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黄少天]我喜欢过一个人,可惜他一直把我当兄弟
我喜欢过一个人,可惜他一直把我当兄弟
·
妈妈的病好了些,我便将窗帘拉开半截。冬日的阳光淌进来,在木地板上积起一滩小小的金池。我耐着性子窝在床边的电暖器上,听老妈嚼着那些二十多年前的旧事。
讲着讲着她兀自笑起来。她说,二十五年前她也和我一样坐在这儿,手里捧着个暖手袋,大着肚子和同样怀着胎的卿云聊天。她当时兴冲冲地提议,以后咱俩的宝宝,不管是男是女,都结拜兄弟,就跟郭靖杨康一样,至于娃娃亲就算了,省得孩子长大尽埋怨。卿云乐呵着说好啊,过了两天还弄了个信物和字据出来。
——后来我妈生了个女儿,卿云则有了个儿子。
我听了又惊异又唏嘘,妈口中的卿云是如今和她已有四十年交情的闺蜜兼邻居,婚礼都是一块儿办的,预产期也没差两三天。印象里她是个极为温驯的女子,料想不到她也有这么活泼的一面。
还在很小的、约莫三四岁时候——其实这是长大后我妈边嘲笑着边告诉我的——我无意间把她一个花瓶摔了,吓得哭得天昏地暗。阿姨却也没说我,反倒捧着我的小手一遍一遍地检查,搂着我哄了半天,洗脸梳头又外加一颗大白兔奶糖,总算哄得没了声。被打扮地漂漂亮亮送回家后毫无意外地挨了老妈一顿胖揍,第二天可怜兮兮地去道歉,旁边黄少还幸灾乐祸地嘲笑我,边笑边抖我的糗事。小姑娘脸皮薄,哇地一声惊天动地。另一边儿黄少笑太狠又讲太多,岔气岔得肚子疼,一道哼唧起来。阿姨一手抱一个,娴熟地揉揉这个的肚子摸摸那个的脑袋,几分钟后又是俩活蹦乱跳的小松鼠。
卿云阿姨在幼年时期与我来说简直是天使一般的存在,她会在我被黄少欺负之后用细腻的手拭去我的泪珠,会用天籁般的声音在梦幻晚霞中呼唤疯玩了一下午的孩子,会在我碰到诸如文具簿本不慎遗失之类天大的烦恼和痛苦时柔声细语地安慰开导,会在我和黄少被晒成两个小煤炭球浑浑噩噩地爬回家里后为我们倒上两杯甜津津的糖水,千叮万嘱让我们不要吃冰的。
至于我妈,则是另一个极端了。
她喊我从来都是站在三层楼的阳台上,一脚踩上半人高的大花盆,一手攥住栏杆,一手操起晾衣杆,哐哐哐把铁扶手敲得震天响,威严睥睨着整个小区,随后河东一狮吼:“小兔崽子回来吃饭——”若是我和黄少此时仍旧选择硬着头皮和畸形沙堡做最后的抗争,她就会将晾衣杆随手一扔,凌波微步噌的一下瞬移到我俩身后,提小鸡似的麻利地把我们提溜起来,胳肢窝下一边夹一个,昂首挺胸凯旋而归。
我时常想,我妈能和卿云做这么长时间的朋友,约莫也是互补的缘分所致。
妈妈年轻时是搞设计的,狠起来是能把我从床上打到地上在打到床上,只是多半时间她都在忙于创作而鲜少管我。半个月一出门、一个月一采购,采购的时候百分之八十会把我撂在超级市场不管,最后还是卿云阿姨担心受怕地跑来找人,随后用一根棉花糖止住我的哭嚎将我领回家。据她统计,我妈从我两岁可以到处跑到七岁入学,总共把我弄丢过三十七次,其中五次情形尤为危险。
要不是黄少不让,我早搬到隔壁他们家去了。
也大约就是她那样大大咧咧的性子,才将我失败地完全教育成了一个全能型的女汉子。这么磕磕绊绊着,我成功在六岁学会找保安找警察,七岁自己买早餐,八岁一个人上下学——当然多数时候都是阿姨一手牵一个接回去的——九岁能娴熟利用搜索引擎解决陌生的问题,十岁有了第一个讨价还价的成就奖杯。直到十八岁离家,我已经是修得了水管买得了菜,杀得了活鸡煎得了鱼的四有青年。每个月我们两家的大米都不是黄少搬的,是我。
说起黄少,那就是我唏嘘的缘由了。
我妈自以为开明地避过了娃娃亲,哪里知道我心里此时已经泪流满面。假若当时真有这么一说,指不定他有一日就能在还未太晚前发觉我其实是个女的,是伴侣候选人之一这个浅显易懂的事实。我妈得意孩子们做一辈子兄弟的约定如今看样子能够圆满,我却在为这一语成谶而伤感。
黄少,全名黄少天,我叫他黄少一不仅是因为懒得多说一个音节,同样也有着更为深远的寓意。我跟他说,万一我少叫一个字,你就能少说三分之一的话呢?简直造福全社会啊!
