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衡

　　洛克是被潮湿的海风唤醒的。
　　凌厉的海风，不断用力的拍打着他的脸颊，让那里变得苍白、冰冷。
　　一股腥臭，伴随着海风，源源不断的飘进他的鼻尖。
　　这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又抖了抖，身体一阵恶寒。
　　“嗨！快醒醒！”
　　一双大手在洛克的眼前掠过，对方用长满茧子的大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臭小子，我们就快到了。如果你再不下船，以光明的名义，我要把你狠狠地扔下海里去喂鲨鱼！”
　　霍克船长大声地威胁着，他伸出一只粗壮的手，将洛克从衣领上狠狠地拽起来，用通红的大鼻头和凶恶的眼神盯着这个外来者——
　　这个臭小子，几天前偷偷摸摸爬上了他的船，要不是他有检查人员配置的习惯，或许就让这家伙彻底混在船舱里了！
　　如果不是他一时心软，琢磨着不如让这小子做几天苦力，这家伙早就被扔下去喂鲨鱼咯！
　　想到这，霍克船长忍不住幻想着这瘦弱不堪的小子被鲨鱼追逐着乱叫的场景，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可怜的洛克并不知道这一切，对他而言，这趟航程——甚至说他的人生，都像是一场噩梦，一出命中注定的悲剧。
　　在迷迷糊糊的被霍克船长拽起来没多久，他又忍不住躺在了潮湿的甲板上。
　　该死的……他昨天明明凌晨三点才睡觉！他在心里抱怨着。
　　自从他登上这艘货船以来他就没有什么好日子过——每天不仅要马不停蹄地给这个可恶的老头子打工，还要忍受着对方时不时的羞辱和这些不怎么对付的船员的辱骂。
　　这种鬼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他嘟囔着，一面合上自己的眼睛，努力的在霍克船长发现他偷懒之前再多贪上一阵子的空闲时间。
　　不行……他还要再多睡一会儿，呃，一会儿就好……他匍匐在甲板上，活动了一下不怎么舒服的小腿，下意识地想到。
　　“嘿！那个小子！”霍克船长不满的声音从甲板的另一头传来。
　　洛克打了个哆嗦。
　　好吧——
　　他知道眼下的情况是应付不了了。
　　“我，我这就来了！”他忙不迭地说道，一面闭着眼睛尽全力把自己从冰冷的甲板上支撑起来，顺带着扭动了一下不怎么灵活的脚趾。
　　“很快！”他吞下自己的口水，一面昏睡着朝着霍克船长的方向喊去。
　　闭着眼睛，他勉强从甲板上站了起来，冰冷的海风吹得他双腿打颤，他一边抱怨着霍克船长的缺德，一面从身边的口袋掏出了自己的马甲上衣——尽管单薄无比，但这好歹能让他躲避一会儿那些要人命的湿冷海风。
　　刚换好衣服准备行动，潮湿的甲板又让洛克险些摔了个踉跄。
　　“咚！”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身下的甲板顺带着发出沉重的声音，似乎在抗拒着这个瘦弱的家伙带给自己的重量。
　　疼痛让洛克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他呲牙咧嘴的揉了揉自己火辣辣作痛的屁股。

　　不过也让他很快发现了不对。
　　刚刚还在眼前嘲笑着他的霍克船长呢？
　　他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没有从昏睡中缓过神来。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所在的货船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不管是先前水手们的吆喝声，还是海鸥的惨厉的鸣叫，亦或者是海风拂动海浪，拍打在船舱的声音，都在这一刻化为了寂静。
　　一切寂静的就像是时间静止了一样。

　　而那股腥臭的海风，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变得异常的甜美，哦不，是甜腻的让人作呕。那种奇怪的味道就像是玫瑰花和海藻合在一起的甜腻芬香，有点像那种中年老女人才会用的过气香水……
　　洛克恍惚了片刻。
　　但很快，他甩了甩头，在心里给自己偷偷加上了一句清醒咒。
　　这种甜腻的香味有点让他迷失了方向感了，这不由得让洛克心生几分警惕——
　　他向四周张望，才发现不知何时这里的船员竟也都陷入了这种死一般的寂静。
　　他们不自觉地放下了手中的活——不论是准备着船帆的水手，还是那些在肮脏的角落里打着牌的家伙们，他们都呆呆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洋溢着某种奇怪的笑容——嘴角不自觉的上挑，有的甚至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弧度。
　　甚至包括那个凶神恶煞一样的霍克船长！
　　连他都站在不远处的甲板上，嘴角上扬着，带着甜美的微笑。
　　这种从未在凶巴巴的老头子身上出现过的表情让洛克打了个寒颤。

