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留在了二十岁

　　1

　　远木村人人都说，向家的二女子向秋霞心气儿高。

　　这些话传到向大胜耳朵里，他不做声，只是默默的抽烟。烟斗在木门槛上嗑得咚咚咚响，伴随着一声声不着痕迹地叹息。

　　向秋霞十九岁不到，去年刚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那个年代，没考上大学，农村女孩的出路就是赶紧找个“婆家”，先订婚，过两年结婚生子，开始像父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生。

　　十八九岁在农村还没“婆家”可是件“丢脸”的事，哪怕你刚高中毕业呢。

　　但这妮子，不管谁来做媒都只是笑。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说：“我刚下学，想多陪爹娘几年呢！”

　　沿河两岸，数她生得美，名气响着呢。还没毕业就有多少人打听她的消息，知道还在上学后，都不敢“轻举妄动”。这不，一下学，半年以来，多少人带着满腹心事走进向大胜家的小木屋里，又有多少人，带着遗憾、懊恼走了出来。

　　向秋霞始终不松口，只说要陪爹娘。

　　其实，她是没看上他们介绍的或是自己上门的后生。

　　2

　　她心里住着一个人呢。

　　但谁也不知道她的心事，包括向大胜和他一向嗓门粗大藏不住心事的老婆俞红。

　　那个人是她的高中同学，在河下游四五里外的邻村。他叫田胜利。

　　他长得很高大白净，斯斯文文的，走过身边，身上总有一股很好闻的清清爽漺的肥皂味儿。跟农村种庄稼的小伙子可不同。他们风吹日晒，皮肤糙黑，提着嗓子大声说话，没结婚就敢跟本家的嫂嫂开玩笑，抽烟，大碗地喝酒，划酒拳，闹哄哄地，身上永远一股子汗味，有的甚至不刷牙，凑近了说话，嘴里有股子一言难尽的味道。他不同，他喜欢看文学、历史书，从不多言不语，永远干干净净地样子。

　　他们长得比较高，都坐在教室的后排。上学时虽然没说过几句话，但少男少女心头那种朦胧的感觉应该都有。不然，为什么每次不小心对视之后，两个人都红着脸迅速地移开了视线，眼里却有无法掩饰的笑溢出来。

　　他们长相在同学里面都算拔尖的。女的生得白净，皮肤底子里泛着让人舒服的白光，近了，皮肤上的小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很通透。身材发育得很饱满，虽然在那个乡下的中学里，男同学没少因此作为话题“诟病”她。但，这并不影响她作为一个女孩子的吸引力。

　　在那个年代，大学数量有限，学校亦没有扩招，考上一个最普通的大学都是件不得了的大事。而在那所镇中学，一年两百个高中生能有五个八个考上大学就是很不错战绩了。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命运！所以都很拼命。在同样拼命的条件下，就知道“天赋”这个词可不是凭空捏造的，不可否认，有的人就是有读书的天赋。

　　大部分人都是落榜的。有的人家庭条件尚可，又不信命，就会选择复读；有的人则会顺从于命运的安全，用握笔的手回家去拿犁。

　　3

　　高考完临离开学校前，他们始终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儿。各自带着满腹心事、淡淡地遗憾回了家。

　　那时已入夏，布谷鸟的鸣叫声从山林里传来，一声一声，勾人心弦。阳光还没有过烈，微风佛过绿油油的苞谷叶儿，把少男少女的心事拔弄得满满腔腔，时光里有说不出来的伤感和幽远。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去学校看榜单那天。

　　放榜那天，依然睛空万里。学校里人头攒动，那真是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每个人手心里都捏着一把汗，怀揣着一只奔跑的野兔似的，细细地在有限的名单里反复查看自己的名字，生怕漏掉了。即便明知道没发挥好的同学，也怀着十二分的侥幸在榜单里搜索自己的名字。

　　有喜有忧。

　　有的由父母陪同过来看，尤其是特别有把握的同学，大约想第一时间跟家人分享胜利的喜悦。但向秋霞知道自己没什么希望，不想耽误父母半天的干活时间，就一个人来了。田胜利呢，跟她的心思一样，知道自己希望比较渺茫，也是一个人来看榜单的。

　　意料之中，双双落榜。

　　他始终是那个穿着虽旧但整齐的白衬衣少年，身上常散发着好闻的肥皂味儿的少年。他那么高，站在人群里让她忽略不了，她一眼就看到了他。但她没有主动过去打招呼，在她的心里，爱情这条隐蔽的弦，应该由心仪的男孩先拉响。她在赌！如果他不主动拉那根弦，那么错过了就错过了。