黄少对着我比了四个中指。
为什么是四个?因为这个时候他正光着脚丫盘着腿,身上就一件背心地浪竞技场。小剑客在前面披荆斩棘,我那心里住着个暴力dps的奶妈则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听我说罢他只能腾出两根中指勉力抬了抬聊以做出竖中指的动作,一张嘴也忙着进行会心嘴炮攻击,远不够发泄内心的愤恨与不平,便腰一扭伸长腿,咬牙切齿地狰狞着一张脸用脚趾比出个勉勉强强的中指。
简直有病。
我和黄少是名副其实的幼驯染,我小他两天,在仍只能满床滚的年龄共用过一个奶瓶,穿过一条裤子,互相啃过脚丫吐过奶水,共享着如同满天繁星般怎样也数不清的黑历史。每次我妈带着点阴谋意味地开始念叨这些陈年旧事,我和黄少总会站在同一战线想方设法堵上她的嘴。
幼稚园是学生时代我俩唯一不同班的时期,不过这并不至于切断维系友情的纽带。说真的,天真的我本是有意和这个与我一起长大的男孩子友好相处的,只可惜对方不领情。被调皮捣蛋耍赖皮加上话痨的各种属性攻击连上一波惨遭围堵复活点之后,又在云卿阿姨那儿哭诉了五六回,我已彻底放下了作为女生的矜持,和黄少干上了。
二班三班上体育课,他是老鹰我就是母鸡,他是老狼我就是猎人,他抢哪个椅子我专盯着那个椅子挤,他站哪块膏药我专往那组人贴。玩到酣时干脆把那几个心照不宣的规则全部撕碎扔到脑后,两个班的小伙伴便围成一圈,看傻逼似的着我们互相扭打厮杀。
都说打出来的情谊是最难被磨灭的,等到小学,我们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一起罚站写检讨,勾肩搭背地计划着怎样躲过纪律委员宽以待己严以待人的“记学号”和“告老师”,然后在无聊的数学课上你一笔我一划地将白净的桌面涂得面目全非,再耗费一整块橡皮把课桌又擦得锃亮锃亮。
我似乎从小学开始就没有被当作正常女生对待过,毕竟没有哪个女生会上课开小差、作业老“没带”或是不屑于讨论漂亮文具和蝴蝶结,甚至成天和顽皮讨人嫌的男孩子们混在一块儿。
疯丫头这个角色我是当定了,老师在发觉我似乎并不具备小姑娘惯有的薄脸皮和羞耻心之后,我便成了女生中唯一会被点名批评、乃至被叫出教室的一个。由此,已经把训斥和责骂当作家常便饭的男生们仿佛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了一位志同道合的战友,而与我格外亲近。
我对于女生们天真而不必被苛责的自恃清高和自觉与男生划清界限的举动颇为嗤之以鼻,早在她们仍旧看着小马宝莉和芭比公主的年龄早早和黄少携手迈入网络游戏的怀抱。在发现学校旁边的小卖部里有出售充值卡这种神奇的东西之后,我和黄少的关系日益密切起来。
我仍旧记得这个伟大计划开始的那个晚上。
以一顿臭骂为代价,我终于被准允在黄少家过夜,我俩就肩并肩地窝在冬天羽绒的棉的两三层的杯子里,我架着我妈工作桌上顺来的手电筒,他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奋笔疾书。额角淌下的汗水混在一块儿,睡衣已经说不清是被自己的汗还是对方的浸透,逼仄封闭的空间使我早已昏昏欲睡胸闷气短,举着灯托着厚重棉被的手臂几乎成了两块坚硬的石头。
