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青

作者:李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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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杳无音讯


      上了初三的我,好奇的不是新书里乏味的教材,不是某科老师遗憾的变动。
      第一件做的事,而是打打电话四处询问补课营的原班人马如今身在何处。
      竟不想光头拜师学厨去了,他喜好学厨是令人稍稍惊讶的,和青子一样没听他提起过想法,但他辍学提前步入社会倒是正常,与其浪费光阴听天书,早些学艺,一技傍身,能糊口是最好不过。
      子弹头成绩明明中乘,却选择读技校学机械。他言,读着寻常书一直不温不火,倒不如做自己喜欢的事有激情。虽然苦,到底值得乐。
      至于痰盂家庭条件比起我们好多了,他被父母硬塞到了一所外国语学校,听说里面有蓝眼大鼻子的外国老师。
      而李东九却销声匿迹了,是的,此后几年杳无音讯。他明明考上了本校高中,我开学那几日,从初中部逛去高中部,得意忘形穿梭在高一班级里寻找李东九,然乐极生悲,高一年级查无此人。
      等放学,我便找到了出租屋院儿里去,可是一个人在家吹笛子的苗苗告诉我,李东九搬家了。
      我透过油渍黑黄的铁窗里望了望,这间屋子的确空荡荡了不少。
      走前,我与苗苗套近乎,试图从她嘴里获知李东九搬去哪儿的消息,她只嘟嘟胡乱吹着笛子,对我爱答不理的。
      我多了个心眼儿,问了问仁昆的消息。她说,仁昆调皮被送到全封闭式的学校里去了,这一回顺便回答了李东九的消息。
      说了跟没说一样,她说,他们家突然全搬走了,问他们去哪里,很遗憾没跟邻居说。
      回答完了我的问题,苗苗坐在小板凳上又开始有模有样地吹笛子了,像个模仿音乐家又滥竽充数的小大人。
      我也曾滞留在花老板的小卖部打听李东九的下落。花老板换了一件儿新的花衬衫,颜色比从前的都要艳丽。
      他低头露出双下巴,臭美地理来理去,漫不经心地回道:“我又不是他老子,我怎么知道,你们形影不离的,该是我问你才对吧。”他将衬衫上理下来的线头搓掉,抬头凝神,沉吟道:“不过那臭小子走前在我这儿蹭了好多瓶啤酒,二锅头当水一样喝,喝得酩酊大醉,跟我说了一句哭笑不得的话。”
      我神色紧张地追问:“什么话?”
      花老板便绘声绘色地模仿起来,前面醉痴痴地说,后面笑痴痴地唱:“老花花啊,我总羡慕你天天有花衣服穿,还不带重样的,要是穷人的人生也是这样的那就好了。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唱完小燕子后,花老板背过身去,好像搓了搓脸,他一贯爱倒腾自己那张保养得当的老男人脸。他又开始神气了:“我唱得比他好听到哪里去了,那崽子唱歌鬼哭狼嚎的,还醉凶凶地问人家地痞流氓看什么看,我的店差点被那祖宗招来的货色给砸了呢。”
      穷人的生活不见得千篇一律吧,我们捉蛐蛐爬树的乐趣,乡下里的苦中作乐,蜜罐子里怕脏的少爷小姐们哪里明白。虽如此告诉自己,其实心底知道九哥口中的那种苦着实大于乐。
      我真是不明白他不好好念书,白操心那么多事作甚?
      他又到底去了哪里?
      然高中一些成绩优等的男同学相互传言,李东九混迹夜场,混沌度日,做了非法勾当。
      我自然不信这种以讹传讹来的脏水,但还是找上去问起了谣言起源者,对方却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他讲起自己那晚被朋友灌多了酒,记不得是什么地方了。
      而我在省城里寻遍了一家又一家的夜场,酒吧、慢摇吧、迪斯科等地方,甚至夜总会我都找过了,从未寻见过他。
      后来,我在漫长的岁月里总会在夜场里寻找一个被我称呼为九哥的人,即使暂时找不到他,我并不觉得他是真正地消失了。
      我抱有冀望空想,总有一天在茫茫不期而遇里,补课营那一班人马会重新相聚。
      果然,大家都各奔东西了。
      我垂头丧气找来找去,被八喜笑话了,明明她是九哥的爱慕者,却不痛不痒,真是叶公好龙。

