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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无梦夜随风渐起
“嘿，这位客官里面请，打尖还是住店？”
梁丘国的源溪街头，一间离西城门不远、刚巧坐落在驿站旁客栈，向来是行旅之人常常会光顾的地点。此时正值秋末冬初，天气已渐寒，在这城边闲逛的人并不多，尤其是经历了长途跋涉的旅行者，在一番车殆马烦后看到这样冒着热气的地界，自然都一股脑扎了进来。
肩膀上挂汗巾的小二热情招呼几声，吵杂的大堂又有新客人到。
戴帷帽的黑衣女子跨进，见她体型娇小纤弱，长长的发尾却扫过一片风声。坐在靠近门口处几个正在喝茶的客人微微分了些神过去，马上又漫不经心地移走了视线——这女子的皂纱加面纱把脸遮个严实，除眼睛没有再露在外面的，着实没什么好看。
“住店，上房两间！！……不，算了，还是一间吧。”
“好咧，楼上上房一间！客官您的同伴还没到？”
同伴啊。信誓旦旦说完两间又立刻后悔的年轻女子，带着些微隐忍中的怒意，脚下顿了顿，余光落到后方人物上。因为她不愿将自家车架借他人手安置的关系，在进门处无疑已经花了比寻常更多的时间，而那分明是已在店门外等待了一段时间的男子，却还是要慢一步才缓缓跟来。
四轮车的木质轮子转动，及至门槛高起被阻无法前行，总算堪堪停住。端正坐在这四轮车上的白衣男子单手抱着秦筝，削瘦的背脊用力直挺着，透露出一股刻意展现与人的疏离。他的表情藏在女子身后的阴影里，只看见几缕没拢进发髻的黑丝飘在耳边，唯独从广袖中牵出的右手固执地抓住了前者衣角。
女子或许并未察觉，总也不看他，略一停顿便兀自向前去了。男子用力扯着她，眼看就要绷直她的衣衫，也有闪过恶意念头想要就这么拽住对方让她不得不停下，好歹最后缓过神松开了手。
及至那小娘子的背影上楼不见，坐在四轮车上的男子孤身一人被矮矮的门槛拦住，靠自己的力量没法翻过去。旁观了全程的小二倒是识相，恰好抓住机会凑到男子眼前，满脸皆了然状：“这位客官可是惹夫人生气了？女子要多哄哄的，尤其这样年轻又是新进门的小娘子，耳根子最软和，再大矛盾哄哄便乖巧了。”
说这话的小二，自是认为自己很有心得体会，想必也曾用这招哄得自家夫人服服帖帖，忍不住来套套男人当中特有的近乎。可当他带着那么些得意看向四轮车上的男子时，讨好的笑却在不经意间凝固了。
只见该男子容貌温润，眉眼间带着些不同于常人、少在男性身上出现的轻柔，颚线乖巧地向内收着，如玉般的肌肤透着微光，很有清俊小生的模样。如果隔壁高阳国能办上个选丽色的科举，说不得前三甲，这至少也得是上殿试一搏的水平——却只除了那道几乎划破半张脸、废了一只眼、又一路蔓延到颈边的可怖赤红刀疤不提。
这大约是新伤，不比老旧的疤痕总会随时间微微淡化些，这道疤如今仍旧是嚣张无比，那样张牙舞爪地趴在白衣男子本该形容完璧的容貌上。如此瑕疵若是碰上个三大五粗的提刀大汉也罢了，旁人再不济，总在戏文里听过什么水浒梁山的唱曲，对那些个不知活在哪里但必然存在着的粗鲁汉子有着自己的一套画像，不该多少惊讶才是。可这位身着白衣膝枕秦筝的温雅男子，看上去又是天生体弱无法行走的，究竟怎会挨上这样的磨难，巨大反差不免使人瞠目结舌。
然而这位不合情理的尊主本人，对于周边注视却没有显露出多少尴尬难堪、乃至于含羞带怯的模样。比起这些，那下敛的眼帘中带着层层疏离，仿佛泛着柔光般的脸庞也一片淡漠，唯独方才拉住娇小少女的手指轻轻收回四轮车扶手，指甲下压出了两道深深的痕迹。
同样被吓到的小二这才回过神，免不了因自己的失礼而感到羞臊，还是得定神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一边且上前帮助男子越过门槛。