可是我印象里更加清晰的还是执行机密任务的好奇、兴奋与期待,和仅仅存在于八岁男孩眼眸中那炽热而纯净的光芒。寂静而寒冷的冬夜里只剩下这一顶透着暖光的小帐篷,其内传出孩童努力压抑的清亮稚嫩的喁喁私语,如此便是一切了。
——是的,二年级的时候,在历时焦躁难熬的一个月的漫长岁月之后,我们终于攒够了二十块钱,在开春后的第一次远游中趁乱买下了人生中第一张充值卡。
后来细细思忖着,这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引以为豪的壮举了。
我的成绩和黄少一样的不堪入目,因而升学年早早定下对口中学的归宿的我们就享有了放课后在小区里疯玩的特权。我记得小区里曾经有过一架双杠,大约一米五的高度,只比我的头顶堪堪矮下两三厘米。我和黄少就爱作倒挂金钟状双腿勾起铁杆,一面感受血液充斥面颊的肿胀感,一面嬉笑得毫不成调地背起课文和古诗。等到诗文都背腻了,我们就开始以手臂和腿脚上的骨头和韧带作为资本研发各式高难度动作,诸如站在那上边单脚跳、劈叉之类。
想想最严重的一次,我和黄少被吊着石膏在市立医院里躺了整整一个月——没有电脑、游戏机、涂鸦本和上跳下窜的能力,我们只好成日里含情脉脉地对望着,不知不觉就已升华出“相看两不厌”的境界。
说起来,最后还是他提议你一句我一句地编一个故事完美解决了难以释放的无限精力的归宿,医院的禁锢生活变得不再那样煎熬起来。只不过吵得对面床的大妈难得休息,着实心中愧疚。
升入初中后日子就更加丰富起来,而我们游戏的主战场也由赛什么尔号转为荣耀——一片更广阔的天地。他挑了个剑客玩,我就跟着弄了个一样的职业。好容易满级之后听闻现在的近程dps都在满世界哭嚎着要绑定奶,我看着在野图boss前面上窜下跳血条一会儿一空的脆皮小剑客,毅然决然重新买了张账号卡练了个守护天使,搜罗尽贴吧论坛所有的资料,只为能让夜雨声烦在红名堆里多撑一会儿,好蹭到点装备和材料。
后来的事实证明,奶妈的确不适合我,于是这样矫情的桥段只于脑海存在了一瞬,便稍纵即逝了。
我删号时黄少在一边儿嗷嗷叫着心痛的不行,嚷嚷着什么这个号也是他半只手带大的娃,我的行为侵犯了个人权利,又吹嘘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奶妈都是身外之物云云,我听罢只是呵呵一笑:“哥们儿,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矫情什么。”
他想了想说也行,你玩奶妈我不是正好保护你嘛,你以后站在我后面就是了,看本剑圣怎么给你蹭装备。我当下就是一个爆栗:“老子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护你妈个大头鬼。”随后手腕一转选了个能输出能奶的守护天使。
如今想想有点后悔,我细细分析了一下黄少当时一脸“装逼失败了真他妈尴尬天哪这家伙有没有点身为女生的自知啊等等我怎么还把她当作女的看待啊真傻我到底装什么装哦”的失落神情,忽然惊恐地意识到,也许黄少对我是有过那么一丁点点的意思的。倘若我当时乖乖地服一下软选个牧师,说不定以后就会有英雄救美而不是美救英雄的戏码了呢?有了英雄救美再来点绯闻来点少男少女的羞涩,说不定我跟黄少在那久远的将来就在一起来呢?
