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山下

　　刚认识的时候，老人家大约六十来岁，我叫她老奶奶。老奶奶生得矮矮胖胖，精神头不错，靠捡破烂儿为生，虽勉强糊口但自给自足倒也知足常乐。那时候她身上还没有那些奇奇怪怪的病痛，性格很直爽泼辣。
　　后来我也是听人说的，不知从哪里来了个有钱的老头，经过老奶奶屋前的小路时偶然走进屋就跟她聊上了，再后来一番因缘巧合下两人领了结婚证，结为了半路夫妻。
　　老头比老奶奶大了个十来岁，家里有些钱，年轻的时侯是个铁匠，经历过抗战，性格雷厉风行说一不二，这样的人遇上同样泼辣直爽的老奶奶会怎样呢？老奶奶之前跟过一个男人但很早就死了，她也因为一些意外无法生育，虽然抱养过一个女儿，但养女如今也是做了外婆奶奶的人早就顾不得她了，因此老奶奶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老铁匠尽管脾气大性格暴躁，但自他来之后老奶奶的生活却是实实在在地改善了很多——铁匠出钱帮她修缮了老旧的房子，还新盖了间厕所，家里里里外外的家伙什也添了不老少，平日里的饭菜也跟着上了档次，打发嘴儿的零食也没断过，人家都说老奶奶有福气，孤独了一辈子老来还得了个伴儿。
　　可凡事都有个“但是”。虽说老奶奶的日子过得比之前富足了不少，但她心里反而时常不舒坦，没有之前那么快活了。老铁匠年轻时就死了老伴儿，但有好几个子女，受他的影响几个子女也都不是省油的灯，个顶个儿的性格强硬。原先老铁匠执意要跟老奶奶结婚的时候都一气儿地反对，后来见老头坚持只好作罢，但耐不住嘴碎时不时就会传出些风言风语，说是老奶奶为了钱才跟了他们家老头，气得老奶奶心气不顺，血压升高却无处说理。此为其一。
　　其二，自然是跟老铁匠有关。老铁匠性格倔得像头牛，又喜欢空穴来风地说些莫须有的话。老奶奶家门口是条小路，平时经常有人经过，某次老奶奶顺嘴跟路过的一个单身汉多聊了几句，有说有笑的情景被老铁匠看见了，当下破口大骂不说还污言秽语地嘀咕了很久，有事无事都会提起这茬，然后接着又说老奶奶老不正经，行为不检点，跟单身汉贴得太近。虽然是莫须有的“罪名，”，绕是老铁匠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但老奶奶是个偏执的人，她一心认为老铁匠此番说法及做法都是污她清白，她不能忍受。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老奶奶一边享受着老铁匠给自己带来的富足生活，一边又要忍受老铁匠时不时的污言秽语，心气高的她时日一长便病倒了。
　　老奶奶血压高，又有胆结石和慢性阑尾炎，由于皮下脂肪过厚无法进行手术只能吃药保守治疗，因此也反复发作，折磨得人死去活来。
　　虽然老铁匠经常精神上折腾老奶奶，但骂归骂，到底是睡在一张床上的俩夫妻，除了老铁匠犯糊涂嘀咕老奶奶时候之外，两人的感情还是不错的。老奶奶身上有痛楚，或许是作为女人没经历过生产之苦因此对疼痛的耐受性很低，所以身上哪里一痛起来就会向老铁匠“撒娇”，每当这个时候，老铁匠都会一边笑骂老奶奶身体条件差一边毫不犹豫地掏钱给她治病。
　　俩老的日子就这样在磕磕拌拌中相依为命地过了十几年。
　　后来老铁匠也病倒了，家里人过来把老人家接回去养病，难得耳根子清净下来的老奶奶经过头几日的分别之后，就会渐渐想起老铁匠在家时的好来，老铁匠虽说脾气不好，但老奶奶已经习惯了他在自己身边，习惯了每天都有个人陪自己拌嘴儿，他这一离开，她倒不大适应了。
　　老铁匠对老奶奶倒也是真心的，就算被子女接回家养病了，也会偷偷跑回来看奶奶，有时候一看就没再回去。哦，忘了说，老铁匠年级大了，有阿尔茨海默征的倾向，常常会说胡话，也常常忘了自己在哪，但他从来没忘记过老奶奶家怎么走，尽管自己家远在几十公里之外，他凭着对老奶奶的想念还是奇迹般的独自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回到她家来。
　　再后来，老奶奶的病越发复杂，发作地越加频繁，家里缺人照顾，于是养女便向村里申请让老奶奶进养老院，在那里休养身体，也正好有个伴儿。
　　原先老奶奶是万分不情愿的，但迫于现实她最终还是妥协了，进了离家几十里之外的敬老院，成为其间数千孤寡老人中一个，成了彻底无家可归的人。
　　老奶奶一开始很不适应敬老院的生活，在家里自由惯了，在那里却四处受限，连饮食习惯都要被迫改变。独自生活的老奶奶没有老铁匠的陪伴，身体日益憔悴起来，本来身上就有诸多毛病，后来因为身体越来越差加上不习惯吃敬老院的饭菜又得了胃病，几次三番地进卫生所挂水，经常性脸色苍白浑身浮肿。老奶奶心思重，经常胡思乱想导致睡眠质量很差，因此多病的身体也没得到好的休养，终于年轻时落下的病根也找上门来——腰间盘突出加上坐骨神经痛，她是常常腰也疼得直不起来，另外胃病有颇多忌口，营养不良最终她的身体彻底垮了下来。我去看她时，她经常拉着我的手诉病痛之苦，身边没有贴心人精神也变得越发脆弱起来，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苍老憔悴。
　　老奶奶进敬老院之后老铁匠也来看过她几次，期间还小住过一段时间，但因为老铁匠年纪实在太大了，老奶奶身体又不好两人无法互相照顾，老铁匠的子女就将他接回家住去了。此后便没再见他来过，但我想他一定是念着老奶奶的，电话肯定是经常打的，尽管两人不常见面了，但维系了十多年的夫妻感情肯定一如既往，所以，这也成了老奶奶生活的支柱，虽然作为外人无法帮助她，但我还是很希望受苦了一辈子的老奶奶能安然健康地度过余生。
　　年轻夫妻老来伴儿，尽管经常小打小闹，但一旦习惯了身边有个拌嘴的人，某天这个人不在身边了就会在心里念叨他，他的所有好坏都只剩下对他的记挂。爱不是风花雪月，爱是细水长流，陪伴对老人家来说比富足的生活更重要。有时间多陪陪家里的老人吧，我们都是他们的老伴儿。
　　二〇一八年六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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