男子这便全没有提方才的事情，安静听着，随后去了楼上的屋子。
……
“不知这里条件如何，夫人可还满意？”
上了楼来的白衣男子依照指路，移动四轮车来到女子已定下的屋前，推开门进去。没有任何在楼下被冷遇的不满，笑盈盈的样子甚至比方才更要灿烂许多。
“呔、谁是你夫人。”
铜镜前的黑衣女子正摘下帷帽放置在台上，闻言转身，很是不客气地啐了他一句。待见到男子面貌，又忍不住想起先前发生的事，即气又羞，脸上飞起两朵淡彩色红霞。
而男子见到心爱之人这般娇色，隐约有一丝难言的感情在胸腔环绕，如若春风吹起的柳絮般一点点飘着，轻挠起他的心尖；忽而却又从这柳絮中钻出了丛丛尖刺，带着些许难耐的寂寞，划出了满目血痕来。
女子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回应给他带去了什么，只是相当不乐意地噘起嘴抗议：“师兄近些日子越发疯魔了，大庭广众下竟然做出那种、那种事情，且不说可能被其他人瞧见，就是我们现在……”
话到一半便说不下去，她只得气恼地瞪着男子，实在没想到过去那个温文尔雅的师兄如今竟会如此孟浪——即便她们确实…但、毕竟青天白日的，又是茶摊周围人来人往的地界，借机亲吻自己、还讲出了类似于“你嘴里的水更甜”这样的轻薄之语，此举动着实称不上是谦谦君子了。若非发生如此事情，女子又哪至于刻意不理他，甚至一路气到了客栈都不愿意扶他一把呢。
“但你是我夫人啊，我和夫人亲热，还需要看其他人眼色不成？”被称为师兄、听起来似乎和对方有着些道不明关系的白衣男子轻耸眉，少女如今难得的羞恼反让他轻笑，摆明了混不在意什么可能的流言蜚语。
娇小少女被男子说到满面绯红，又没话可以反驳了，纠结半饷也只得喃喃冒出几句类似两人没有完成婚仪，那现在就是未婚夫妻，这么做还是多少不合适的苍白辩驳来。
说真的，其实她心中未必真作这般想法，只女儿家大抵都面皮薄些，害羞了难免会拿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饰。男子却因此感到了分外不快，先前那些尚未被掩盖起来的恶念再度萌芽。话音未落，就见他低下头微垂眼帘，脸上洒下一片阴影。随后便不知想起什么，推着四轮车转向，看着倒像要从房里出去了。
少女见状一愣：“师兄这是要去哪儿？”
“纵然我们是师兄妹、又兼尚未完婚的关系，可你既这么说，住一间也显然相当不合适了。咳、咳咳…我这就告诉店家，让他再为我备一间房，免得同进同出毁败师妹的声誉。否则晚些若传出什么流言来，倒是我这个做师兄的不对了。”
男子这时已经背过身去，不叫女子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只听那声音冷冷的，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或起伏，比起刚才来却分明要平静许多。
倒并非完全是在装样子的。
过去的他，即便只是在逗弄自家师妹玩闹，也不可能摆这般冷脸吓唬人。可在发生那件事后，他和她都变了，变得不再像是从前的他们，乃至于男子有时甚至都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举动来，伤了这个最重视的人，又那般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痛楚。
女子同样愣住了。