可我就是不争气,每天操着一妖号的守护天使横冲直撞,浪竞技场抢野图boss,野外收人头打帮战,围着黄少的小剑客声嘶力竭鬼哭狼嚎地“给我往死里打——对就是那个死不要脸的奶,看不下去了妈蛋我要捋袖子上了——”,这样让人胆颤的粗犷豪迈估计早把他内心最后一点暧昧的情谊扼杀在摇篮里了。
后来我迫于家庭压力而专注念书渐渐淡出网游最终afk,黄少被蓝溪阁看上而事业日渐步入正轨,关于荣耀的这条路已经再难一同并肩走下去。
但生活总归不仅仅是荣耀嘛,我和黄少依旧是好基友一样的关系。
我们互相藏书包藏笔袋藏运动鞋,从未介意过体育课后共用一个水杯,乐此不疲地给对方起最难听的绰号,又在早晚自修时一起躲到图书馆里划拳,接着被教导主任一手揪住一只耳朵拖到办公室,就连他垒成山的检讨书也是我俩一人一半肝完的。
我喜欢一边嘲笑他没上过百的英语成绩一边任劳任怨地帮他抄错题备份,也在传绯闻的时候可劲儿起哄然后偷偷把他拽到角落教他最帅的壁咚姿势,在他上课睡觉时一杯冰水糊他脸上再诚恳地递上一张又薄又皱的餐巾纸。我们课间一有空就拍桌子争辩到底是皇马牛逼还是巴塞最屌,闲暇下来后便乐此不疲地算着永远也算不清的债务。
——我和黄少的钱包是一模一样的,因而谁也弄不清楚自己的财产究竟有多少。毕竟今天我请你明天你请我,这样日积月累下来,旧账新账早已混乱不堪了。
作为一个女生,尤其是一个处于情窦初开年龄的少女,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和男生勾肩搭背搂搂抱抱,我已早就被视作一个怪胎了。所以说吧,当我在某一日突然发现我对黄少有疑似喜欢的暧昧情愫之后,心里涌生出的不是少女的羞涩,而是那种耽美小说里直男被掰弯的一刹那的天崩地裂天打雷劈忍不住想要思考人生的沧桑。
我是在他站在围墙下向我伸出手的那个瞬间——感到不对的。
虽说早已A了半年荣耀,我还是不介意在黄少一脸悲壮地告诉我他打算下午翘掉自修去网吧打游戏时帮他一把。他很早就和我说了,絮絮叨叨弯弯绕绕间我总算听出了他从事职业选手的意图的打算,以及萌生出这样打算的不安和茫然。反应过来的那一刻,我承认我是恐极成怒甚至还有点不屑的情绪在里面的。我胸口一堵太阳穴一跳,当即冷冰冰地说好啊,我为中考苦逼奋战,你就哈皮地去打游戏?说好的同甘共苦两肋插刀呢。
内容是挺无厘头,但那个语气——我把黄少的视角带入了一下,立刻吓得鸡皮疙瘩掉一地,连忙心虚地勾过他的肩膀对着他胸口一阵猛捶:“老子开玩笑的。对这事儿吧,我不太了解,就看你想清楚了没有。真决意了,那是男人就别后悔也别回头。但实在干不下去了,你哥们儿我就一直在这里等着你——懂?”
黄少也松了口气,从静音模式中恢复过来,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抱着我又蹭又跳。
那时只觉得自己牛逼,成就感油然而生,简直跟促成了一段良缘的媒婆似的,哪晓得这就是殊途陌路的前奏了。
从那之后黄少旷课的时间就越来越多,多数时候他还是踩着我的肩膀翻出围墙的。我时常对他一落千丈的成绩心有不安,总以为自己把他引上了歧路,想着自己这个兄弟是不是当得太渣了一点。但当他挂着黑眼圈强撑着睡意和我念叨魏老大有多么多么牛逼,帮会生活是多么多么刺激,我就觉得吧,且不论将来是成是败了,这样,就挺不错的。
黄少不论上课下课是在补觉,一放学就冲到网吧抢boss,我则按部就班地刷题、考试、参加补课,挣扎着维持优秀榜前五十的位置。等到我忽然意识到——
呀,似乎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和黄少说上话了呢。
——已经是在那次长谈的两个月之后了。
在匆匆忙忙间溜过的时光,永远是最让人猝不及防的东西。
我感到恐慌。我忽然意识到,我信誓旦旦地说会永远等着他回来,万一他不回来了呢?
我不能失去这个朋友。十五年的情分,怎么可以说没就没。咱俩的旧账还没算清呢,你怎么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了?
