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鸢尽醉药香来

　　跟别人一起悠闲的逛集市，是第一次。跟易净初一起悠闲的逛集市，更是第一次的第一次。半个时辰之前连晟雀跃的拉着易鸢向连清则“汇报”自己履行了白知礼天天耳提面命的“待客之道”，本以为可以拉易鸢去陪自己练剑读书，结果稀里糊涂的就被易净初截胡拉到了街上来，连晟瞠目结舌后挥着拳头抗议，却被连清则粗鲁的捂住了嘴巴笑眯眯的目送两人出了府。
　　街上人出奇的多，甚至比起在王城时偶尔几次上街更为熙攘。易净初身材修长挺拔，走在人群里也很好分辨。许是因为易净初墨发广袖与脱俗的眉眼过于出尘，百姓竟都不敢近身，一个个的都让出空间眼神里尽是倾慕与崇敬，仿佛只是碰到衣角也会玷污了一般，故而易净初走的十分顺畅，丝毫没有身处闹市的感觉，竟像是漫步在田园花间般闲散。而一向不喜欢与旁人接触的易鸢莽撞的在人堆里努力挤出路赶上易净初，惊得百姓颇有怨言，自己心里也憋闷的很。易净初闲闲的走了一段才发现某人并没能跟上来，停了脚步，转身见易鸢在人群里挤得辛苦，忍不住浮起笑意，站定在原地。易鸢一路挤过来微微气喘，抬头望了一眼气定神闲的易净初，抿了抿唇，心里也腾然升起些懊恼。这个人是真的过分的出挑啊，让人忍不住会偏爱，自己若站在他身边定是显得像凤凰旁边站了只鸡那般可笑吧。
　　易净初见易鸢微垂了头，略一沉吟，抬手伸到易鸢面前。易鸢盯着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的骨节分明的手，微微一愣，抬头望向易净初。易净初微微一笑：“握紧我的手，别再跟丢了。”
　　易鸢定在原地，四周商贩叫卖嘈杂喧闹，易净初的声音被淹没在人声里，易鸢却一个字一个字听得清晰，脸颊不自知的慢慢爬上了淡淡的粉红，微微发烫，心跳也如擂鼓，咚咚跳的强劲。易净初见易鸢半晌没有动作只是傻傻的盯着自己发愣，有些狐疑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东西？”
　　易鸢像是被吓了一跳般浑身一震，嘴唇掀了掀：“……没有。”然后视线下移望着那只如白玉般的手，垂在身侧的手指忍不住蜷起。
　　易净初的手很好看，十指纤长骨节分明，皮肤也细腻，掌心纹路深深浅浅，许是因为习武，掌指之间有淡淡的茧痕。易鸢隐在袖中的手忍不住用指腹摩挲自己的手掌，虽然在外面已有数月，但手上常年因为撕咬拉扯还有兵刃的伤痕，稍有愈合但粗粝未消。易鸢心中一坠，隐了眉间的沉郁，若无其事的对上易净初耐心望向自己的视线：“……走吧……我能跟上。”说着，双手向身后一收，镇定的移了视线飘向街两边的小摊。易净初眉心微蹙，正要开口余光便见到一个顽童手里举着一只糖葫芦像没头苍蝇在人群里乱撞，眼瞧着就向易鸢冲了过来，易净初眼疾手快的一把揽住易鸢的肩膀向身前一带，易鸢没防备的失去重心向前一撞瞳孔霎时一缩——
　　耳侧传来稳健又规律的心跳，脸颊触上极为柔软的衣料，甚至能感受到温热的体温。易鸢觉得四周一片安静，只有耳侧如敲在耳膜上的心跳声，分不清是身前这个人的还是自己的，也分不清脸上的如火烧般的热意是衣料下让人觉得可靠的宽阔胸膛的体温还是自己腾然的滚烫。易鸢突然升起一股贪意，比起之前想要一直与易净初逍遥江湖的念头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能这样一直被这个人护在怀里，不管有多少人想要自己的命，不管自己到底身世如何，所有一切通通都可以不管。
　　易鸢抿了抿唇，合上双眸静静任这股意念慢慢侵蚀到四肢百骸，却突然感受到脸侧胸腔传来波波震动，接着便听到低低的笑声传来：“睡着了？”
　　易鸢猛地睁眼，这才发现自己双手手指紧紧攥着易净初腰间的衣料，眼中顿时清明，一股羞窘瞬间压过了之前心头的种种蠢蠢欲动，连忙松了手后退一步：“抱、抱歉。”
　　易净初眸子闪了闪，怀中突然一空，手臂在虚空中僵了僵而后从善如流的垂下，嘴角微微一翘，“无碍。”顿了顿，伸手拉过易鸢垂在身侧捏成拳的手，轻巧的拨开易鸢跟自己较着劲的手指，攥在自己宽大的袖上，抬眼瞧了一眼满目讶异的易鸢，眼尾一弯：“抓紧。”
　　易鸢跟在易净初错身落后一步的地方，手心里一层密汗，指尖是易净初柔软的衣袖，抬眼入目的便是易净初如绸缎般丝滑的墨发和挺拔的腰身。易鸢忍不住蹙了蹙眉，总觉得自己最近这段日子总是会胸闷心脏急跳，过些日子定要再回一趟亡谷才好。