　　他开始没看到她，装着不经意地四处望。终于在操场边那棵巨大的榕树下看到了她，她一个人倚在树上，目光里有丝迷惘，焦灼。

　　他走过去，大大方方地跟她打招呼。落榜后，他们就是“社会人”了，可以光明正大地说话了。社会上的男女之间说个话不是很正常么？

　　但双方的角色一下子还没有完全转变过来，毕竟刚出校门，内心还是非常青涩。周围的人又多，生怕说多了让人起疑，匆匆忙忙聊了几句，问了下对方未来的打算，就各自跟要好的同学走了。

　　4

　　再次遇到是赶集。

　　家里出了两三窝小鸡崽，自己家养不了那么多。向秋霞陪着妈妈去镇上去卖鸡崽。

　　大阳很大，她口渴得厉害，妈妈让她去买两支冰棍。她转过一个街口向冰棍厂走去，那里的冰棍比别人沿街叫卖的一支要便宜几分钱。

　　她看见前面有个人，挑着一担子青菜，青菜并不重，可能是没挑习惯，担子左右摇摆得很厉害，他被摇摆的担子扯着踉踉跄跄往前走，样子看起来有点滑稽。那背影让她心中一动，快步跟上去，一转过头，果然是那张让她思念的脸。

　　在这种情况下相遇，田胜利非常不好意思。他晒黑了不少。因为挑担子出了力，此刻脸涨得通红，汗水从脸上下雨似的往下淌。她一阵心疼，下意识想去帮他擦汗，手刚抬起意识到不妥，两个人都嘿嘿地笑了。

　　买了三支冰棍，给了他一支。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是一个很大方的举动。田胜利不好意思接，向秋霞说：“拿着呀，下次你请我吃。”“好，那一言为定，你下次什么时候来？”“下下次赶场，我们在这里见，你请我吃。”

　　话刚说完，人就连走带跑地远了。两个人心里喝了蜜似的，抑制不住的激动。

　　这，算是约会吗？

　　等到赶集时，向秋霞不敢跟妈妈说她要去赶集，农村人没有什么买的或卖的一般不会去赶一个闲集，一年到头农活都忙不完哩。她撒谎说有个要好女同学的姐姐今天出嫁，要她去帮忙。

　　没有买卖任务，这次见面轻轻松松的，两人都空着手。穿了自己认为最好看的衣服。一见面，都是看着对方嗬嗬地笑，多余的话一时也说不上来，心却跟擂鼓似的。不敢在街头多逗留，生怕遇到熟人。两人一前一后往回家相反方向的路上走去，那样遇到的熟人少。这让气氛变得有点紧张，紧张中又带点刺激和兴奋。有种很想昭告天下，又生怕人家发现的矛盾。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事后认真想想具体说了什么，好像又都记不清。感觉跟在梦里似的。

　　这次见面之后，关系算是明朗了。

　　每次“约会”都怀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一是要在家里千万百计的找借口出来，再就是生怕遇到熟人。

　　在约会的第五个月，见过不到十次面之后，有天照样往家里相反的方向走时，终于遇到了田秋霞的三姑姑。这个三姑姑，性格泼辣，大嗓门，她大声地叫住她，看着田胜利笑。秋霞知道这事没法藏了！只要三姑姑知道了，等于所有亲戚都知道了。

　　这个消息在沿河两岸炸开了锅了。向家二女子为什么心气儿高，原来有意中人了！

　　眼看纸包不住火，两个年轻人都慌了。向大胜对向秋霞生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气，既然有那个意思，你就让那小子上门提亲，这样偷偷摸摸算什么？！

　　5

　　田胜利父母不同意。

　　田胜利的爹是有正式单位的人，在邻市的木材站工作。即便他娘没有工作，他们的经济条件也算比较好的。养活了四个孩子，田胜利上头有一个大姐，两个哥哥，那时还没有“计划生育”这一说。

　　他爹读过书，很有见识，把上面三个孩子都送去读了大学的，同样，他们也都是有“正式单位”的人。唯田胜利读书不上心，他就爱看点文学、历史方面的书。理科不是很好，所以家人要他复读他怎么也不愿意，他心里认为理科可不是那么容易能赶上去的，自己缺乏这方面的“天赋”。“天赋？什么天赋！都是没努力！”父母正因为这件事跟他怄气呢。

　　这下好了，居然找了个乡下姑娘要成家。在乡下成了家，这辈子就甭想跳出农门了！

　　田胜利让他父母去提亲，他父母把他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顿好的。母亲更是把哥哥姐姐们叫回来，轮流劝他。

