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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是少年
法租界里,包打听柳世兴可谓恶名远扬,像块足癣,即使不见,也不可不觉。他出没于街尾巷角,领着一群华捕手下,黑鸦觅肉一般扑棱而来。他先遣几个手下上来闹事,再小的事也能闹大,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他停在一旁,施施然吸一支烟,理理手套、制服下摆,拍拍身上的烟灰,把烟吐了,再拨开人群走进去。站在众人中心,露出一副好面色,扮作白脸,假装和事,乘机敲钱。给不出钱的,或死赖着的,就先放了,散了人群,再半夜把那人拖到里弄狠狠打一番出气。时间一长,他的把戏人尽皆知,他背着手走远,总有人啐一口在地上,骂道:“弄逼样港卵。”
柳世兴听得见,也不在意。他向来不逞口舌之快,他只求真金白银。更何况,他是在郑家木桥发迹的,从来都被人骂小瘪三,来来往往被骂了几年,不甚在意。
郑家木桥在洋泾浜,跨英租界、法租界、华界三界,各方不管,法外之地。除了浦东、奉贤来卖货的农民,来往市民,还团聚着一伙流氓。他们哄抢商品、斗殴、乞讨、捡拾、赊账、收保护费;英租界巡捕房来了,他们便往法租界跑,法租界巡捕房来了,他们就往英租界跑。过去,柳世兴也是其中一员。
那时候柳世兴还小,说一口山东话,后来混得时间一长,他的口音也渐渐被抹平了。他家里人死得早,有一个姐姐还被人贩子拐跑了。在乡人和亲戚的推荐下,送到饭店后厨打下手、做学徒。他还上不了灶台,只能扫地、拖地、洗菜、掐菜、搬米袋、扇火、捉耗子、赶苍蝇、倒马桶,偶尔还要去给老板娘买雪花膏和肥皂。他从十一岁以后就开始抽条长个,一年裤脚短一截,老板怀疑他偷吃东西,因而不时找借口打他一顿。
柳世兴挨了几年打,实在受不住了,恰巧他也认识了几个常来后院玩的小混混。一来二去,他也和人家上街偷鸡摸狗揩油,成了小混混中的一员。
柳世兴从饭店里跑了出去,偷了老板半抽屉钱,在几个要熟的混混的介绍下,请街上的几个有头面的人物吃喝了一通,算是递了投名状。从那以后,在郑家木桥上来回奔跑的小瘪三里,就多了一个瘦长条的身影。
那时候他们成天在太阳底下晒着,脸都是乌漆墨黑的,两个脸蛋又泛着红紫,到了冬天又冻得发青。他们一开始都长得差不多,溜圆的眼睛里都闪着同样的贼光,这光专门落在钱包、手袋和大姑娘的屁||股上。
但是后来,柳世兴的面貌渐渐从人群里跳脱出来。他本来就高,在一群弓背的挑夫小贩和一群半大孩子里,只有他的脑袋兀立着,而那颗脑袋又实在引人注目,已经显露出了日后俊朗的苗头,但也仅仅是个苗头而已。十几岁的孩子,往往几天就是一个样,他们的脸在风里吹着、雨里洗着,像泥一般被揉搓着,也许有一天突然张开,也许就泯然众人。好皮囊也是一种才华,尤其是在下等的人堆里,极容易凸显出来。后来人们说,柳世兴能混上华人探长,他的相貌起了很大作用。
那时候柳世兴还年轻着,对人世和前途一无所知。和他一处玩的,有一对兄弟金发和金宝,他借住在人家里,和领居们都很熟。柳世兴很讨婆婆妈妈们的喜欢,他模样好,又嘴甜,以前在饭店当学徒时常哄老板娘,甚至遭了不少老板的妒忌。
金发和金宝家隔壁,住着一户人家,姓葛。家里有一个儿子,叫梅生,中学毕业后进了法租界的巡捕房当翻译。梅生妈妈到郑家木桥去买菜,半路上被一伙小瘪三抢了手包。郑家木桥的小瘪三不止一伙,有好几群,盘踞在不同地方,各有各的领头。大多数时候都能共处,偶尔也会有一两伙人碰头,骂两句,打几下的。梅生妈妈被抢了包,回来告诉了金发金宝的妈妈,一来二去,就让柳世兴知道了。
柳世兴在郑家木桥,也算是一个小头领了,跟他一起行动的,有十来号人。他先向梅生妈妈问清了抢包人的相貌,确信不是自己手下后,又跟梅生妈妈打了包票,定帮她要回手包,钱也分文不少。
他召来了所有人,共十三个,其中他最年长,有十六七了,他也记不清年龄,大致是这么个数。其次是金发,十五岁半,金宝十四。再往下,就是一群十二三的半大孩子,说一句兄弟义气,抹一把鼻涕。柳世兴也使了些手段,他先让小孩子们去打听抢包人,那人外号叫癞子,是宣哥手下。宣哥也是郑家木桥上的小头目。
柳世兴夜里回家,在金发金宝家里吃了梅干菜烧肉和荷叶鸡。三人饭饱后,坐在天井里,在小煤炉子上烧一壶茶叶梗。柳世兴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跟两兄弟细细说出了他的计划。包也许被转手出掉了,但这个癞子定要挨一顿打。他们坐在暮色昏沉的小院里,忽然生出一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气魄来。