　　易鸢兀自瞎想的间隙，不知不觉跟着易净初进了一家店面。易鸢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微微回神四处打量一番，才发现是一间珠宝阁，柜台上各式各样的金银玉器甚是夺目。掌柜的笑脸相迎：“哟，这位公子想要什么，我们彩金阁金银玉器珠宝首饰样样都有，任君挑选包君满意！”
　　易净初回头望了易鸢一眼，还未开口，眼神贼快的掌柜福至心灵，一拍手：“嗐！真是眼拙！公子想为小夫人买些啥？快里面请里面请！”
　　易净初嘴角一翘，瞟了因为掌柜的话而愣住的易鸢，才彬彬有礼的微微一颔首，澄清道：“不是。”
　　掌柜也是一怔，干笑两声，“啊……哈哈，那公子想要些什么？只要公子说得出，蔡某一定拿得出！”
　　易净初不作言语，只是保留的挑了挑眉，抬步便跟上掌柜的步子。彩金阁内挑选首饰的妇人姑娘们纷纷向这边投过视线来，跟着易净初的动作各个面上飞霞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易鸢微垂了眼睫。自踏进彩金阁心中便一沉。自己向来不沾珠翠，易净初带自己来这里，不知是为明月楼的杜姑娘或是其他自己不认识的甲乙丙丁，也可能是给柳姑娘买的。虽然离开王城前问明柳姑娘的心意，但是柳姑娘心不在易净初身上不代表易净初不喜欢柳姑娘啊。若是柳姑娘……易鸢抬眼望了一眼在柜台前站定微微俯身视线认真的在柜台上扫过的易净初，不自知的泛酸，若是柳姑娘，倒是当真担得起“郎才女貌”四个字。
　　易净初打量须臾，微蹙着眉站直了身。掌柜的极会察言观色，心下了然，凑上前几分压低声音：“不知公子想要什么样的？台面上摆的都是些俗货，我瞧着公子气场不俗颇有眼缘，定会让公子满意！”
　　易净初不动声色：“哦？”
　　掌柜眼角堆笑，一躬身：“公子这边请！”易净初微微颔首，走了两步，突然顿住转身对跟上来的易鸢浅浅一笑：“你在此等我。”
　　易鸢一怔，面上无甚波动心中却掀起波澜，连看都看不得，谁稀罕这些闪光的耀眼玩意儿？！心里不痛快便连带着赌气不吭声，扭了头便走到门口，环着手臂倚在门框上，浑身肃杀，让店内的几位姑娘忍不住哆嗦一下，连忙避开。掌柜的见易鸢像一尊神一般镇在门口，张了张口，却听得易净初语带笑意：“劳烦带路，蔡掌柜。”
　　掌柜的不安心的瞟了几眼门口，心里怕极了一个不顺眼门口那姑娘就能把店砸了，心下急躁却也只好强撑笑意：“请，请。”
　　易鸢眉眼冷冽，不自觉漏了几分戾气。视线扫过拥挤熙攘的街上，讨价还价的商贩与买客，哭闹着想吃零嘴的孩童；粗布素净的百姓，锦衣玉带的纨绔公子哥儿……易鸢视线略过突然一顿，忙把视线扫回，却不见方才熙攘人群中惊鸿一瞥的红衣银冠的人影。易鸢定定的梭巡几番，才心下略安，或许当真是自己看花眼了，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心下细细想着，突听得身后易净初含笑的声音：“在想什么？”易鸢一回头发现易净初负手站在身后，顿了顿哑着嗓子：“挑好了？”
　　易净初侧目睨了易鸢一眼，像是思索了一番然后略有些犹疑的微微蹙眉：“嗯。我想她应该会很喜欢。”
　　易鸢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便沉默下来。易净初瞧了瞧日头，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走吧。”
　　“去哪儿？”
　　易净初嘴角一勾：“去吃脆皮鸭。”

　　吃完脆皮鸭，夜幕已降。但街上却不同以往的依旧热闹。易鸢有些狐疑，还未开口问，易净初便先一步瞧出了她的意图，将自己的衣袖塞进易鸢手里，合拢易鸢的手指让易鸢攥紧，嘴角笑意清浅：“这几日是洛河镇的飞鸢节，除了放纸鸢的比赛，还有接连三日的春市，是洛河镇最热闹的日子了。”
　　易鸢慢慢攥紧手中柔软的布料，瞧着街上彩灯高挂，人群熙攘，好生热闹。易鸢抿了抿唇，却觉得浑身孤冷。一个下午易净初带自己从东街逛到西街，原本觉得雀跃现下细细品味总算觉出一片古怪。易鸢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开了口：“公子，你有没有话要对我说？”
