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独白

　　就这么走了？

　　九婴速度极快，转眼便看不到了。看来今天还能留下这条命，康小白暗嘲了自己一句，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他调息了片刻，觉得稍微恢复了一些力气，心下一时有些茫然。

　　明天一整天都没有课，可以好好休养一下了。理智告诉他回去是最好的选择，以他三百多年的修为，想与上古大妖九婴相抗，几乎是不可能的，逃过一劫实属侥幸。

　　可眼前一直晃动着穆平的后脑勺。穆平有些臭美，不知用了什么东西，把头发抹得油亮，服服帖帖地梳向脑后。康小白从没多看过一眼，这会儿却突然想问问穆平，是不是用尺子量过发丝之间的距离，好像每一缕头发都是平行的。刚刚站在他身前的时候，脑后翘起一缕不服帖的头发，穆平怕是都没有注意到吧，要是平时……平时他一定闹着要找镜子。

　　或许因为他是只化形的豹子，两只耳朵有些尖尖的，康小白无声地笑了笑。听远处的声音时，穆平的耳朵尖会轻轻抖动，还挺可爱的。

　　可爱？他什么时候知道那么多穆平的事了？康小白突然一惊，他已经走出了卢家的大门，正打算转身往曦大的方向走，脚下却犹豫了。穆平刚刚说过的话，在他心里的某个角落响起。“我不想……到死，都是一个人死。”

　　“锤子！”康小白难得地用穆平的语气爆了句粗口。不就是死吗，虽说他已经没什么记忆，可他已经死过一次了，还怕再死一次不成？

　　穆小猫，等我。康小白默默追踪了留在穆平身上的那缕灵气，辨明方向，向西边追了过去。

　　和远远看着不同，面对九婴的时候，穆平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晕倒了。他强撑着站稳了身子，如果摔倒了，说不定会被白哥远远地丢出去，那样的话，他又要被抛下了。看到九婴头颅袭来的时候，穆平没忍住闭上了眼睛，他感受到一团火球贴着他飞了过去，又听到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再次睁眼，他发现自己被九婴的蛇颈缠着飞在高空，康小白却不在了。

　　穆平没见过这样的曦城，他从没在这种高度的空中看过任何一个地方。大半个曦城一片漆黑，有几条街还亮着。土黄色的房屋夜色中看不分明，倒有些像小时候看过的山脚下的村庄。仔细看看，又不太像了。

　　他突然不害怕了。

　　九婴只带走了他一个，那康小白现在就安全了吧。他还没有蠢到以为康小白会来救他，何况在他眼中无所不能的康小白，看起来也并不是这个大妖的对手。

　　毕竟是自己一直缠着康小白的啊，还被揍了几顿。穆平想起这些事来，觉得有些好笑。康小白唯一一次主动相邀，还是因为要让自己出路费。钱真是好东西啊，可惜自己存了那么多钱，还没来得及花，早知道刚刚就该留给康小白，省得他还一点一点地存老婆本。

　　想到康小白每天趴在床上，一个一个地数银元，穆平不由笑出了声。

　　这小妖怪马上就被吃掉了，竟然还笑得出来？听到笑声，九婴的余下八颗头都扭转过来，孩童的脸上露出饶有兴味的微笑，“你笑什么？”

　　穆平抬头对上一个孩童的目光，他本觉得自己能换康小白一命已是不亏，可看到那头颅的一刻，他觉得自己还不想死。

　　“你好厉害啊！”穆平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从没在曦城见过你，你一定是曦城最强的妖怪！”

　　九婴闻言，九颗头颅都露出古怪神情，吃吃笑着，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曦城？小小一个曦城算什么？”“你祖宗我可是上古大妖，生在天地初分之时。”“你这小妖怪，怕是从来没有出过曦城吧。”“我可是伏羲八卦所化，你懂什么是八卦吗？”一时孩童之声吵吵嚷嚷，穆平竟觉得耳中嗡嗡作响，像是身处稚童学堂之中。

　　“我能拜你为师吗？”穆平一脸天真地望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女童头颅。“那我就是世上最厉害的大妖之徒啦！”

　　女童头颅笑得很开心，凑过来伸出舌头舔了舔穆平的脸，“我们九个，你要拜哪个为师啊？”

　　“你们九个？”穆平瞪大了眼，一脸惊愕，“你们竟是九个妖怪吗？我……我本以为……无论哪位前辈收下我，我都是愿意的。”

　　“你竟然先偷吃？”一旁一个男童头颅忽得伸过来，狠狠撞向女童，女童痛叫一声，退开了些，“我不过轻轻舔了一下尝尝味道，饿了那么久，怎么忍得住嘛。”

