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猫与黑鱼

　　（一）
　　小白猫只感到一阵剧烈的晃动，接下来是不由控制的飞速坠落，这期间它不知道和多少水泥碎块磕磕碰碰，弄了一身伤口。终于在重重一击后，小白猫撞上了熟悉的地面，它懵了，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情况。
　　惊魂未定的白猫——不，现在已经盖满了墙灰，应该叫它灰猫了——瞪着金色大眼睛，一动也不敢动。周围全是断砖碎瓦和水泥钢筋，世界好像在跟它变魔术，上一秒还在温暖的垫子上熟睡，下一秒就来到了看不出样子的废墟。
　　白猫在一块巨大的房梁下瑟瑟发抖。它缩起身子、卷起尾巴，不敢去舔搅着灰的伤口，盼望主人的出现。“但愿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小白猫这样想着，闭上了金色的双眼。
　　梦里没有热乎乎的电热毯、没有拍下去会吱吱叫的玩具，也没有主人宠溺的手掌。一团冷冰冰的黑色像扯不开的毛线，把它缠啊、缠啊……湿漉漉的毛线碰到了伤口，小白猫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
　　主人不会来接它了。白猫的心里突然很笃定，于是它从房梁下面钻出来，决心从这个黑漆漆的地方逃出去。

　　（二）
　　好在白猫的体型并不大，它几天前刚满一岁，刚开始吃成猫猫粮不久。可一岁的小猫哪里受过这么多伤呢！小白猫在废墟中努力地扒着碎石，很快就腿酸无力，脑袋涨涨地疼。想窝在哪个角落休息一会儿，又呆不了多长时间就开始难受。
　　“什么时候能出去啊……”白猫委屈了。它质问着上天，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呢！舔舔爪子，满是灰尘的味道终于将它的眼泪逼出来了。
　　在钢筋和混凝土的掩埋下，一只小白猫虚弱地呜咽着。没有人听得到这小小的声音，因为千万人都在这场灾难中痛哭失声。
　　天亮了。

　　（三）
　　“……醒醒！”
　　“醒了吗……？”
　　“你还好么？”
　　小白猫听到了一个声音，低沉缥缈，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抬抬眼皮，看到眼前有一束细微的光。
　　是神仙在跟我说话吗……小白猫迷迷糊糊地想着。如果是就太好了，要让神仙把自己快点救出去。
　　“带我出去吧……”它说。
　　“我可也是自身难保啊，小家伙。”那个声音似乎很遗憾地回答它，还发出了“咕嘟”的响声。
　　小猫睁开了一只眼睛，很疑惑地问：“可是你不是神仙么……？神仙不是什么都会么？”
　　这次传来了一串“咕嘟”的声音。许久，那边又好笑又无奈地说：“我可不是神仙，小家伙还真是小家伙。你把你的眼睛睁开了看看。”
　　小白猫终于睁开了两只眼睛。看清了眼前的情景，它不禁大失所望：眼前并没有什么阳光、更没有神仙，有的只是黑乎乎的土石而已。但和它说话的是谁呢？
　　小猫左右看看，到处还是一片灰沉沉。难不成大铁块、大石头也能成精？
　　“……这边，你前面。”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可前面怎么看都是一样的啊？小猫犹豫着往前蹭蹭，把眼睛眯起，终于看到了黑暗当中晃动的东西。那竟然是一条……
　　鱼？！
　　黑色的鱼！
　　怪不得刚才看不到，原来是因为这家伙太黑了……小白猫默默地想。
　　黑鱼的腮片在水里一张一合，又“咕嘟”地吐出几个泡泡。残存一半的塑料鱼缸里仅剩不多的浑水被搅动，上升的灰土遮住了黑鱼的眼睛；过一会儿，它们又从水面上降下来，恢复短暂的平静。
　　“你这样……不觉得难受吗？”白猫皱着眉头看看鱼缸，半池水半池灰，想想都呛死人。
　　“不是很好受。”黑鱼诚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不过我能活着已经很幸运了，至少还有水……”灰又被搅起来了，黑鱼就此停下了它的话。
　　小白猫用爪子拍拍鱼缸，感觉快要散架，便赶紧抽回爪来。虽然黑鱼不是神仙这点令人很失落，可现在至少有活着的动物能跟自己说说话，怎么也比孤身一人强多了。正想着，黑鱼又缓缓地说：“小家伙，这缸拍裂了我可就消受不起了啊……”
　　小白猫一扭头，叛逆劲儿上来了：“我知道嘛！倒是你，总叫我小家伙，你自己也没有很大只嘛！这不——”小猫用爪子比了比，“也就我两个肉垫长。”
　　“我已经年近八岁了，我们这个品种长不大的。”黑鱼扭转头部，正好对上一双金色眼睛。
　　那双大眼睛在注视下耷拉下来了。“我，我才一岁多……”对于之前的挑衅，它有点不好意思。
　　然而黑鱼看起来却满不在意这个，它吐了个水泡，又把头扭回去，轻轻叹了一句“嗨，小家伙”。小猫明白了，吐水泡是黑鱼在笑呢。