　　易净初衣袖被扯住，脚步一顿，缓缓的转头对上易鸢有些隐怒、惊惶的视线，略一沉吟，一把抓住易鸢的手，闪进一条人烟稀少的胡同飞身上了墙檐，几番飞身跳跃，几步登上了城墙。
　　易鸢暗暗平复有些紊乱的气息，视线下移落在手上那股被包裹的暖意上愣愣发怔，忘记了挣扎，蓦的下巴被捏住轻轻抬起，半强迫的对上了易净初的视线。易净初眸子漆黑，点点映着长街的灯火，只看一眼就像是要被吸了进去。易净初敛了嘴角的笑意，却并不肃穆，眉眼之间一片认真。
　　“易鸢，接下来的话，你要听好。”
　　易鸢一瞬不瞬的盯住易净初，面上强忍慌乱，嘴角微微紧绷。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南疆叛乱，世子分身乏术。王上下旨派我去南疆助临安王平乱。”
　　易鸢一僵，易净初察觉，松了手，改为双手握住易鸢的肩膀。
　　“你留在府衙。连……舅舅废话多，晟儿顽皮，你多担待。”
　　易鸢眉头紧紧皱起，张口欲言，被易净初打断：“虽然最近危机四伏，但空戎门一事可见他们是冲我来的，你可稍稍宽心，但也不可麻痹大意，保护好自己。”
　　易鸢终于忍不住用力挣开，纤眉倒立，一字一顿语气冷厉倔强：“为什么你每次都要丢下我只身涉险？我要跟你一起去！”
　　易净初复又抬手按上易鸢的肩膀，阖了阖眸，嘴角轻轻一勾：“战场刀剑无眼，你去只会让我方寸大乱。”
　　“我……”
　　“听我说完。”易净初唇角弯起，带了些安抚意味，“若出事，严重到舅舅也保不了你，你就去找杜芙，若杜芙束手无策，自此出城门一路向北，去双河镇，伏雷庄，把这个给守门弟子看，他们会保你无虞。”易净初说着，抬手从脖颈处层层衣衫下挑出一抹红线摘下拉过易鸢的手放进易鸢的手掌。是一剪竹叶状的白玉，放在手心还有微暖的体温，可见是原主人多么珍视的贴身物件。易鸢怔怔的盯了一会儿，心蓦然跳的急速，默默合起手掌但抬头仍不死心的蹙了眉，又要开口却被易净初索性伸指抵住了唇。
　　易鸢被唇上的温热引的又是一阵心跳，便听得易净初带着朗朗笑意的声音又响起：“我有东西要送你。”
　　易鸢迷糊的抬眼，有东西要送？除了手心里这个，还有什么？
　　“我挑了许久。你平日不带珠花，不带耳饰，因此让我很是费心。”易净初蹙眉似是很头痛的叹笑道：“所以，我便私心的挑了这个。”宽大的手掌中一条白色的发带静静的躺在手心里，借着月光和满街的灯火，易鸢看清发带上暗绣了层叠的花纹，似是团团的竹叶层层叠叠。长长的发带两端各挂着一枚小小的吊坠，看起来像是万剑宗满山的雕样如出一辙的牡丹花，花下一颗圆润的小珠子。易鸢忍不住抬手要摸，易净初却一撤手。易鸢一愣望向易净初，易净初浅浅一笑，抬手解开易鸢扎的乱糟糟的发，一下一下轻柔的从发顶抚至发尾，“这不是牡丹，是芍药。彩金阁的蔡掌柜宝贝得很，说是双河镇有名的天下第一绣娘的最后一件作品，是镇店之宝，极舍不得。”易净初上前一步，将易鸢圈进自己身前，双手绕到易鸢身后拢起易鸢的发，用发带缠了一圈又一圈，动作轻柔的系住，然后伸指恶趣味的拨弄了垂下的圆珠。易鸢盯着易净初近在眼前的修长脖颈和喉间的凸起，被这个近乎拥抱而不是拥抱的距离惹得心痒，紧绷着身体和呼吸一动不敢动。察觉到易净初系完的动作，微微松了口气，却没想到颈后一暖，后腰一紧一股大力推着自己身体向前一倾，结结实实的扎进了易净初的怀里。
　　易鸢呼吸一乱。第二次，今天第二次，却与第一次完全不同，腰上和颈后的暖意还有身前紧密贴合的坚硬胸膛，无一不在说明这个怀抱的主人的用力。
　　这是……什么意思？易鸢脑子里像是街上数万个灯笼烧成一团，滚滚浓烟遮天蔽日，那个答案就在浓烟之后，却怎么拨都拨不开，抓不到。易鸢脑子里乱哄哄的，却听得耳侧传来易净初淡淡的，却让人心安的声音：“我的确不喜欢别人唤我阿初，因为我的母亲，就是这样唤我的。”
　　城墙上凉风习习，吹乱易鸢额前碎发。
　　“不过，你可以。”
　　易鸢双眼微睁。
　　“把头发养好，跟白先生多学些字，陪晟儿练好功。”
　　“别跟陌生人说话，尤其是男人。不要穿裙子。最好扮回男装。”
　　“等我回来。我还有一些话，到时再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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