我一捶脑袋觉得不行,刚想去严肃地找黄少谈谈这事儿,就听他很冷静很认真地告诉我,他要走了,要住到训练营里去,和父母谈好了,手续办完了。他要休学、去往市中心的训练营、努力练习、出道、拿冠军。
——他要……前往另一个世界里去了,一个我无法企及的世界。
毫无防备地,占据生活的一大半的内容就这么被硬生生撕扯下来。我害怕,我后悔,我不舍,我不甘,我愤怒,最终都被捣烂了揉在一起益出来,成了血淋淋的疼。
我说:“好,加油。”然后把头抵在黄少的胸口嚎啕大哭,哭着哭着他也勒住我的脖子掉眼泪。我一边在他衬衫上抹眼泪一边抽泣,说傻逼你哭啥。傻逼破了音:“我也不知道啊,你哭什么!你哭了我才哭的!”我没回答,抽风了一样继续靠着他的肩膀哭起来。
卿云阿姨跑过来把我俩拉进怀里,我倚在她已然单薄瘦弱的身躯上,才发现时间是那样残酷的东西。这一切都很熟悉,似乎和幼年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差别。可就如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那样——这一切,也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也许在那个仍旧可以肆意哭嚎的年岁里,我们不约而同地看见了那条冥冥之中注定会岔开的道路,也看见了两个无意间便错身踏上殊途而执拗不回头的傻瓜,因而选择了这样一种最原始简单的方式,来祭奠那一段曾密不可分的情谊。
第二天学校里我们依旧是活蹦乱跳的好汉,自修课前一如既往地溜到校园僻静的左侧围墙。我矮下身等着黄少爬到我肩上,却不料他忽然做出了和我一样的动作。我只怔愣了一瞬,便很有默契又毫不迟疑地点点头,由他托着我爬上围墙。我拉住他上来,看着他娴熟地半蹲半跪胸贴大腿顿了一顿,脚一蹬向前跃出,敞开的外套迎风翻飞猎猎作响,野猫似的轻盈落地,如同我们曾经头抵头偷偷摸摸地看完的武侠小说里的侠客。
他咧开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向我伸出手——
“下来吧。”
他的脸颊上斑驳着带着绿意的榕树影子,缝隙间淌下的阳光流转成一道虚渺而模糊的光柱,洒了金黄的皮肤仿佛都闪耀着夺目的光芒——不、不,他的全身,都在发着光啊,仿佛终于冲破了枷锁的海燕最终找寻到能任自己跨越的汪洋、搏击的长空。纵使路途坎坷荆棘遍野,他与他的夜雨声烦亦能无悔无惧仗剑前行。
我攥紧了拳头,只感到窒息。我不敢看向他明澈的眼眸,也怯于将手搭在那双有力而干净的手掌上,便只抿唇偏过脑袋独自跳下,小心翼翼地勾过他的肩,一瘸一拐地随着他向网吧走去。黄少似乎并未觉察到丝毫的异样,兴奋地询问着久别多年的翘课体验,甚至兴冲冲地安排起一会儿打游戏的内容。
他仿佛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磨不尽的热情和使不完的精力,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双腿麻木和肿胀的不适仍未散去,我将臂弯勒得更紧了点,把头埋在他立起的运动衫领口吃吃地笑。黄少只当我是兴奋到癫狂,骂了句傻逼就没再理我。
他说的没错,我真是个傻逼。
为什么、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发现呢?
黄少天你个混蛋,你知道不,你哥们儿我喜欢上你了。
我们在网吧浪了一个下午,先是帮着我的小奶妈升了级,随后装备都没换就急吼吼地跑到竞技场排位。
现在我一看见黄少就感觉别扭,只好全神贯注地盯着显示屏,直到荧光将眼睛刺激得酸涩胀痛。黄少的话着实太多了,平日没什么感觉还嫌烦,如今却变了味,总仿佛要沉溺在干净如水灿烂如阳的嗓音中难以自拔,偶然间听得一声俏皮上挑的尾音也忍不住脸红心跳。
我本来就好久没玩,不论是手速意识都不似当年,搅和进去也只有拖后腿的份;加之黄少的手法犀利了很多,我刷血都有点力不从心,因而大半时间我都只是蹲在角落里,一边给自己刷小治愈术一边观摩着一身亮闪闪橙紫装备的剑客如何两三分钟利落解决敌方。
我忽然矫情地怔愣起来。我想着,也许我俩背靠背窝在一块儿,以一种极为不堪入目的姿势坐着,哑着嗓子唾沫四溅地冲对方喜笑怒骂在野外躺尸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的;而那样肆无忌惮而酣畅淋漓的快意,也怎样也没有机会体验了。
回去不出意料被老妈骂了个狗血淋头,撕了卷子砸了手机锁在屋里。尖利的斥责消散在翻滚思绪间,我撑着下巴看向窗外,春时的新绿早已沉淀下来,小区里的乔木都已茂盛如盖。枝叶涌动间我看见黄少钻进车里的身影,他似乎顿了那么一下,我不知他那一刻是否正在回望我的方向,方欲瞪大眼睛细看,绿叶便已将他吞噬。
于是我攥紧拳头,做了一个“再见”的口型。
车门碰的一声合上,透过玻璃窗的闷钝声音仿佛在心口。黑色别克亮起车灯,行过狭窄的道路,轻巧拐了个弯,消失在薄暮的夕阳中。他走得那么决绝,仿佛这么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
市中心是多远多远的地方呢?