即便是在他情绪最坏的时候，都从未如此刻意冷漠地对待过她，更别提在那过去的成千上百个日夜中，她从来都是被真真切切爱护着成长的，又从何而来这样被师兄甩冷脸的经历呢。这让本就又气又恼的她更兼委屈了起来，眼见男子快出门去，竟然就真因为几句话绝情至此，鼻尖一下子酸得很，即便强忍着哽咽，声音里也未免带出了一些不自然来：“师、师兄！你怎么能如此说，我何尝是这意思……！”
“呵……灯儿不是这个意思么？”男子一声轻笑更像是自嘲，流水般的嗓音都被冻结起来：“如果不是的话，灯儿可要好好和师兄解释解释，师兄与灯儿究竟是个什么关系，这同住一间房又是否合适了。”
女子眼前被一层雾蒙着，影影绰绰有些看不清前景，只见到男子好歹转了身过来，便没心思去细纠他话中的调子了，满心全想着怎么圆回刚才的错言才好，急急道：“师兄……风幕哥哥！风幕哥哥怎么可以这样说我！除去身为婴孩不知世事的时光，你我在此世间相依相伴十多年，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思吗？在你看来，我愿嫁于你成为你的妻子，就仅仅是为了了却师父的心愿？”
“自出了仓廉乡，又有哪些是风灯能为风幕哥哥做、风灯却没有做的？况且，要是真的不愿承认我们的关系，在你做出那般、那般事情的同时，我就该与你恩断义绝才对！莫非在风幕哥哥的眼里，我风灯就是那般可以被随意轻薄之人？你明知我的心意，还这样刺我，我、我……”
说及此处，风灯愈发委屈，泪水便一下子止不住了。顾不上别的，腿一软就坐到了床上，声泪俱下的凄惨模样简直像是在控诉风幕这个无良的负心汉偷吃完不擦嘴。
正待这股情绪酝酿至高潮，便闻衣料悉索的声音响了起来,到桌边停下。隔着朦胧视线，一个挺拔又安稳的怀抱拢住了少女，终于得到安慰的她来不及细想，随即哭得更凶了。
“灯儿、灯儿。”风幕轻柔的语调带着股空洞：“别这样，是我不好，不该说这些的。我知道灯儿的心情，灯儿定是觉得师父方才故去不久，你我就这样亲热实在不和礼数吧。此处均是人之长情，万没有因此责备灯儿的道理。”
“那你、那你为什么还……”
风灯抽抽搭搭，几乎说不了完整的句子。那泪水倏然滴在风幕手背上，在这深秋的暮色中显出了些许冰凉，随即划过骨节分明的腕节，隐入袖中不见了。
是啊，为什么呢。
风幕环绕住女子后背的手轻抚过她瘦小的肩头，她愈发得娇弱了，单薄到简直无法想象这是个正值青春年华的花季少女。面对泣不成声的爱人，他心中毫无疑问有着千万个安抚的说辞，此时却怎么也熬不出一句话。
自从师父死去，他的武功被废、身体又成了这副模样以来，或许就连他自己，大部分时候也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做出种种令人难以理解的事情了吧。就好像一个疯子，大抵也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疯的，又到底疯到了什么程度。
感受掌下温热的身躯，涌上风幕喉头的滋味不仅仅是苦涩。如今在这世上最见不得风灯难受的毫无疑问便是他，而当少女伏在自己怀中哭泣的时候，除了心疼，一丝不应出现的恶劣快意却始终在两人间纠缠不清。
如何能不教他愈发厌恶起此时此地的全部现实呢。
“我都明白。只是，师父已离开我们，若天大的悲伤能使他复生，我便比你再悲痛百倍都无怨。终究是逝者已矣，总该走出来的。灯儿又忍心见师父操劳了一辈子，往生后还得为你我烦忧吗？”
他最后只能选择把矛头转向风灯，以试图忘记那份卑劣。
“这样对你过于残忍，也过于严苛，如你愿意抛下我，我大可流落街头祈求明日有好心人帮助，倒比如此现在拖累你更心安……”
“——不许你这么说！”
大约是想象到了如此场景，风灯的身体紧张地抽动一下，连哭声都轻了。
他说他只有她，她又何尝不是呢。
