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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实际上我没有责怪赫尔曼对我的隐瞒,但是赫尔曼还是像做错了一样,在次日赶来向我道歉。他在我打完零工之后会经过的街道旁等着我,而我,对于他的出现一点也不意外。我只是淡然地扶着我的自行车,笑着问他,“你不去陪着你的新娘吗?你的假期可是那样宝贵。”
他在酝酿着言语,像任何一个德国人一样,要么不开口要么就要侃侃而谈,“我很抱歉,但是我和海因里希一致认为瞒着你比较好。”
太冷了,他说话间先呼出一口雾气,朦胧前蔚蓝眼里映着我总是苍白的脸。
“我可以信任你吗?施瓦特少校。”我问他。
“当然可以。”他理所当然地说。
“可以告诉我那个告密者吗?”我问。
我当然没有忘记,我父亲在萨克森豪森劳动营和我说的话。对于他布尔什维克的身份他没有异议,但告密者不能原谅。
我看着赫尔曼眨了眨眼,皱着眉,有些为难,“这是盖世太保的工作,和SS(党卫军)没有关系。”
和海因里希当初给我的说辞一样,这是他不能干涉的事务。
“海因里希也没有办法,不少国防军将军都避之不及。”他压低了声音,说话间忍不住观察着四周。
他在领走前,给了我一件父亲的遗物,不是别的,是我母亲的照片。我母亲在我尚年幼时便去世了,留下的影像少得可怜,她的照片一直都被我的父亲视为珍宝。我看着照片上微笑的母亲,黑白的画面间她的眼神依然温柔。她们终于可以在瓦尔哈拉团聚了,或许也不算悲剧,至少在这个年代,生存比死还要难。
“你长得比较像你母亲。”赫尔曼安慰我道。
我收起了照片,向他表示感谢。
我回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写信,写给海因里希。
致海因里希:
我在教堂里曾看见过令人心痛的幻想,我看见了你和西尔维娅的婚礼。但是你不快乐,至少没有赫尔曼脸上的神情,你不能回答神父,不能给予承诺,不能在圣母玛利亚前说谎。我一想到这些就又害怕又悲伤。我曾经把我对你的感情当成负担,当成罪恶,但现在我一无所有。我,一个布尔什维克的女儿,一个有中国血统的劣等人种,我深知我没有资格得到你的爱慕,但我对你的爱意成了支撑着我生活的信仰。爱你,是我最勇敢的冒险。
我爱你,我甚至还在等你。可是我很害怕,不安让我寸步难行,我不知道我是否还应该继续。
当然我还是没有勇气将书信寄出去。我再次将它藏到了抽屉里,像我曾经做过的无数次那样。
41年的春天还是很美好的,我开始为我的毕业论文忙碌着。我也开始留意起来一些招工信息,像报社或是秘书文员之类的,都是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的确是一个很美好的春天,短暂的和平和安宁差点给了我错觉,让我以为我崭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实际上并不可能,我终将成为那个年代那场战争的牺牲品。我只是历史长河里的一粒沙尘,和历史的洪流比起来我的经历我的儿女情长也就不值一提。经历过生死,才明白一切都成了闲事。
后来,我总是在放学时或者在打工时碰见鲁道夫。我一开始以为是巧合,但接着我便恍然大悟,是他在等我。像海因里希在巴黎和阿道夫的不期而遇,每一场邂逅都是他缜密的精打细算。
“那个眼镜男孩又来了。”因为鲁道夫视力不好,他偶尔也会带着眼镜。因为他出现在我打工的餐馆的频率太高了,汉斯已经眼熟他了,虽然我不止一次纠正过他的名字是鲁道夫,但汉斯仍然会开玩笑般叫称呼他为眼镜男孩。
我将要端上去的咖啡放上餐盘,看了眼坐在窗户旁发呆的鲁道夫,再次纠正汉斯,“他叫鲁道夫,R-U-D-O-L-F。”
“无所谓,那又不是我的男朋友。”汉斯笑着给另一个客人准备食物,打趣道。
“也不是我的。”这是我第无数次强调,尔后我侧身用肩膀推开厨房的玻璃门,为鲁道夫端上咖啡。
“你的咖啡,先生。”我将咖啡放到了鲁道夫的桌上。
“啊?噢!”他这才注意到我已经站在了他身旁,抓了抓头发,问道,“多少钱?”
“十五芬尼。”我说。
“嗯,好的,那我给你——”他说话间,手已经在衣服上摸来摸去找他的皮夹,“我给你五马克好了。”然后,他很大方地递给了我一枚五马克的硬币。
“您稍等,我去为您找零。”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接过了他的钱。
“不用找了,剩下的是给您的小费。”他对我笑了起来,很阳光。
我愣住,贵公子都是这样挥金如土的吗?五马克都能随便当小费给了,难道这就是贫富差距吗?我自然是吧不能白白接受这笔巨款的。
“鲁道夫,你待会儿有空吗?”我接着问道。我将餐盘竖立着放在桌子上,两只手支在餐盘上微微俯下身,仔细看着坐在我跟前的鲁道夫,他暗金色的发色有些像海因里希,在夕阳下他的睫毛清晰纤长。
“有的,怎么?”他眨了眨眼,问道。
“我还有两个小时休息,我一会可以请你看电影吗?”
“真的吗?”镜片下他的眼睛里闪光欣喜,他高兴地憨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当然是真的。”我说道,然后将餐盘收起转身又进了厨房。我听见身后鲁道夫兴奋地喊道,“耶!耶!”
在汉斯似笑非笑的和善眼光下,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电影了无生趣,尤其是片头那一长串的宣传片更让人扫兴。宣传部长戈培尔费尽了心思要让男孩儿们参军,放眼望去整个影院可能也只有我觉得无趣吧,所有人都面带骄傲地看完了冗长的宣传片。
“这宣传片会比电影还长吗?”我转向问鲁道夫,此时荧幕上正好出现了站在元首身后的外交部长,里宾特洛甫。虽然他只是元首的配角,但在鲁道夫的作用下,我第一眼只看见了外交部长。
“什么?”鲁道夫似乎没有听见我的抱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荧幕。
好吧,我投降。摇摇头,只能接着看向大荧幕了。
电影播放到一半,耳旁传来鲁道夫的声音,“实际上,我也要参军了。”
我在黑暗里,看向鲁道夫,他的侧脸极其英俊硬朗,大荧幕上的光芒在他的脸上闪耀着。他不再是个憨笑的大男孩,而是面上带着荣耀的德意志士兵。
“好。”我再次将目光看向大荧幕。
穿着军装的男演员要在火车站和女孩分别,他振振有词地说出对祖国的热爱和信仰,再和女孩儿分别。
我想到了海因里希的眼神,那样炙热又真实,又有不能言说的伤悲。我想到了枯枝落叶,想到了山顶绵延的雪,他的眼神是孤独的,是寒冷的。每每想到那个眼神,就像是有人拿着羽毛在挠我的心窝,不是从我的身体上挠,是在我的灵魂我的意识里。一丝挥之不去的痒和一双望穿秋水的眼,那才是真正的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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