　　（四）
　　再一次抬头审视周围，小白猫决定问问这个新朋友对这次莫名其妙事件的看法。“鱼鱼，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石头吗？你知道其他人都在哪儿吗？你知道怎么出去吗？你知道……”
　　看着黑鱼缓缓回头，小猫一下子紧张地闭上了嘴巴。但仔细看看觉得黑鱼好像没有不耐烦的表情，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能先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嘛？”
　　“我们遇到地震了。”黑鱼这样回答它。
　　“地震是什么？”
　　“就是房子像没码好的罐头，一开柜门全部都塌了。”
　　“把罐头捡起来放回柜子不就好了？”
　　“我们都住在罐头里，等着别人救呢。”
　　……小白猫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它说道：“我一定会从罐头里逃出去的，一定。”
　　希望如此。黑鱼在塑料水缸里想着，其实罐头里还有罐头啊。
　　“其他人也跟我们一样吧，主人也是……”想起自己的主人，小白猫渐渐难过起来。“但她是人类，人类是很厉害的，说不定已经逃出来了呢？”
　　黑鱼沉默了。它曾经见识过海啸将人类的渔船吞没，在大自然面前，人类又能算什么呢？
　　小白猫从鱼缸边站起来，抖抖身上的灰尘，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它想要出去，想要活着，它要看看这附近有没有光亮。它走了几步，听到身后的黑鱼说“向上爬”，于是便挤过断墙，去寻找那一线可能。
　　“鱼鱼，我会回来救你的！”它说。