　　穆平可怜巴巴望向男童，“师父，不要吃我！”男童打量了他一眼，正想说些什么，正中那条颈上的头颅开口了，“别闹了，谁再多说一句，他那份就没了。”

　　男童悻悻地看了穆平一眼，那条颈子真的退了开去。九婴按下身形，缓缓落在一片开阔的空地上，穆平认出这是城西的一片乱葬岗，往常他也只是远远看过一眼，并没有来过，死在这里，倒也有些凄凉。

　　正中颈上的男童头颅冷冷地开口了，“运气真好，今日是阴年阴月阴阴日，等到阴时，便把这个小妖怪吃掉。”

　　方才被撞过的女童嬉笑着道，“他的头可以分给我吗？”穆平顿觉眼前一黑，本以为只是被吞掉，听这话的意思，怕是要被活活分尸了。

　　康小白方才给自己用了个疾行符，他心中着急，速度快了些，气息有些凌乱，只能远远跟着，不敢靠近。

　　好在九婴并不避人，说的话康小白也隐约听得见。此刻已是午夜，他掐指算了算，今日是农历的八月十九，乙丑年乙酉月癸亥日，可不正是阴年阴月阴日？而阴时……就是癸丑时，康小白登时惊起一身冷汗，若再晚来一会儿，癸丑时一到……他不敢细想，凝神静气，用指尖在衣襟上画了个隐身符。

　　隐身符虽说不能真正隐藏身形，却可以收敛周身气息，让九婴不会过早发觉他的存在。康小白小心地借着横七竖八的墓碑遮挡，靠近了九婴一些。他找了个合适的位置，隐藏在一个墓碑之后，盘膝坐下，运起周身气息。

　　九婴生于上古，几乎与天地同寿，感召一般的神鬼，没有必胜的把握。以康小白现在的修为，召唤那位鬼仙，怕还有些勉强，此时却也只能勉力一试了。

　　康小白闭目长吸一口气，感觉灵气在周身游走一周，聚于丹田。他抬手在面前地上画出一个法坛，默运起冥府宗布秘法。当年他在藏书阁中看到这项法术，觉得有趣便记下了，不想真有用到的一天。

　　眼看着阴时将至，康小白额头布满了豆大的汗，他艰难地吐出咒诀的最后一个字，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向面前的法坛，随即便软软地倒在地上。

　　法坛正中闪过一道金光，一头老虎咆哮一声，一脚踩在法坛正中。虎背上坐了个衣冠不整的大汉，酒气冲天，他挠了挠头，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似乎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一脸茫然的看向四周。

　　看到九婴的一瞬间，他的目光凝固了。

　　穆平还想再挣扎一下，可九婴已经无暇顾及他在说什么了，九颗头颅为了吃他的哪个部位，吵得不可开交。四肢是最不受欢迎的部位，九颗头颅都一脸嫌弃，表示如果不能分得头颅，至少也该是胸腹。穆平听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只希望他们互相动起手来，自己得以伺机逃走。

　　眼看着一条颈上男童怒气冲冲，一口水喷向另一条颈上女童，忽地一声虎吼，九条颈子都止住了动作，齐齐向声音来处望去。

　　“是你？”当中颈上男童口中挤出这两个字，九头一齐发难，喷出水火，交织成网，罩向虎背上的大汉。

　　大汉目光一凛，右手一张，手中便出现了一面盾牌，轻轻松松挡下了这一击。“九婴，别以为我还与当年一样，在你水火之下只有奔逃之力。”

　　康小白脱力倒地，喘息片刻缓过神来，却还站不起身，只得躺在地上道，“参见宗布大神。”

　　老虎低头嗅了嗅康小白，轻吼一声，宗布神听了一脸诧异，看了过来，“召唤我来的，是你？”

　　宗布大神竟然知道自己，这让康小白有些奇怪。他自认三百余年安安分分，从未惹过什么麻烦，也不会引起多少关注，却不知道何时与宗布大神打过交道。

　　说起来，这宗布神可是个厉害角色，与九婴是死对头。他原是上古时期有穷国国君夷羿，当年十日同出，恶兽出于深山巨渊，为祸世间，皆为他所诛，死后封神宗布，为万鬼之王。他诛杀的恶兽大妖之中，就有九婴。

　　“不知何时有幸见过鬼王？”康小白实在不知宗布大神何时见过自己，便出言询问。

　　“不曾见过。”宗布神端详他片刻，嗤笑一声，“幽冥间何人没听过你？本以为你修为高深，今日一见，呵，不过如此。连小小九婴都打不过？”

　　九婴一击不中，十分气恼，听了这话，怒火更盛，“夷羿！我一时不察败于你手，今日定一雪前耻！”

