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纹：苍离传

　　这个季节的洛州，温温和和的，阳光融融地洒下来，轻软如羽绒，让人忍不住想打瞌睡。

　　焱竹蹲在地上，用手拨弄着一株马尾草的茎叶，看着地上的影子晃来晃去，他折下一截短茎，凑到鼻前嗅了嗅，觉得苦味不甚浓烈。这棵马尾草有些老了，他想，便把它连根拔了起来。马尾草带出不少软涩涩的泥土，几只小虫在土里慌慌张张地爬来爬去。

　　马尾草生出不少新的幼苗，把较高的老叶拔去，新叶才能长得好。这片药圃里，西边还种着大片酸模和铁叶槲，阴面的水缸里浮着水薄荷的球茎。药草的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是很新鲜的，比药铺里的药材要好闻的多，一点也不呛人，味道泛着一丝苦，或许也有些甜意，这和香料是不同的。隔着一条街，有一家叫黛沁轩的香料铺子，掌柜有个儿子唤作轩儿，焱竹是经常去找他玩的。那里的味道要刺鼻的多，甚至让人觉得头晕，短衣的伙计总倚在门板上，扯着嗓子瓮声瓮气地喊：洼家店的——白芍——子嘞——

　　”洼家店的——白芍——子嘞——"焱竹捏着鼻子，学者那个伙计的声调吆喝起来。吆喝完了，又四下看了看，没有发现别的人听见他犯傻，才松了口气。

　　他有些无聊了，站起身，几步迈出草丛，顺手把那棵马尾草扔在了地边上。

　　几个家仆搬着书简从不远处的连廊经过，他们是把书简搬到老爹书房里的。焱竹吐了吐舌头，老爹前几日出了趟门，今天一回来就把自关在屋里，让家仆从藏书室搬来一卷一卷的书，也不肯出来。焱竹懊恼地踢着腿，早知道老爹不陪他玩，他就去找轩儿了，可现在已经快到黄昏，老爹是一定不会让他再往外跑的。

　　就在他想回自己屋去时，一阵马蹄声忽然传来。

　　他回头，只见后院门外跑来一人一马，苍白色的马儿跑得飞快，身上的铜铃也跟着欢快的响。而马上那人还算年轻，却显得一丝不苟，玄红的袍子束身束得恰到好处，颌下短髯几乎一动不动，完全不随风而摆。那人下了马，冲着他微微一笑：“小公子，令尊在吗？”

　　他的声音深沉而宽厚，听不出些许感情。“在啊，”焱竹一边回答一边打开门，看着客人把马拴在木桩上。

　　“阿爹在书房呢。我带你去吧。"

　　客人掩好门，”那真是感谢了。“

　　焱竹领着他从药圃边上穿过，绕到瓦房后面，从石砖墁地的小路上走过。他知道有时会有贩药的商人来找老爹谈生意，而这个客人却和他们一点也不一样，看不出来是做什么的。

　　”你几岁了"客人问。

　　“八岁！”

　　“哦，”客人笑了笑，“你几岁了，我和令尊就几年没见啦。”

　　焱竹把脚下一颗石子踢到一边。那为啥八年里不来呢？他想问，又憋了回去。

　　“叫什么名字？“

　　”陆焱竹！“他很响快地答。

　　”焱竹……“客人仍是笑，焱竹仰起头看了他一眼，他笑起来只是一抿嘴，眉头一低，那便是笑了，可是丝毫没有多开心的样子。

　　焱竹跳过一个小坑，从月门钻过，回身道，”就是这儿了，阿爹就在这里。“

　　书房外立着一个一个年老的家仆，见他领着个客人进来，方要迎接，脸上却突然爬上了奇怪的表情。他拉住焱竹的胳膊，只道一句：“掌柜在屋里，客人自己进去吧。”便扯了焱竹要往外走。

　　焱竹一头雾水地被他扯了两步，想要挣开他的手，却见他脸上碰了晦气似的表情，也只好跟上。出了月门，他才好奇地问：”怎么啦？他是谁？“

　　老家仆拉着他到一边，小声说：”小主家，这个人可跟咱不对付，主家的事你可少搀和。“

　　焱竹眨眨眼，”为什么？“

　　家仆犹豫了一下，焱竹便扯扯他的袖子，”告诉我吧，好不好？“

　　可家仆把袖子抽回来，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叹了口气，转身找活儿干去了。

　　大人们永远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焱竹心里有些失落。他决定等客人出来，再问个清楚。于是他坐在墙角的石头上，愣愣地望着院墙，望着墙檐和檐角后的夕阳。