　　该死。
　　洛克嘟囔着，一边踏了踏脚下平稳的船板。他有些不可思议的揉了揉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些家伙们——他们洋溢着那种充满了幸福感的微笑，齐齐地注视着甲板不远的某处，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了一样。
　　洛克下意识地想到。

　　等等，蛊惑？
　　洛克回过头，看着他们注视的方向——
　　那是什么？
　　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他甚至以为自己太困看花了眼。
　　那是……
　　一个生物，一个美丽的生物。
　　船的另一头，那里侧卧着一只美丽的生物。

　　那是天使吗？在看到那生物的第一眼，洛克下意识地想到。
　　对方微笑着侧卧在甲板上，金色的头发被风吹的四处飘散。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洛克依然无法忽视对方那具有冲击力的容貌。那既富有轮廓感又带着少女一样甜美的脸蛋在夕阳的照耀下看起来是那么的圣洁，就像是来自天国的使者。浓密的眼睫毛在夕阳的照映下落下一小撮阴影，恰到好处的落在它的眼窝中。
　　但还有什么是更加不可忽略的——
　　是歌声！
　　它缓缓地开口唱着，那种陌生而悦耳的歌唱，就像是来自天国的歌声，洋溢着四季里的勃勃生机，宛若春日里的微风第一次拂过大地。
　　那动听的歌声仿佛在说着什么。
　　咕咚。
　　洛克吞下一口口水。喉头耸动着。
　　那甜美的嗓音听起来是那样的柔和和深情，以至于随着它那动听的歌唱，洛克那原本紧张无比的心似乎也慢慢的放缓下来。
　　咚——咚——他听到自己的心缓慢的跳动着。

　　夕阳，像是一个温暖的壁炉，将四周的阴冷纷纷驱散，它把黑暗的阴云染成了美好的红色。而眼界之内，辽阔的海面上闪烁着无数碧涛，它们在太阳的照射下仿佛金子一样闪闪发光。
　　这是多么……多么的美好……
　　洛克似乎听到有人这么说道。
　　他的瞳孔忍不住迷离了一瞬间。
　　不对，这情况不对——
　　他哆哆嗦嗦地想道。
　　不对——
　　清醒
　　清醒
　　清醒过来，洛克！
　　心底似乎有一个声音正在不断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不管是这个唱着歌的天使，还是眼前这些看起来那么美好的情景。
　　明明上一秒他还是那个破货船上的洛克·菲力，忙不迭地奔向那个凶巴巴的霍克船长。
　　这一秒，这里怎么会……

　　哦，对了，霍克船长。他的眼睛亮了亮，终于从这个熟悉的词里找回了一点神智。
　　他说什么来着？
　　他是洛克！洛克·菲力！
　　那个被霍克船长压抑着的小子！
　　他对自己说道。
　　醒醒，洛克！他对着自己沉重的大脑说道。
　　这一切怎么看起来不太对劲——
　　甲板上的生物还在歌唱着，它的声音就像是跃动的音符，听起来是那么的悦耳。
　　但对于洛克来说，那平静的嗓音却带着些别的什么……
　　是危险，是危险的气息。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致命的预感——
　　他总觉得他必须尽快逃离这里，对，没错，这个虚拟的梦境……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尽快。
　　这个念头一遍一遍的重复在他的头脑之中。
　　就好像再多听一会儿这种甜美的歌唱，他就会彻底的掉进这个梦境里。
　　像是一个宿醉的酒鬼，在这个无比曼妙却又无比危险的梦境里丢掉自己的性命。
　　尽快。
　　紧迫感一时间涌上洛克的心头。
　　他皱了皱眉头，用尽全力的在心底默念着那些熟悉的清醒咒，试图以此找寻一条出路——
　　一遍又一遍，尽管只是杯水车薪，但总归聊胜于无。
　　他安慰着自己。

　　甲板上的生物像是注意到了这个一脸痛苦的傻小子，它扭过头，无辜的看向洛克。甚至眨了眨自己的眼睛。它看着洛克，幽兰色的眼瞳里带着天真的好奇，似乎不太能理解这个人类为什么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陷入它编织好的梦里。
　　不过很快，它就继续放声歌唱起来——
　　啊——该死的！
　　洛克把手指狠狠的，一根根的篡进他的掌心，他拼尽了全力，只为找回自己刚刚残存的那点理智。
　　但这一切都好像是无用的挣扎。
　　歌声依旧源源不断地传入洛克的耳中。
　　伴随着歌声，洛克只觉得他的眼前越来越黑，头也愈发沉重起来。
　　清醒一点！他在内心拼了命的喊道，可身体仍是那么不受控制的疲倦，就像是灌了水的木偶，正在歌声的诱导下一步步迈入准备好的陷阱里。
　　他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头和地面离得越来越近了……
　　越来——越近……
　　疲惫而沉重的眼皮缓缓地耷拉下来，他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而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对着他说——
　　睡吧，你很累了。
　　睡吧。
　　睡吧，洛克。
　　那声音是那么的具有蛊惑力。
　　洛克闭上了眼睛。
　　视线里的最后一幕，是天蓝色的天空和血色一样的夕阳。