我不知道。同样地,我也不知道倘若日子里再也没了一个一道插科打诮的伙伴,一个形影不离的兄弟,一个共抗老班的战友,将会是怎样的滋味。
我闭上眼睛,刺眼车灯划过视网膜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当那一星半点的光亮都淡去时,怅然若失的郁闷便真切起来。心里像是悄然间溜走了什么,或许只是轻飘飘的一丝盼望的念想,但只需那支撑的砥柱一踏,恐惧就铺天盖地地涌来。
这使我不禁落下泪来。
倔强地蹭掉泪珠时我妈还在训我:“就知道哭,哭还有理了!”我便哭得更惨烈起来。
这个世界似乎依旧是原来的模样,可惜我很难再听见黄少不绝于耳的嗑唠,也再鲜有和他谈心的机会。唯一可以算得上的一点好,便是在黄少将大半时间都扑在训练营里后,我也不必终日苦恼于如何面对这份棘手的感情了。
可相见越少,我越抑制不住内心的想念啊。
人们不都是这样的,别离罢才觉情重。我也是待到那之后,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黄少于我早已占据了那样重要的——甚至是不可代替的——位置。这种喜欢,早就伴随了我十五年,最终融进骨血里去了。
课上余光稍一瞥见左手边空荡荡的桌椅,我就想到远在百千个路口之外的他。他此刻是在和训练生谈天呢,还是正埋头练习?他结实了多少朋友呢,见到蓝雨正式队员了吗,有和大家好好相处吗?随后我想,他会不会也想想我呢?他会不会——和我有着一样的心情呢?
现在想想简直有种买块豆腐撞死的冲动。这样羞涩而大胆的妄想,也许真是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才会有的。
周末千盼万盼的我终于等来了那个凯旋归来的少年,身披蓝雨训练营的制服外套,即便疲累的灰霾也阻隔不去燃起的火光。我们在房间里大笑大叫,我给他看数学单测上所有的傻逼错误,他和我哭诉他是怎样脑子一抽直接把剑客的爆发技劈空。积攒了一个星期的鸡毛蒜皮的吐槽几乎已经堆成山,终于等到了可以毫无顾忌地往人身上倒的一天。
可这是远远不够的,那周末时被课业无情蚕食尽的破碎时间,远远不够我好好地看着他,听他的声音,再将那份喜欢再次埋藏于心底,抱着无望的希冀它能够就此沉寂。
一周五天的时间越来越难熬,就算是塞满邮箱的邮件也无法满足我日益膨胀的欲望了——实际上多半是我发的,黄少几乎忙得没有时间回——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那是一个高一的周三,一个和暖的春夜。
我借口说留校补课,踏上了前往市中心的电车。我犹记得我是怎样带着满心难耐的兴奋去,又拖着疲惫而绝望的身体回来的。
黄少看见我的一瞬间,他的神情几乎可以用错愕或者震悚形容。我有些掉得意地看着他推开同学扑腾到我身前,随后结巴着问:“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这是个好问题,我也在问我自己。大概只是因为喜欢你,喜欢到做梦都梦见你——我想看看你,仅此而已。
他的同学开始起哄。
“女朋友?”
“呸!女朋友个鬼!别乱想啊你们,我和她真的只是生死之交的兄弟!我说你们能不能不要看见一男一女就歪歪!”
我留意到他边说边向旁近的女孩极快速地瞥了一眼,像是在慌乱又心虚地掩饰着什么。像是一场席卷而来的暴风雨无情地浇灭了心头鼓足勇气方才擦出的火苗,我不好意思挠头的动作僵在半当中。
我想到黄少近期给我发的简讯和邮件,那么多的暗示啊——我是他的兄弟,更是与他同病相怜的陷入暗恋的卑微少年——我又怎样会看不出来呢?我清楚得不得了啊,可是单纯的可怜的少女,宁愿迎着绝望献出一颗真诚的心,随后收回满腔的绝望。
好的,我知道了,请你们别再说了。
“逗我呢,一男一女是兄弟?我才不信发生什么……”
“我那是敬她是条汉子!是吧傻逼?你说是……吧?”