次日一早,柳世兴派手下,说要面见宣哥,有事要谈。大家都是郑家木桥上寻活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没必要闹不开。宣哥虽心里犯疑惑,还是答应了,约在福建路上的老兴斋汤包馆。等人时候,宣哥把手下揪在一起挨个问罪,近来有没有得罪什么人。问到癞子时,癞子只好讲最近摸到了两只手包,还没来得及上报宣哥。宣哥指着他鼻子,癞子低头不语,宣哥当即起脚猛踢了一下癞子的小腹。癞子捂着肚子,扶墙移回据点,取回两只手包。
当中一只便是梅生妈妈的,里面的钱早已花光。宣哥把手包一把抢过来,问可记得手包主人的面貌。癞子支支吾吾说了一番,有手下认出这是住在一条街上的梅生妈妈。一说起她儿子就是巡捕房洋人的跟班,宣哥往地上啐口痰,骂一声晦气。他在汤包馆门口的台阶上坐下,眉头紧锁,挤出一条川字纹,手下都低头,私下里目光乱飞,相互丢眼色,不知该怎么办。
索性这时候,柳世兴来了,为摆足诚意,特地没带跟班,只有金发、金宝两人跟随。倒显得宣哥一行人来势汹汹。小混混不像文人一般假惺惺地行虚礼。宣哥一来先发制人,摆出大哥派头;二来也是先放低身姿说点自责话。他捏捏柳世兴的肩膀,又拍拍柳世兴的手臂,细致地像在挑西瓜。宣哥说,阿兴来得正好,我们正教训手下,伊个比样子,眼睛下苍蝇籽(不长眼的)的,竟摸到巡捕房里人的头上去了。
柳世兴一听,这都问出来了,省了不少事。他讲,本来阿姨出来买个小菜,里头也放不了多少钱。但是光天化日被人抢了,心里总有点不乐意,本想就来出口气,钱要不回来也就算了。但是一看是宣哥手下的人,要给宣哥几分面子,正好宣哥也帮了我们这一个忙,就从此两清,大家还是兄弟。
宣哥还不能顺水而下,他把癞子揪过来,狠命甩了两个大耳光子,把癞子打得原地转了两个圈。他喝令癞子晚上跟着柳世兴去人家里道歉。说罢又扬起手,做出一副要打人的姿势。癞子打出两行鼻涕两道眼泪,亮晶晶地挂着,正憋着嘴,想躲又不敢躲。柳世兴忙扶住宣哥的手,说:行了行了,宣哥够意思了。
事情解决,一行人又和和气气进老兴斋里吃蟹粉灌汤包和油豆腐粉丝汤。宣哥让癞子在门口蹲着,不许踏进店来,柳世兴又拦住他,说人家也知错了,多大点事,毕竟他偷的时候也不知道这包是谁的,包上也没写名字,以后注意点就行了。众人都说柳世兴大度。
经过这一事后,梅生妈妈对柳世兴便存了几分好感,认为这孩子虽混迹泥尘里,心却不蒙尘。她常念佛,自创了一套俗语来解释佛法。她感念浪子回头金不换,感念帮人一把胜造三尺浮屠。于是和儿子梅生说了,梅生一听,也觉得这年轻人品质中上,偏偏和一群瘪三混在一起,把大好前程全糟蹋掉了。正好巡捕房新招一批华人巡捕,他们一家极热情地拉着柳世兴去考巡捕。柳世兴平时最知道巡捕的风光,这正投他心意。
他规矩了几日,还陪着梅生妈妈去了几趟城隍庙。郑家木桥也很少去了,怕行偷摸事时被未来的同事撞见。他用积蓄置办了几件干净衣裳,又新收拾了头面。之前做混混时,还是个半大小孩模样,现在整个人规矩立整起来,已经有几分标志青年的意思了。倘若皮肤养好点,脸上的肉再丰腴一些,和电影画报上的明星也没什么分别。
自然,在梅生的运作下,柳世兴成功进入法租界巡捕房,成为一员三等华捕。柳世兴得意至极,当天晚上就在泰鼎丰请手下兄弟们快快活活吃了一顿。饭桌上,一众人皆埋头啃食,柳世兴独自喝得大醉,一边喝一边絮絮说道:“我柳世兴八岁离家,做过学徒、当过跑堂、吃过剩饭、挨过打。后来结识兄弟们,每日也过得逍遥自在,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今天我也算是吃巡捕房一碗饭了,兄弟们放心,以后有我柳世兴一口,就有大家一口。”十几岁少年人,正是气血方刚的时候,听了这话,齐齐举杯敬道:“兴哥!”
柳世兴最擅长做面子功夫。正巧过几日是中秋节,他专门去刘家栅定了鲜肉月饼,命店员包好,亲自提着月饼送到梅生家去。他穿了一件烟灰色的中式长衫,头发用发蜡梳成三七分,不像平时胡乱支棱着,而是服服帖帖地躺在头皮上。他把平日里的油皮滑气与阴狠险戾收得干净,旁人见了,还当他是大学生。梅生家里长辈看了,自是欢喜,以为柳世兴把自己收拾得人模人样,再披上身巡捕房的皮,从此就是个正人君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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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存稿裸奔写文,能写到哪写到哪吧,估计没人看。
我不是上海人,所以可能会有语言、细节上的错误,还望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