　　谁也动摇不了田胜利的决心。父母终究拗不过他，拿着微薄的彩礼去向家提亲了，接下来两家的人一起吃了个饭，算是订婚了。

　　向秋霞很高兴。订婚了，他们现在是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秋霞也算是有“婆家”的人了。

　　向大胜并不踏实。虽然所有人都认为能嫁进全是“国家干部”的家庭是件很荣耀的事，但他跟女儿说：“我托人打听过了，他家妈妈向来强势霸道，将来你过去，怕要吃亏的。”向秋霞这时哪里听得进这些。

　　6

　　田胜利的妈妈当然不甘心儿子这样被绑在农村。她自己这辈子没工作，虽然老公待她不薄，她表面上霸道，处处跟人较劲，内心实则对于自己没有“正式工作”这件事非常惶恐。

　　她费尽心机，四处活动，终于为田胜利争取到一个征兵的名额。

　　在那个年代当兵复员之后，国家是安排工作的。这是个巨大的机会，能直接跳出农门，甚至不比考大学这条路差。任谁都会心动。

　　田胜利也不例外。

　　他跟秋霞说，你等我几年，等我复员之后，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风风光光地娶你回家。

　　在他们那，只要订了婚，婚事就算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秋霞相信他。两个人约好靠书信往来。

　　可等田胜利去当兵后，他妈妈没有顾忌了，态度变得强硬起来。

　　邮局的邮递员是田胜利妈妈一个表叔的儿子，田胜利去部队一个月不到，她软磨硬泡，说服了表叔的邮递员儿子。利用这层关系“卡”了田胜利写给向秋霞的信，同时也“卡”住了向秋霞写给田胜利的信。因为镇上的邮局只有这么一个，所有进出的信件都要通过这个邮局，而负责信件收发的也就他一个人，所以他动个手脚没人会发现，可谓天衣无缝。

　　这是违法的！但在那样一个小镇，人们往往以为这是“家务事”。一个用心良苦的母亲阻止自己的孩子“坠落”，千方百计把尚不懂事的他拉向光明的前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向秋霞一开始以为他忙，可写了几个月的信都没收到他的回信，有些慌了。

　　有次赶集，遇到田胜利的妈妈，他妈妈跟秋霞说：“秋霞，你是个好姑娘，婶都不忍心看你这样干等几年！胜利现在在部队里，不知道哪年才能复员回来呢。你现在年轻倒没事，万一再过几年他还没复员你可怎么办？秋霞，婶婶怕胜利耽误了你啊！”一脸的诚恳，这话听起来很在理，处处为秋霞着想。

　　但秋霞是聪明人，自然听出这话里的玄外之音。想着胜利几个月没有回信，再听到他妈妈的这些话，小姑娘心上似有万只热锅上的蚂蚁在爬......这些事，又不好跟人商量，只能独自憔悴。她一个姑娘家，也不好意思跟他妈妈求证：“写信给胜利几个月了，怎么没收到一封回信呢？”那样太掉价了！

　　她只能装着什么都很正常，继续给他写信，又两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回信。

　　在那个通信不发达、没有电话的年代，人们就是靠这薄薄的纸张来维系情感，倾诉衷肠。田胜利呢？这一去杳无音讯，莫非他变了？借着他妈的口气说了那番话给她？

　　外面都在谈论她“嫁”进了好人家，婆家人都是“国家干部”！她的未婚夫，将来复员了也是“国家干部”。沿河几个村认识的人都羡慕向家生了个好女儿，都说秋霞有福气！村里的人因此对他们家额外高看一眼。没有人知道，她越来越焦虑，越来越多地失望让她有些恍惚，渐渐失去了自己的光彩，变得寡言淡语地，气色一天不比一天。这些事也不能跟人商量，在外人面前还得强装欢颜，撑起最后的面子。

　　失望终于慢慢地攒成了绝望！给他写了最后一封信。白白空空的信纸上只有一行字，“田胜利，如果有来生，不要再见。田秋霞”

　　当他们打开田秋霞最后一封信时，内心是害怕的。很想把一切说出来，但如果一切说出来，邮递员这份工作就保不住了，那个年代，一份“正式工作”，比任何东西都可贵，包括“良心”。儿女那里的面子肯定保不住了，众人的口水会把他们淹死......所以，即便收到了秋霞“绝笔信”，他们也怀着侥幸心理没去理会。

　　她给家里人留了一张纸条：“爸爸妈妈，如果来生再相遇，我会好好孝敬你们。今生有点累了，我先走了，请原谅女儿的不孝。”