甚至于风幕至少有亲生母亲为自己遮风避雨的幼年，对风灯而言，却连这份温暖都是捡来的。自从师父离去，她生活的重心霎时缺了二分之一甚至更多，若不是还要为了风幕奔波，此时的她必然仍沉浸在伤感中无法自拔，更别提重新走上正轨的事情了。
即便此时此刻，在她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尤其是千万不要在风幕面前表现出难受的情况下，表情和话语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积压在心底里的悲痛无从释放，最终只能是一天天腐蚀着她的身体，把她那原本便比常人更加脆弱的身子折腾得愈发不堪一击。
她不是不明白师兄风幕的意思，可她又如何能轻松得起来。师父离世，师兄受重伤、乃至双腿可能再也无法站立，曾经丰神俊朗的脸庞也被贼子一剑砍伤，如今更是只得任由路人肆意围看。虽然风幕本人从未说过什么，但风灯心中却是恨不得把那些不懂得尊重之人的眼珠子通通挖下来，反正如今的她也全不需维持什么假模假样的仁义宽厚了，像她这般的人还在意那些名声做什么，大不了技不如人被当成祸害杀灭，也算是快些了却凡尘快些与师父重逢。
无论将来会迎来怎样的结局，她都甘之若饴，唯独害得师兄受折辱至此不可。仅仅是幻想，这都让她仿佛被生食血肉、痛彻心扉，绝无半点可能忍受事情真的发生。
而且……
“神行者还没有完成它的使命，往后长路，只能靠灯儿来驾驶不是么。”
那是师父最后的心愿了，她与他，应当要把这心愿完成的。
良久，风灯渐渐止住泪，伏在风幕怀中，无声地点点头。
风幕见状，知她从不会做出不情不愿的承诺，暗自松了口气。
待风灯完全平静，他刚拿出帕子要递给她，倒被拦在了半路上。重新恢复精神的少女带着细微的不怀好意眨了眨眼睛，指尖对着他的衣襟——更准确的形容，是对着他衣襟上那已经被眼泪鼻涕糊得无法见人的地方——轻轻点了点：“不用啦，多谢师兄~！”
虽然那表情还算不上多明媚，更是无法与她往昔的欢愉相提并论，却已让风幕深感安慰，舒畅之余一时间也想不起追究自己的衣裳了。
风灯偷笑，依着先前的姿势没有动，只倚在风幕怀中懒懒撒娇，享受着自出仓廉乡以来难得的宁静，也有些不安于自己方才在外甩他脸色的事情。好在风幕似乎是没有在意此事，不然以近段时间的不稳定状态，最终演变成一场大闹也不是没有可能，届时可难以收场了。
“嗤。”
正在风灯自我检讨的时候，被风幕忍俊不禁的笑声打断了思路。
“你笑什么？”
风灯警觉。
如今她看到他笑，心中就警铃大作，根据以往的无数次经验判断，基本上值得他开心至此的事情不是会叫她生气、就是会让她倒霉。这点倒是十多年来从没变过。
“没什么没什么。”风幕摆摆手：“只是觉得灯儿着实可爱，师兄还有太多地方做得不够好，得好好向其他饱学之士请教才是。”
其他饱学之士？风灯表示怀疑，那眼角瞅瞅他。
“就像今天……”果然。“也是听了一个善意的劝告。”
“——在带我上楼的时候，这里的店小二可是相当热情，传授了多个‘驯服’夫人的技巧。这不，刚巧遇上使用的机会，效果却比想象中更加好，想来稍后还得专程去感谢一番才是。”
见到自家师妹脸色渐黑，师兄的笑容愈发愉悦起来。
……
于是乎第二天，不出意外的，店小二在接待楼上客房新住进的客人时，不明所以地收到了数打阴测测的眼刀。
可怜的小二害怕过度，也等不及中午因昨天多捞了一笔得以加菜的辣子鸡，赶紧请假半天赶到附近寺庙拜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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