　　如果我们把时间的秒表再往回拨动那么几个刻度，哦，不对，是很多个，回到十五年前的切尔镇，我们就能见证眼下这个躺在甲板上昏睡不醒的少年，洛克·菲力平凡而传奇的一生。

　　洛克·菲力——这个出身于鞋匠家的小子，本来以为自己会继承他可怜的父亲的手艺活，当一个卑微而有些贫穷的鞋匠，然而没想到，小镇上的一次教廷圣童选举，自己就破天荒的入了选，就在他还懵懂无知的眨巴眨巴着眼睛时，他就已经跟着一群年龄相仿的孩子走进了光明教廷的首府——圣罗利安的大教堂里。
　　于是，又一次破天荒的，洛克被留了下来，即使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水童（一种戏称，教廷内部的戏称，实际上是站成一排看着主教给予他人圣水的孩子，工作年龄不会超过10岁），洛克依然心存感激。
　　看到这，你或许以为洛克的人生应当是那种小说里经常出现幸运赢家——幸运的从某个落后的小镇里逃脱出来，然后学习魔法，走上人生的巅峰。
　　然而不幸的是，在他10岁那年，命运又一次给这个小家伙开了一个玩笑。
　　首先是不得不说的驱逐。
　　“他缺少那种圣洁光明的气质。”主教如是说道，然后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以此决定了洛克这个普普通通的水童的命运。
　　洛克很快成了众多在圣罗利安城的、年轻的流浪者之一。他既缺少收入来源，又很难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老实说，在圣罗利安城能有什么工作？吟诵？唱诗班？
　　他更没有勇气和资本回到他故乡的那个小镇——不仅仅是因为没有路费，更是因为没有勇气以失败者的姿态落魄回家。
　　就这样，在圣罗利安城闲逛的洛克遇上了好心人——
　　机缘巧合之下，他被一位好心的法师带回了家。
　　当第一次迈入法师的家时，洛克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走运的家伙——看看他！
　　一个愿意教授他魔法的魔法师！一个体面的住处，不愁吃穿的招待，还有齐全的魔法丛书可以阅读学习！
　　天知道他有多么的喜悦。
　　当然，这也奠定了知道真相后的他有多么的震惊和失落。
　　这一切还要从头说起——
　　基本的魔法学习唤醒了洛克对魔法的兴趣，他的一些天赋也就此显现。他时而醉心于和导师进行一些奇奇怪怪的魔法实验，时而把阅读那些平平无奇的魔法数目当作生活中不可少的乐趣之一，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然而，当这个调皮的捣蛋鬼在无意中翻阅着导师的资料时，却在无意中发现了导师的真实身份——
　　一位声望极高的黑暗法师。
　　黑暗法师！
　　鬼知道她是怎么溜进圣罗利安城，在教皇的眼皮子底下活动的。
　　可怜的洛克也很快通过翻阅导师的笔记发现了他被收养的真相——
　　这位邪恶的黑暗法师似乎把他当作了一种实验对象，让他学习光明魔法的同时吸取他身上的魔法力量，并将其转化为黑暗力量，据为己有。
　　而这种黑暗魔法实验则几乎成为了他存在的唯一意义。
　　这一切显然吓坏了15岁的洛克。
　　等到他好不容易从这种晴天霹雳一样的新闻里缓过神来，他忙不迭的收拾好行囊，打算趁着导师不在的功夫赶紧逃离这座带给他灰色记忆的城市。（不得不说的是，他还不忘顺手捞走了一些黑暗法师的法器和书籍。）
　　逃亡的路无疑是凶险的——特别是对一个身无分文的年轻的魔法师学徒来说更是如此。
　　更糟糕的是，也不知道是他的导师和教廷达成了什么交易，他现在竟然成了被光明教廷通缉的对象——
　　尽管这看上去完全说不通，毕竟黑暗魔法师从来和光明教廷都是死对头。
　　但这一切就是这么发生了！
　　现在，仓皇躲避着光明教廷追捕的他搭上了这艘去往比利里昂的货船。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能从那里转乘其他货船，然后去往海外——
　　“那里可再也没有什么光明教廷或是黑暗魔法师的势力。”
　　洛克曾经听他的法师指导者这样说道。
　　“那里多得是宝藏，也多得是危险。”
　　所以你看，危险这不是早已找上门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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