　　田秋霞喝农药死了！半夜喝的，几乎喝了大半瓶，没留一点余地。到天亮发现时人都在凉了。

　　7

　　几个村子都沸腾了！

　　田胜利的妈妈自然知道了这件事，心下大骇！别看那时通讯不发达，农村人自然有他们互通消息的办法，邻近村子之间的消息是很灵通的。

　　但她装着不知道这件事。直到田秋霞的爸爸傍晚亲自上门送这个信，她才装出一副愁苦的样子，：“我家胜利怎么这么命苦啊！秋霞那么好的姑娘，他无福消受......”说起来抽抽哒哒地，泪流满面。

　　“是我们家秋霞她没福气！亲家母，我们对不住你们，没看好你们家的人。”女孩子一旦订了婚，就算是半个婆家人了。

　　她老公自然不知道她的这些事，他大部分时间在外面工作。出于愧疚，她给了他们在当时看来很大的一笔钱，说是胜利没回来，算是胜利替秋霞尽孝。还把田胜利的哥哥姐姐连夜都叫了回来，一家人去送秋霞最后一程。人们都说，田秋霞嫁的是好人家，人都走了还这么重情重义。可惜了！这娃没有福气！生得那么好，福气咋这么薄呢。

　　田胜利收到了哥哥拍给他的电报。他这几个月一直疑惑怎么这么久没收到她的信，写给她的信也没回。还一直想着抽时间赶回来看看，但刚入部队不久，这个时间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谁知道，如今人都去了！想起她干净的笑脸，内心哭得肝肠寸断。

　　他哥哥为拦着他回来，及时拍了电报“人走了，你回来也没有意义了。”然后不惜重金又补拍了一个电报，把给田大胜一笔钱，一家人过去送秋霞的事告诉了他，让他安心在部队里。

　　他无力回天，即便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被动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纯真好看的笑脸，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饱满身体，时时出现在他的梦里。他没亲眼见她下葬，恍惚中时常觉得她走了这件事是场恶梦，梦总是会醒的。

　　8

　　三年后，田胜利复员了。

　　回来后第一天他妈妈就安排他去看望向大胜夫妇，买了丰厚的礼品，还包了一个不小的红包。

　　他当然要去看秋霞，她因他而死，他跪着在她面前大哭了一场。走时鲜活灵动，言犹在耳，如今坟头的草都齐人高了。见到了坟，终于相信这个梦彻底不会醒了!

　　农村人迷信，说她走时年轻并且是“恶死”的 ，所以长辈不能给她烧纸或是打理她的坟。如果要长辈给她“善后”，是她不孝，生生世世都还不了这情债，也就无法再“投生”成人。她是家里的老二，除了大姐家两个年龄尚小的儿女，还没有别的后辈。这几年，从来没有人给她打理过坟头。

　　田胜利拿来砍柴刀，给她好好地修整了一下午，边整边回忆，边哭。人们看着在部队里磨练了几年，越发高大壮实的田胜利，又这样重情，都说：“啧啧，秋霞没福气。若是秋霞还在，现在都该享福了!这妮子，好好地的日子咋就想不通呢！”

　　向大胜夫妇见田胜利这一回来，触景生情，刚刚愈合的心又被撕开，狠狠悲伤了一回。想着一般大的年龄，人家儿子好好的，平头整脸的回来了，正是好时候。自己的女儿呢？花朵似的，如今只剩下一个土包包。越想越是悲从中来，老泪就止不地流。

　　田胜利进了当地的乡政府。几年之后，他因为年轻肯学、肯干，上头又有点关系，不到三十岁就被提拔为乡长。

　　在他妈妈的强势要求下，娶了他哥哥单位领导的女儿。她是学校的老师，长得不算漂亮，性格也颇为冷淡。

　　但他们结婚后，他们的家庭就是“双职工”家庭。“双职工”这个词儿在当年的农村多么响亮！代表着经济的富足和地位的尊贵。以前她老公的同事，家家户户都是“双职工”，唯他们家是“单职工”家庭。他妈妈内心一直有阴影，所以，她不知道多少次在心底里发誓“孩子们的家庭都必须是双职工家庭！”

　　她一直嫌弃秋霞没有“正式”工作，不是吃“国家粮”的人。

　　“秋霞，你是个好孩子，婶婶对不起你了！婶婶没想到你会走到这条路上去啊，孩子。”内心还是害怕的，活得凄凄惶惶，胆战心惊地。所以，对秋霞的父母尽量在经济在弥补，以减轻精神上的痛苦和压力。