　　（五）
　　滴答滴答，不知道是哪个敬业的钟还在转，可不大一会儿就乱了阵脚。黑鱼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一直听着那只钟最后停止了转动。小家伙走了，世界瞬间变得寂静起来。
　　缝隙里钻出一个灰溜溜的小脑袋，黑鱼抬眼一看，正是那个小家伙。
　　“你怎么回来了？”黑鱼看着它疲惫地朝自己走过来，那双金色的眼睛在听到问话后还是闪了闪。
　　“我好不容易找的一条路是不通的……而且往上走还是黑，也许我应该走那个石头下面……嗯，或者之前那个地方是能跳上去的？啊，也不一定……”
　　灰色的毛茸茸在自己面前打开了话匣子，也不管黑鱼听不听得懂，倒豆子一般地碎碎念着。黑鱼吐了一个水泡，又吐了几个水泡。
　　“你笑什么啊！我超级累的！”小猫不满了，它抖着耳朵，最后还是趴在了鱼缸边上。
　　“你啊，就不要再回来了。这样你总是在走回头路……” 黑鱼顿了顿，等着灰尘降下去，“体力很快就不够了。”
　　“可我总想跟你一起出去……”小白猫把头枕在爪子上说道。
　　黑鱼叹气 ：“往前走，你会遇到更多人的。我离不开这个缸，早晚要不行了。”
　　“谁说的！！呸呸呸！”小白猫蹭地一下站起来，看样子像是气极了，却又因为不敢拍那鱼缸只能在原地直跺脚。它鼓着腮帮子竖起耳朵，“我正要和你说这个事呢！我在前面不远处发现一个裂了的水管，那里流出来好大一汪水喔！你不要在这个缸里呆着了，跟我去前面吧！”说罢瞪起了一双大眼睛，只等黑鱼说‘好’。
　　黑鱼有点哭笑不得了，自己又不是两栖生物，这要求也太高了点。“我离开水一会儿就死了。再说我也走不了路……你还是自己去吧。”
　　小白猫却异常认真地盯着它：“我叼你过去，不远的。”
　　黑鱼本能性地吓得鳞片都快炸起来了，“这可不能开玩笑啊小家伙，别……”话没说完，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尾巴尖一直升到了头顶。
　　果不其然，水面上一张灰秋秋的脸越来越近，黑鱼只听得一句“你憋一口气哈！”便两眼一晕，整只鱼被叼出水面。小猫叼得黑鱼在口，这时跟上了发条似的扒拉着砖砖块块，一路向前。黑鱼的意识渐渐不清醒了，被尖牙扎破的尾巴越来越疼，终于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六）
　　黑鱼刚昏过去就被小猫放在了一汪水里，于是它也像坐了一遍过山车似的从晕死的边界苏醒过来。它先是在水里猛地沉了一下，不一会儿又能上下翻腾了。这种有如死过一遍的感觉让即使佛系如黑鱼这般的也忍不住大喊出声：“猫崽子你是不是脑子有坑啊！怎么不打声招呼的啊！憋一口气能解决问题吗？！”
　　小白猫委屈地把头埋在胸前的毛里，声音闷闷的：“你腥死了，而且我还吃了一嘴沙子咧……”然而它一瞬间就撇开这些不管，有些小骄傲地问道：“哎，你到底觉得这儿怎么样啊？”
　　黑鱼还在气头上，它潜到水底不说话了。不过生气之余它还是环视了一下这个水坑，粗略判断是水管漏水恰巧形成的。底部是摞在一起的碎石，虽然凹凸不平且水很浑浊，但总算比塑料鱼缸里的水多一些了。还行吧……它心里想着。一会儿又抬头看看水面，小灰毛团还没走，便有点气地嘀咕了一声“还可以啦！”
　　岸上的小猫窜着跳起来，好像几分钟之前跟它抱怨‘累死了’的不是这只猫似的。黑鱼浮到水面上看着，心里想：算啦，原谅它吧。

　　（七）
　　等到这一阵激动劲儿过去，小跳猫又变成小蔫猫了。黑鱼看它一副疲累的样子，张了张口，最后还是说道：“你……累了就歇会儿。”
　　小猫从嗓子里发出咕噜的声音，到黑鱼旁边趴下，把爪子揣在毛里。安静下来的小猫很乖巧，眼睛耷拉着，低着头不发一语。
　　小家伙这是在想什么呢？一直观察着小猫的黑鱼扇了扇背鳍，晕出一点水波。“想家啦？”它问。
　　小猫没吭声，把头扭到另一边去了。
　　还挺爱面子，不会是背着自己哭呢吧？这样想着，黑鱼打算悄悄潜到水底，让这个小家伙一个人呆会儿。就在这时，传来了小猫怯怯的声音：
　　“其实，我之前自己出去的时候，看到有人死了……”
　　黑鱼重新浮上来，默默地听着。
　　“是一个小女孩。当时我没路可走，就往前扒拉那堆碎石头，结果就看到她的脸了……”
　　“我一下子就懵了！吓得动也动不了，只能一直看着那张脸……看啊、看啊，我突然想，这不会是主人吧？可是我不敢仔细去看，我什么都不敢，实在太害怕了！”
　　“等回过神来，我已经回到之前的一个大石头旁边了。我满鼻子都是血腥味，嗓子里也有。她一定是死掉了……我不明白，人类、人类怎么这么脆弱了？”
　　黑鱼说：“孩子，人类不是万能的。”
　　“可是我一直以为他们什么都不怕啊！……”小白猫瑟缩的身体抖动着。
　　一滴水从断裂的水管滴落，黑鱼的身影随着水纹模糊了一下，既而恢复平静。它有很多想说的话，此刻却只是说：“没有人能跟自然抗衡啊。”
　　小白猫的情绪不稳定了。它金色的大眼睛上结了一层泪膜，一瞬间就汇成水珠儿，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幼小的猫儿呜咽着吼道：“你说地震是柜门被打开了，究竟是谁把它打开了啊！他为什么要……为什么要打开它呢？为什么啊！！”
　　一阵暴风雨般的哭泣后，是小猫抽噎着的哀鸣。
　　“我不想死啊……呜……”
　　黑鱼仿佛看到了，这无尽黑暗中跳动着的红心。这些委屈的哀嚎正如同烈焰一样熊熊燃烧，直到烧至最后一丝灰烬。