　　其实他很想去外面看看的。

　　他的小伙伴轩儿曾经跟着他爹去桓州进货，回来之后跟他说青荀城可真大，不知道比参阳大多少倍，连城郊的荀草都有一人多高，城里来往马车更多，却没有参阳这么多的小摊铺。焱竹很好奇荀草是怎么长到一人多高的，后来他才明白，那荀草或许比矮胖的轩儿高不了多少。只是他长这么大，还没有出过小小的参阳，更别说参阳所在的洛州了。他在家唯一的乐趣，就是除了关于草药的书之外，还能读些游记。像什么《千江游记》、《十二州山志》，大概只有这些书能告诉他世界的模样了。

　　他有时会幻想那些书中奇丽的景象，赤域山尽头巨大的火球，在辰渊中洗尽尘埃的星月，长长的裔江和曲折的景明河在辽阔的大地上勾勒出云龙的轮廓……他庆幸老爹没有逼着他背那些生硬晦涩的”夫子文“，轩儿就曾跟他抱怨过自己一天介要背好多这个曰那个曰的，背的自己都不会说话了……不过焱竹有一项任务，就是识记各种药材，于此他却不发愁，好像这是他作为一个药铺掌柜的儿子理所应当要做的事。

　　那时他觉得，自己以后一定是和父亲一样的药铺掌柜，可以趁着外出进货到处走走，足迹踏遍十二州。

　　院墙如同倒悬的帷幕，渐渐遮住了太阳绯红的双颊。

　　焱竹跳起来，他已经想出了许许多多的问题，要问一问那个客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客人一定知道很多。虽然老爹看起来也知道很多有趣的事，可他总是不愿多说的。

　　他估摸着老爹也该送客人出来了，于是把院门推开一道小缝，挤了进去。

　　刚把门掩上，他就听见屋内打碎茶盏的声音，脆响的很，把他吓得一跳还以为老爹发现他进院子了呢。可紧接着门开了，那客人不慌不忙地走出来，衣袍齐整，脸上看不出丝毫异常，和刚进去时没什么两样，然而焱竹分明听到屋中传出一声低沉的怒喝：

　　”滚。“

　　老爹是生气了吗？焱竹又吓了一跳。以前老爹若是不愿意见客人，就只是让家仆送客，还从没见过直接把人轰出来的。

　　但客人却像是全不在意。他在焱竹身前俯下身，仍是眉头一低，道：”请帮我告诉令尊一句，’莫言违心者。‘“

　　”什么？“焱竹一愣，可客人已经准备离开了。他急忙赶上，”等等，我还有……“

　　客人回头，沉声道：“这两日，我就住在知留驿。你若是有什么问题，自来问我罢。”他的目光对着焱竹的眼睛，“如果你想知道……这个天下。”

　　“可是……”焱竹还要说些什么，客人却径自甩开袍袖走了。

　　“竹儿，回来！”陆正玄在屋里喊他。

　　纵使一百个不愿意，他也不敢招惹正在气头上的老爹。他应着，进了书房。屋里很暗，还没有掌灯，老爹坐在案几后面，地上还有打碎的茶盏。

　　“阿爹……”他小声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看不清老爹的眼神，但他能感觉到那目光落在他身上很久，他觉得有些局促不安。

　　最后陆正玄问：“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啊，他说……他说让我捎话，好像是一句诗，’莫言违心者‘。”焱竹道，但后面的话，他却吞了回去。

　　“莫言违心者，一语成谶纬。”陆正玄喃喃道，“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恐吓，嗯？”

　　可陆正玄脸色还是柔和下来，他起身，从一旁架子上找到一本书，递给焱竹，“竹儿，这两日你不是说没有新书了么，这本你先拿去读读看，喜不喜欢再说。”

　　焱竹看他不那么生气了，也活泼起来，笑着接了那书。借着一点光，他看清了名字，《蘸墨书》三字正是老爹逸秀的笔迹。

　　当时他完全没有注意这个书名，他在想的还是要不要去知留驿，找那个客人。

　　而最终当陆焱竹记起儿时这本书时，他才忽地明白，所谓“蘸墨”，其实是“以血为墨，以泪蘸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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