　　不过三年时间不到，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多岁。

　　慢慢地也不霸道了，甚至不太愿意跟人多交流，常常呆坐在家里。即便儿女都是“双职工”家庭，衣食无忧，也看不到她发自内心的笑容，不到六十五岁就郁郁而终了。

　　9

　　秋霞家的邻居，是同一个家族的哥哥嫂嫂，那嫂子有个亲弟弟叫斐进。

　　斐进初中毕业后一直在家里搞养殖，那小伙子个头不高，长得很精神，很有想法。

　　他一直爱慕秋霞，所以经常借故去姐姐家帮忙做事，其实是为了能看看秋霞。她像是一汪满月，把他的内心照得亮堂堂地。

　　但秋霞一直在读书，他不敢打扰她也不敢贸然“高攀”，万一她考上了大学了呢。等她下学后以为机会来了，他去姐姐家更频繁了。“感情”没培养起来，还没逮到机会表白。谁知道半年后，秋霞就跟意中人订婚了，还是那种“有头有脸”的家庭。他更加不敢出声，只能把这份情死死地摁在心底。

　　秋霞是认识他的。感觉他跟一般的农村后生不一样，所以，很愿意跟他说说话。

　　但那不是爱，那更多的是一种友情。她的爱，在那些蒙胧青涩的岁月里，一股脑儿都给了那个穿白衬衣的高个少年。

　　秋霞死了，斐进的心像被人摘了一样空。但他的感情那样隐蔽，他没有理由难过，甚至没有资格去她的坟前看她一眼。

　　这几年，他养殖做得越来越好，经济条件在十里八村数一数二的。但他一直未娶，因为这事父母没少说他。很多女孩子听说过他，不少人希望嫁进这个富裕的家庭。大胆地甚至主动请媒人撮合，他都婉拒了。

　　姐姐明白他的心事，也不点破。当比秋霞小八岁，与她神似的小妹丽霞高中毕业后，姐姐替他做媒跟向大胜提了这事，斐勇知道后，这次倒没有反对。向大胜说孩子们的事，以她自己的意见为主。丽霞见过他，跟她比年龄是大一点，但人成熟稳重，她很满意。

　　他们订亲后的某一天，他来他们家看她。像是无意中说起似的，“刚才路过你姐姐的坟前，她的坟没人打理，野草都齐人高了，我们去看看她吧？”

　　她满脸的疑惑，在他诚恳的目光下一起来到姐姐的坟前。

　　这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光明正大来看“她”。生前他知道她爱他，甚至没对她表白过。她走后，八年来没有人走进过他的内心。

　　他旁若无人，边清理边在心里跟她说攒了这么多年的话：“秋霞，田胜利回乡政府工作了，娶了一个老师，生了一双漂亮儿女。他来看过爸妈，也看过你。他心里有你，你安息吧。”

　　“秋霞，有些话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跟你说。现在也没有必要说了，你只要知道，我和丽霞以后都会常来看你的。”

　　“秋霞，你的人生永远留在了二十岁。同龄人呢？他们的人生像田胜利一样，越发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承受生儿育女的艰难，也在跌跌撞撞中品味幸福，这鲜活的日子，多叫人挂念。秋霞，唯你没机会品这百味的生活了，早早化作黄土归去。如果当时你肯拐个弯，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

　　“秋霞，每个人的终点都在那里，归期都有期，你为什么要走得那么急那么快呢？你真傻呀......”心嘁嘁然，几乎呜咽。

　　“你永远不会知道了。虽然只有初中毕业，也一直在做养殖，为了聊天能跟上你的步伐，我看过很多书，甚至还写过一些诗给你，但永远没有机会念给你听了。”

　　“秋霞，当时感觉撑不下去的时候，为什么不来找我说说话呢？你知道吗？危难时刻，活下来就是胜利！我创业这些年，经历了很多当时感觉挻不下去的时刻，但从没放弃过，有困难时也不用力反抗，只是慢慢熬，很多时候，熬着熬着就出来了......”

　　“秋霞，从我姐嫁到这边，我十六岁过来送亲第一次见到你，我的心就再没为谁动过。如今，当年还拖着鼻涕的丽霞都长大了！她现在是我的女朋友，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朋友！秋霞，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照顾咱爸妈的，你放心吧”

　　坟头的草随风轻摆，像美好的秋霞在风里起舞，回应他的话。丽霞不明白，为什么他清理着清理着，眼睛居然红了，眼眶也湿了。

　　不过，她很年轻，凡事难得想那么多。

　　“活在当下最重要。”她务实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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