我浅浅地笑了一下,如同大地蓦然崩裂下陷——就这么陷入莫名其妙的绝望。那一瞬间我便意识到,我思慕的、日思夜想的男孩,是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的。这一切的一切,都住不过停留在“想想”而已了。
我认命了,兄弟就兄弟吧,总比什么都没有强。这个晚上就当是一场梦吧,我他妈才没失恋呢。我他妈才没喜欢过他呢,傻逼。
我浑浑噩噩地蹒跚回家,浑身上下像是五马分尸一般酸痛。我也懒得洗澡,只是匆匆将衣服一扒扑到床上,咬着被子呜咽起来。
黄少对我的突然拜访和毫无征兆的离去始终没什么反应。我不愿让心有所属的少年难堪,便再没提过这件事。不过我总以为我的行为加上同学的起哄已经能将事件复杂又一目了然的真相揭露得很完全了,也不知他是真傻还是装傻。
但那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那次的造访似乎成了一个转折点。我们的交流似乎始终都隔着一层束手束脚的尴尬的墙,话题越来越局限,时间越来越短,内容越来越稀薄。
失恋——一段尚未开始、也永远没有机会开始的恋爱——是小事,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我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曾经完全交叠的世界一点点岔开。我再难精准地从他的长篇大论里揪出几个关键词,有时甚至听不明白他发来一砖块一砖块的简讯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但这又能怎么办呢?生活就是这样,上演的一切都自然得无从归咎,而这却是更加让人无所适从的一点。
我们开始接触全然不同的人,体验天差地别的经历。生命太过短暂,而迫使着每个人都构建起一个残酷而冰冷的圈子;人又太过自私,而仅仅将这个圈子留给寥寥几个最重要的人。
我已占着那小小的一方地十六年,也许是时候让位了。
明明初开始的一年里仍旧能孜孜不倦滔滔不绝地分享新鲜经历的两个人,终于经不起岁月浪潮不舍昼夜的拍击,被剥离成若即若离的难以界定的个体。
可是唯独不变的,就是那颗萌芽之后便再难扼断住思慕的心。曾经一度以为是少年冲动的感情,也只是悄然间由过分亲昵作为的掩饰,转为无可奈何的观望罢了。
听说黄少在训练营里特别拔尖,颇得蓝雨战队魏琛的垂青。听说黄少和训练营里的女孩子表白了,听说他们在一起了。听说黄少正式入选蓝雨战队,要搬到俱乐部旁边住了。
又听说……他们分手了。
我不记得我听闻此事后心里是惋惜还是幸灾乐祸,也许我确有过打电话送去安慰,但事到如今,作为一个“前”密友的安慰,又能起到多少作用呢。
我在电脑屏幕前坐了很久,绞尽脑汁回想从记忆开始后和他相伴的每一个细节,一开了头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我想起他那些让人啼笑皆非的偏好和习惯,想起他出过的每一次糗,闯下的每一次祸,挨过的每一次骂。我想起他是如何由一个懵懂男孩成长为可以撑起一片天空的少年。
我又嘲笑自己,你说你呀,怎么还不死心呢?