　　（八）
　　黑鱼也做梦了，梦到它小的时候在母亲和同伴身边玩耍的日子。
　　那个时候它曾是一条无拘无束的小鱼，生活在自以为安稳的大海中，食物充足，吃喝不愁。直到某一天细密的渔网裹住了它的身体，将数以万计的同类拖出水面，那是黑鱼头一次体会窒息的感觉。幸亏当时它小，渔网没有将它卡死，黑鱼几乎是脱了一半鳞片才得以逃生。从那之后，生活便变得提心吊胆起来。
　　不敢去鱼群聚集的地方，也不敢单独行动。它的母亲和族人一同被人类掠去，黑鱼头一次体会到恨的滋味。是的，他恨死了人类——这群夺走它无忧生活的控制者。他们比天敌更可怕，他们神出鬼没、悄无声息；他们一出手，就是一场毁灭族群的灾难。它听说过各种人类的传闻，那群两脚生物霸占了整个陆地和诸多海洋，世界好像在他们的掌控之下。
　　黑鱼曾经认为，人就是神。他们可以肆意将那扇装满罐头的柜门开开合合，而不去管罐头里面的东西是否碎尸万段。直到后来，黑鱼亲眼目睹了它以为威力无比的人类渔船像一堆碎屑一样被卷入狂暴的大海，它才明白，原来人类才不是什么世界的霸主。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大自然掌中渺小的沙粒。而它又怎么能去恨给了它一切的大自然呢？
　　如一盆冷水浇在了自己头上，黑鱼迷茫了起来。它的这些恨意究竟该给谁去承受……谁知道呢。终于它又被捕捞上水面，跟着小小的船只来到陆地上。
　　被倒入人工池、被倒卖装箱、被冰冻又解冻……数日的颠沛流离几乎要了黑鱼半条命。等到终于不再折腾的时候，黑鱼听到耳边传来一阵阵叫卖声。透过黑绿色的水，他看见许多人来来往往，有的人停下脚步，把目光落在他前面一排鲫鱼雪白的肚皮上面。
　　“老板，鲫鱼多少钱一斤啊？”
　　“26一斤！”
　　“这鱼新鲜吗？”
　　“新鲜！今儿早刚进的，这后边这些都是一块儿的。”老板大手一挥，把黑鱼所在的鱼缸画了个圈圈。
　　“那行，我就要这鲫鱼，别的不要了。”那人对黑鱼并不感兴趣，选了一条鲫鱼称重量去了。
　　黑鱼呆了几天才明白，这是一个海鲜市场。然而比起那个第一天就被买走、早已死透了的鲫鱼兄弟，他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黑鱼在鱼缸里忐忑地看着外面，每天听着人类的对话。几天下来，它发现人类每天也被各种小事所烦恼着——像什么海鲜过敏吃不了螃蟹只能过来看一眼；小孩不小心喝进了重金属，急需补蛋白质；或者老太太抱怨三十多岁的女儿不会做菜，全靠自己养着……
　　原来人有人的烦恼，他们确实不是什么“天神”。人也分成弱小的人和强大的人，各自苟延残喘，为生计奔波。这样，自己就真的能原谅他们了么？答案仍是未知。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历经了很多人，黑鱼终于淡然了。它只是一个小小生灵，身不由己的命运啊，就走一步是一步吧。
　　……
　　急速的水流汇成无数漩涡，意识从高空坠落，猛地惊醒。黑鱼从水底浮上来，小猫仍在熟睡。
　　黑暗还是眼前的黑暗，光明还是未知的光明。