　　“哦？”宗布神大笑，手中盾牌一晃，变成一把大弓。“疏于练习多年，今日便用你试试手。”说吧眉头一皱，看向康小白，“你太弱了，被你召唤，我的实力发挥不出十分之一。”

　　“以宗布大神之力，就算只有十分之一，九婴也不堪一击。”康小白面无表情。

　　“不错。”宗布神哈哈大笑，左手一挥，手中出现了九支箭矢，搭在了长弓之上。

　　九婴正欲再攻，突然想起了什么，“阴时已到，我先吃了这小妖怪，与你再战。”

　　宗布神手中箭矢未发，“那种没有灵力的小妖，便让你吃上千只万只，又有何妨？”

　　九婴蛇颈一振，把穆平抛向空中，当中颈上男童头颅裂开，一口把他吞了进去。穆平连声都没来得及出，只觉一股腥臭之气袭来，四周一片黑暗，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康小白眼见穆平被吞，心下焦急，也顾不得恭敬，“宗布神，救他！”

　　宗布神闻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一只小妖，救他作甚？”

　　“若此时宓妃被吞，你救是不救？”若耽搁了时机，恐怕穆平是救不出了，康小白口中更不客气。

　　“宓妃……他也敢吞？”宗布神闻言一怒，“这只毫无灵力的小妖，是你的道侣？不过，他可是公的啊。”

　　“快点救他！”康小白紧紧盯着九婴的蛇颈。宗布神动了动手指，九支箭矢化为一支，一箭射向正中那条蛇颈。

　　九婴已听到箭矢破空飞来的风声，张口吐出火焰，却只让箭矢微微慢了些许，那支箭径直穿破火焰，正中九婴颈项，那条蛇颈随着箭势摔落在地，还在地上不停扭动。

　　“行了，去救你家小朋友吧。”宗布神手中重新凝起八支箭矢。九婴有九条命，只要一头还在，就能凝聚起灵气，让九头重生。这一次，他九箭齐出，要同时射中九婴余下的八个头颅。

　　康小白勉强起身，磕磕绊绊跑向九婴的断颈。穆平刚被吞下不久，大概还来得及在消化之前把他挖出来。

　　九婴余下的八条蛇颈在空中舞动，一时间风起云涌。宗布神面不改色，慢慢拉满了弓，手中箭矢蓄势待发。忽然一声铃响，听声音便在左近，九婴面露慌乱之色，刚刚吐出的一团火在半空中熄了。

　　“小蛇不乖哦。”软软的女声伴着铃声响了起来，九婴竟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也不敢逃，低头不动。女子并未现身，只有铃声忽快忽慢地响着，“见过宗布神，今天小女子要把不听话的小蛇带走，你们之间的恩怨，便留到日后了结吧。”

　　箭矢还没来得及射出，九婴便被一团黑雾裹挟而去，女子娇笑一声，“先走一步。”那铃声便远了。

　　宗布驱动□□老虎，还想再追，老虎呜咽一声，轻轻晃了晃脑袋，踩在法坛中央的脚渐渐变得透明。“小鬼，这么快便支撑不住？”宗布看了一眼扑在蛇颈旁边的康小白，化成一阵轻烟消失了。

　　康小白已经无法运用灵气，身上一件尖锐的器物都没有，只得徒手在蛇颈上微微凸起的地方掏挖，不多时指尖已鲜血淋漓。撕扯了半天，他才在一片血肉之中，看到了穆平的一片衣角。

　　衣服被九婴体内的粘液腐蚀得千疮百孔，当中却看不到穆平的四肢。康小白咬着牙加快了速度，终于在已成烂布的衣物之中，摸到了一坨湿漉漉的毛团，似乎还在轻轻颤动。他手下用力，抓住毛团拖了出来。

　　把变回本体的穆平双手举到面前，康小白倚着蛇颈瘫坐着，能感觉到手中小豹子的体温，心脏还在微微跳动。还活着……康小白手一松，失去了知觉。

　　穆平慢慢失去了意识，起初四周一片黑暗，腥臭的气味包裹着他，让人作呕。他感觉自己被紧紧卷在一个温热的甬道之中，柔软的四壁不断挤压他的身体，全身都剧烈疼痛。渐渐的，他闻不到任何气味，四肢也已经不听使唤，就连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幸好……”，穆平喃喃地说，可是幸好什么他已经想不起来，昏昏沉沉快要睡去。这时，一只手捉住了他。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张脸向他飞速的靠近。

　　我一定是出现幻觉了，穆平惊恐地想。死之前竟然看到了白哥的脸，而一向冷淡的白哥……要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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