。”

　　既然到时旦增会派赤利前往相助，这件东西必不会瞒着赤利。康小白只是不想在此地把东西拿出来。旦增适才教了他一句咒语，若有什么发现，只要摇铃念诵咒语，寺里便会得到消息。

　　“看来，穆平交了个不错的朋友。”旦增说完这句，便转身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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