　　（九）
　　小白猫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自己像一只充满了氢气的气球，想飞到高处去，却被重重的空气压得动弹不得。
　　原来空气也是有重量的啊，而且还这么重……
　　呼吸越来越急促了，身上的伤口也不知是痒还是疼，一波又一波高热击打着神经——天旋地转。
　　小猫的伤口还是发炎了。大量的尘土搅在带血的毛发中，还来不及结痂又被蹭开、剥落，一股股脓水把白毛染成黄色。小猫彻底没了力气睁开眼睛，虚弱地躺在乱石块里，连呻吟也发不出。
　　而黑鱼也好不了多少，它的尾巴之前被小猫的牙蹭破了，脏水经过血口，把沙土全部留在里面。更糟糕的是，黑鱼发现水坑里的水位有所下降——它和小猫之前都忽略了底部的土石会渗水这件事情。
　　绝境求生吗？但自己是彻底完了。小猫还有一丝出去的可能性，只要它还能走……
　　“小家伙，你怎么样？”黑鱼问。
　　小猫出乎意料地没有回答，它只是把自己缩紧、再缩紧，半晌很勉强地发了一个气声。
　　黑鱼瞬间就明白，眼前的小毛团一定是发烧了。它曾经见过发烧的小孩，迷迷糊糊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冷得发抖。怎么缓解来着？黑鱼依稀记得，发烧就要降温、降温就要喝水……
　　然而眼下的水，可不只有鱼的水坑么？
　　黑鱼在水里抖了一抖，此刻它并没有半点自私的想法，它只想让小猫赶快好起来，让冰冷的水温控制那些焚身的烈焰。黑鱼对小猫说：“你先醒醒，不要睡，到这儿来喝一口水……快来，把眼睛睁开！”
　　黑鱼的催促起了效果。也许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小猫终于艰难地往前蹭蹭，把头放到水坑边，小口地舔着水。水的味道想必不怎么样，可它已经尝不出来矿泉水和浑水的区别了。
　　两天的恐惧、惊吓、加上滴水未沾，对于一只身陷灾难的小猫来说可能是致命性的打击。黑鱼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就算小家伙能清醒过来，也只会越来越虚弱。毕竟水会越来越少，而且——没有食物啊。
　　黑鱼想到这里，抬头看着努力舔水的小猫，陷入了沉默。

　　（十）
　　黑鱼又守了小猫两天，情况越来越糟糕。小猫昏迷的次数越来越多，好几次叫它都是毫无反应；另一方面，水坑里的水已经不足以让黑鱼游动了。它只能紧贴着身下的碎石头，以求得一丝苟延残喘的权利。
　　“这就是我最终的结局了吧……”黑鱼不止一次这样想着。曾经的岁月中它曾很多次有同样的想法，但这一次——它心里明白——是真的不可能了。对于自己，它认命了；可是对于小猫，它不敢深想下去，因为小猫的最后一丝希望令它战栗。
　　“反正死也是死，难道还在意方式吗？以一条必死无疑的命救了另一条命，不是还高尚一点么？……”黑鱼这样安慰自己。
　　只是它真的不是圣人，在生命即将结束之时，它还是无法为自己开脱。
　　“鱼鱼……鱼鱼你还在吗？”一场大睡后的小猫终于醒了过来，犹疑地呼唤着黑鱼。
　　“在呢。小家伙终于醒了？”黑鱼松了一口气，这是这几天小猫第一次说出这么长的句子。
　　“鱼鱼，我感觉我好多了！之前我一直在难受，但刚刚突然就舒服了！……就是有点看不清你在哪。你在哪呢？”小猫把眼睛眯起又睁开，重新聚焦了一下。
　　“水快没了，我在底下。”黑鱼说着吐出几个泡泡，水泡炸裂的声音让小猫又找到了黑鱼。
　　“看到你啦！”小猫说。
　　“你睡了大概两天吧。”黑鱼告诉小猫。
　　“什么？这么久！”小猫显然惊讶了，“我这么能睡啊……不行，我要赶紧去找出口了。哦对了，也得给你找个新的水坑——等我啊，鱼鱼！”
　　小猫行动力满分，话音刚落就转身探路去了。黑鱼的内心像是被扔进一片小石头，在湖面上晕开一阵波纹。
　　多么傻的小家伙啊，还忙忙叨叨地帮自己找水坑。
　　可是，傻得让人……想哭。