随后手指敲击起来,word文档上跳跃下密密麻麻的黑点,仿佛是一泻而下的瀑布,奔腾不息了足足十八年。
显示出的字数是五千六百多,我罗列了一下早已模糊不堪的久远童年里的事件,随后真挚地表达了我对于这段时光里有黄少陪伴的感谢。
“你知道吗,黄少天,我喜欢你很久了,非常非常喜欢你,不是兄弟的喜欢。”
这就是我的孤注一掷了。
好吧,我承认,我到这么大从来没表白过,那句话我删了,换成了“黄少天,有你这样一个好哥们,我很开心”。
你看,我老是怨天怨地怨老妈立flag,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自己怂得可以。
黄少天只回了两个字:“谢谢。”非常不是他的风格,即便是十六年的亲密交情,我也难以揣摩出他回话的深意何在。转念一想,也许这个谢谢,就是无声的谢绝,是我一切痴心妄想的终结了。
后来的事诚然没什么亮点,也不过就这么半生不熟地处着。黄少天有好消息总不会忘通知我,我也自然会由衷地送上一句祝福。我们偶尔也会在咖啡馆碰个头聊上一下午,他滔滔不绝地讲着战队里的——若不是因为他我早就不会关心的——事情,我则捧着腮帮子静静听。
我说它是半生不熟,可或许这正是成年人——尤其是成年男人——之间好朋友正常的活动,但谁叫我老是固执地把记忆驻留在十五六岁那段轻狂岁月迟迟不肯离去呢?我说过的,我一直会等你。从那一刻,我就没法再前进下去了。
可让人感到哭笑不得的是,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以前那副德行,变的只是苦苦挣扎着回归过去的我一个人而已。
妈妈病得突然,医生说已经没有太多时日了。如今我看着这张苍老的沟壑纵横的脸庞,再也不会浮起自以为对方管教不加的埋怨或是对于苛责训斥的愤懑。谁想得到呢,曾经雷厉风行至高无上的母亲,一个恍惚间便已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我折腾了一个上午,帮她洗脸擦身做按摩,打扫房间洗菜做饭,终于抽出空子做到了电脑跟前。清完邮箱里的工作邮件,便只剩下一封静静地躺在一片灰色已读当中——黄少天发来的。
这一回他送来的好消息,我却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回复了。
是的,聪明的你大约已经猜出来了。他说:“我要结婚了,我特意和她讲了,伴娘归你。”
我疯狂地翻开叠在书桌上的文件找出手机,像是要找个形式上的依靠似的把自己裹在被子里,颤抖着手指拨通了黄少天的电话。他是那样开心,仿佛赢得了一千一百座冠军奖杯。对面还有他爱人的声音,这让我的喉头哽得慌。
“伴娘归我?你不反悔哦?”我打趣着,“不吃醋?”
其实此刻我的脊背都在绝望地战栗。
“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她问你呢,吃不吃醋?”
——后来见面了我才知道,他的爱人是个很温婉的女子,简直与卿云阿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很欣慰,我知道她将来会是个好妻子,好母亲。
我下意识拔高音量,大概是想掩住我的哭腔。我对着听筒大吼:“啥呀,不是她,是你!跟你讲,姐姐我当年撩妹一撩一个准,小心我把新娘拐跑了!”
三个人隔着个手机笑得欢,我喘着说哎呀,宝宝眼泪都笑出来了。
那哪是笑的,是哭的。
我们又闲扯了几句,对面好像谁一个不小心蹭到了挂断键,我刚想为再难抑制的抽泣找个开脱,耳边响起的就只有绵绵不绝的忙音了。
我坐在床边痴呆似的愣了一会儿,忽然心一横从储物箱里翻出那张历史久远的账号卡来,刷卡登录上荣耀。我对荣耀总是有种很复杂的情感,它是黄少天梦想的开端,也是我与他缘分的终结。我因黄少而爱它,因自己而恨它。
都已经是八十满级了,我那一身五十年代装备的守护天使在茫茫人海中简直是颗奇葩。
我没急着升级,只是操纵着我的小奶妈兜兜转转来到一个npc跟前,点开对话框。
上一回来找这个npc还是十五年前,我和黄少两个菜鸡成天躺尸的日子里。那时我看见她的台词只觉得矫情,今个儿又看,却感到心绞疼。
她说,愿另一人,真的读懂你眉间寂寞,从此长久陪伴你身侧,将你的双手捂热。不想回顾,与你走过的旧时山河,不想如果,你还记得那首歌。故事最后,不如停在这一场雪落,就这样相逢不相识,彼此错过,而前尘旧事,都算了。
我和她似乎哪里都不一样,又仿佛哪里都是一样的。
我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把头埋进臂弯里抽泣起来。
—fin—
2016/3/30
插入书签
“愿另一人,真的读懂你眉间寂寞,从此长久陪伴你身侧,将你的双手捂热。不想回顾,与你走过的旧时山河,不想如果,你还记得那首歌。故事最后,不如停在这一场雪落,就这样相逢不相识,彼此错过,而前尘旧事,都算了。”源自恰雪来故歌词。
第1章 [黄少天]我喜欢过一个人,可惜他一直把我当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