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卷

　　朝食之后，台上先是上了个琵琶娘，她拨弦铮铮地弹起来，随后一个妆容娇艳的美人踏着拍子上了台，烟粉的舞袖一抛，她在晨光烟色中开了口：
　　“春如酒，柳色厚，陌上花满楼～～
　　清宵后，约旧游，共赏灯如旧。”

　　咦……晨光烟色？婠婠往台子周边打量，周围立了许多长长的开满桃花的枝条，还摆了四个烟雾滚滚的烧水炉子，水烟就跟仙气一样在周围缭绕，隔远一点看便觉得台上是一片好景致。

　　佩服！

　　台上的乐声一直飘着，美人的舞袖在空中旋转数圈之后倏然垂落，停留在空中的玉手凝成一个花苞的形状。此刻乐声呜咽低回，琵琶乍然一响，那手一抖，花苞微张；琵琶再响，那手再抖，花苞又开了一分。声声琵琶清响，层层花瓣抖落后，乐声激烈又缠绵，生出一种愤慨之情。玉手随着乐声在空中层层搅缠而上，如抓如挠，又幽幽盘桓而下，在呜鸣曲声中向后飘落，几欲落尘。

　　“登危楼，未登楼，灯灭无人留……
　　百岁酒，封入喉，谁携纤纤手？
　　多情只有春如旧，年年花开旧人楼，
　　便将年月酿成酒，风流名作千岁忧～～”

　　那乐声纠纠缠缠，后来又转做冷冷淡淡。舞袖拂过美人娇艳的眉眼，却无端一种凄寒出现。

　　满座拊掌叫好，打赏不断。琵琶娘子携舞娘在台上行礼，有茶客大叫夸好，有熟客问以后的场子，那琵琶娘子笑容温和地回应了，片刻后笑意盈盈下台了。倒是跳舞那娘子，直到下台时眼神才渐渐生动，似乎刚从歌舞中回过神来。

　　叹为观止！婠婠抿了一口热茶，在心中回味方才的歌舞，心中不由对后续的节目更加期待。同时她心中还有点小纠结，难怪人家这茶楼生意好，她的明月楼就只是吃饭就完事儿，她是不是得学几招才行？

　　茶馆里一阵人来人往，有得闲了来听书的，有要去忙事儿的，待人流大致稳了已是一刻钟后。店小二相继抬着屏风桌椅板凳等上台搭好了，又有一个白衣老书生同几个玄衣儒服的人向舞台走来，看模样像是手艺人。

　　到了台上，黑白相互礼让，黑衣入了屏围内，白衣老人立在台中央，他目光湛湛有神，把那醒木一拍，扬声道：“诸位看官，小老儿这厢有礼了！”

　　“王先生多礼了！今儿说哪一出啊？”有人问道。

　　“上一回说到啊，咱们帝姬执意上了战场！今天，咱们便说说秦川之战，帝姬一战成名！”

　　“那时候呀，“说书人道，”正值腊月寒冬，秦川不似咱们京城暖和，滴水能成冰，雪一下就是一尺厚！帝姬那时十六未满，提着长剑披着铠甲，随老将军一起征战沙场。”

　　他说话时，身后的屏风内传来了空旷风声和簌簌飞雪声，还有苍茫高远的曲声。说书人抑扬顿挫，说唱俱全，口技人和乐师携同四方声动，一下把人心从茶楼拉到了遥远的北疆，秦关。

　　婠婠似乎看到了那个面容稚嫩的小娘子，眼眸照雪，雪照刀光。战场上杀机四伏，她年方二八本该待嫁，可却非把自己逼成初生牛犊。她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渴望战功，渴望厮杀，也渴望军权。

　　那场商议了许久的夜袭计划，在将领选择上犹豫起来。元帅属意的是少年成名的魏青平将军，但她主动请缨，极力请求。好一番唇枪舌剑后，她终于如愿以偿。

　　那夜月色朦胧，枝影婆娑。

　　北人以东为尊，主将的营帐驻扎在东林之下。恰好，声东击西也是她最擅长的一招。她带人摸到守卫森严的东林山下，避开最大的主帅营帐，摸去了中间一个王室将领的营帐。

　　“一举成功之后，帝姬本应后撤，然而～！”说书人手下一拍，深沉道，“对面那营帐出来了一个人，一个臭名昭著的大庆人！”

　　说书人说着唱了起来，声音雄浑有力：“若非这敌营帐前啊 一抬头～怎知你恶臭到腐朽，为权财敢做豺狼走狗！三更夜营一声吼，把我袍泽心寒透，何必豆萁～要是某！”

　　三更夜，碎雪白月，敌营中割喉的手上血还未凝垢，忽掀帘望见故人眼眸。

　　举国皆知，帝姬曾女扮男装考了前科状元，而前科榜上探花因容貌言辞出采，被京中女儿传作琢玉郎。相传，连陛下都暗中试探过明珠，可有意否？可惜，事还未定家中便传来丧讯，探花郎自此别去京都回乡守孝，年来再无音讯。

　　最不应该的时间，最不该出现的地点，出现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所有人都愣了一息，还没来得及分辨情况，便见他大喊：“敌袭——”

　　声音惊破整个敌营！

　　长剑呼一声掷了过去，人影随着剑划破夜色，战在了一起。飞剑探花郎可以侧身避过，但追来的人他却避不过。拳脚勉强应对几招，便被长乐一剑划开半个身子，热血融化了小片雪地。

　　敌营此刻混乱已起。敌军很快清醒，怒吼围杀声动天际，但好在，她这边闹得大，心腹手下趁机顺利地把明暗两处粮仓都放了火。

　　怒火冲天的敌军层层围堵，甚至最后，有神箭手盯上了她，暗箭穿透了同来士兵的胸膛扎上她的后肩，她咬着牙把快要丧失的神智拉回来，带着活下来的将士硬是杀出一条血路了。

　　那晚敌军一路追杀，幸好来时路上设下了陷阱，才得以摆脱。第三日，她醒来时半边身子都疼得麻木了，医女喂她药时说大战已起。又三日后，秦川大捷。

　　“那一战后，帝姬被提为先锋将军，受白马军上下认可。而白马军，乃是我大庆开国太祖亲兵，常年护佑我大庆山河太平。如今来看，冥冥之中，分明是天意已有了安排，注定我们公主～”说书人对上方拱了拱手，“要承大任！”

　　婠婠含了一口温温的茶，手指无意识地随着满堂乐声在滑动，当说书人说完荡气回肠的战场后，她把那口茶咽下，捧着脸听说书人说长乐同那探花的往事传说。

　　这回的便不那么热烈了，说的东西像是捕风捉影的传说，又像后世稗官野史的风月事。满堂哄笑唾骂那竖子忘祖，赞叹公主的机敏果决，英武不凡……

　　婠婠久久之后叹了口气。

　　那后世传说呀，提起她不曾有姓名，亦不曾闪光辉。所有为她欢呼，真心爱戴她的人都没有了，只在凡尘一角，传唱了一首歌。而正史上，她只是一抹烟尘，史官轻轻一吹，便消散了芳踪。反而目下这满堂客，于文人诗歌里且能窥得一刻。

　　最后史书，雪月风花皆描摹。唯有她，安静地，没入历史的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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