　　（十一）
　　小猫中途回来过一次，看看水坑里的水，不一会儿又走了。这次一走就是很久，再回来时裹了好几层灰土，连金色的眼睛也看不清了。
　　黑鱼半搁浅在石头上，扇了扇腮片没说出话来。小猫一身是脏，不敢靠近黑鱼，看着它，呜呜地哭了。这次没有眼泪流出来。
　　黑鱼还有意识，它看着小猫哭完趴在自己身边睡了，突然一阵没来由的心悸。像它这种已经认命的啊，就是怕突然感受到了人间温暖却又死到临头。
　　它惧怕了。
　　漫长的时间过去，小猫再次一睡不醒。只是有时它会做噩梦，一遍遍说着“我不要死”和“我想回家”。黑鱼只能听着，它现在连翻身都做不到了。充斥在他们周围的只有阴暗、干燥，和永无回响的黑夜。
　　已经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黑鱼的意识也开始模糊了。恍惚间，它听到小家伙叫它的名字，惊喜地说前面有好吃的，快来分掉。
　　好吃的……
　　是……虾米吗？
　　眼前开始出现各类小虾在舞蹈。“吃哪一个呢？”黑鱼正在犹豫着，尾巴传来微微的痛感。紧接着痛感越来越强、越来越真实……
　　小猫一口咬住黑鱼的尾巴，还一边模模糊糊地说着：“好好吃啊……鱼鱼你快来吃，吃了它，我们就能出去了……”
　　黑鱼下意识地挣扎，可它心里面却比尾巴更痛。有一个声音在响：算了吧，让小猫走出这个破地方吧……
　　黑鱼用尽全身力量，对小猫说：“喂，吃了它，你要走出去啊！”
　　“我们一起出去呀？……”小猫有些不解了，“鱼鱼？”
　　黑鱼没力气说话了。它一头垂下来，任由小猫咬着它的尾巴。
　　小猫还在问：“鱼鱼，你怎么不说话呀？”
　　“鱼鱼，你在哪呢？……”
　　……
　　‘啪嗒’一声，黑鱼掉在了地上。小猫终于睁开浑浊的金色眼睛，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黑鱼。它的尾巴已经被咬烂，鱼骨和鱼肉混在一起，不成原形了。
　　小猫傻了。它想叫一声鱼鱼，想知道这不是真的；它又怕听到黑鱼说话，怕自己杀掉了黑鱼……
　　小猫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它条件反射地咽一下口水，满嘴的鱼腥味提醒着自己刚才到底干了什么。小猫一个趔趄，反胃地吐了。
　　胃里什么都没有，它吐出来两片鱼鳞，但它仍旧不停地吐着。直到，再度晕倒……

　　（十二）
　　小猫想：“对不起、对不起，鱼鱼，是我把你害了。我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呢？对不起……鱼鱼，你快好起来啊！！我错了，我不应该……明明是我说的一起走出去，最后是我害了你……”
　　“怎么办呢，活不下去了……”
　　“对不起，鱼鱼……”

　　黑鱼想：“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了。我不会怪你的，你……还是个小家伙啊。你那么热爱生命，你还有那么多景色没有见识，不要在此止步啊……”
　　“如果说我还能做什么与命运抗争的话……”
　　“请你好好活下去吧，小家伙。”

　　（十三）
　　废墟上，抗震救灾的人们正顶着暴雨移开那些巨大的房梁。突然，搜救犬一阵狂吠，一名武警连忙清理脚下的碎石堆，大声地询问底下有没有人。
　　没有回应。
　　石块被移走后，武警看到了一只看不出毛色的猫，用爪子紧紧地抱着半条黑鱼。
　　那是它们和世界的永别。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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