      初三,我持续为成绩做出努力,为那一句爹你给我等着,为九哥担忧我不自律,为试图超越青子,也为让良旌对我刮目相看,而真正放弃逍遥混日,没人管便自律念起书了。
      八喜常约不到我,渐渐便约别人一起出去放浪。
      从补课营成立开始,我们之间相处的日子不知不觉变少,没从前那样亲密形影不离了。我想等中考过后,再好好同她潇洒。
      可是等上了高中,我们之间好像也不是那么融洽。
      临近中考,我诚心诚意督促她学习,她只给我白眼。
      在我为数学烦恼而吐不快时,八喜脸上只是挂起嘲讽的笑,朝我说风凉话。为什么别人的数学能优秀,能考得那么好,为什么你不行?你不行的话,只能证明你这个人头脑蠢笨。
      我不求她帮我什么,只求她别对不如意的我说风凉话,她听着我的话,涂涂指甲,做什么都好,没上心我的牢骚都无碍。
      受不了她风凉话的我,继而举一反三:为什么歌手能创作那么多好听抚慰人的歌,为什么你不行?为什么作家能创作那么多部有意义的小说,为什么你不行?为什么别人能当国家领导,为什么你不行?
      她哑口无言,涂坏了指甲,发脾气全给擦了。
      我借青子教育的宗旨结合了自己的话道,有的人念书能力高些,有的人会做生意,有的艺术创作力好。不要狭隘的拿一弱项来批判,也不要去比,每个人擅长的不同,每个人弱势的也不同。最好的方式,是挖掘潜在才能,让其发挥。
      于是我告诉自己,这条路不行,换一条路啊,为什么一定要在一条路上堵死?既浪费时间又令人沮丧,还要和麻木迟钝一起给自己打上蠢笨的标签。
      我数学终提不上去,勉强及格,于是不过于浪费时间了。我在其他科目上努力争取了分数,凑得过线,没有因为数学不及格而拖分,也没有因没时间复习其他科,而导致其他科不进步。
      后来,我总是将更多的时间花费在自己所擅长的事物上面,那令我获得了尊严、尊重、自信以及快乐。
      我和八喜之间慢慢渐行渐远,说不上来是什么大问题。
      譬如,她常常为不好的风气开脱,纵容其发展,却不满于谴责风气的人们。用此类话轻描淡写而过,一定有它存在的价值,一定有它存在的道理,存在即合理。
      于是我接话顺应她讽刺,恐怖分子能存在那么长时间,能给人洗脑,一定有它存在的价值,一定有它存在道理。所以人们不要谴责恐怖分子,要包容它,理解它。传销一定有它存在的价值,一定有它存在的道理,警察别去自讨苦吃了。依她的话来说,反正这个现象不会消失。
      你造句呢?你跟我杠什么杠,中考的时候您再慢慢造句吧。八喜皮笑肉不笑地说。
      亦或者,学校里有女生被欺负,她便指向那个女生对自己姐妹说,看见没,你们要是不好好混起来,就跟那孙子一样,只有挨打的份儿。
      她还跑过去跟那女生说,为什么别人欺负你,不欺负其他人?就是因为你是懦弱本人!
      我未给她颜面,挡在那女生面前,反问她,有一天你被男人强,我是不是也能问,为什么别人强你,不强其他人?就因为你是女人本人!
      八喜被我问得颜面无存,她指着我鼻子一字一顿问:你有病吧?最近总跟我杠什么呀?果然跟青子那种人走得近了,也变得自以为正义。
      李东九不在了,姐妹花的人全站到八喜背后去了,劝架的时候,她们帮着八喜话里话外讽刺我。
      八喜好受多了,便大度说,算了,她真是不喜欢跟看书看多的人相处,我越来越像青子,书看得越多,人变得越来越会占理,其实根本不可理喻。
      以是我们理念不合,关系一度降到了冰点,自然没常常往来了。
      那个孤独的夜晚,我打开青子的复读机,将她录歌的录音磁带放了进去。里面只有两首歌,科恩的哈利路亚与陈嘉玲的一弯明月,我便循环听起了这两首经典的音乐。
      放起哈利路亚那首老歌,好像进入了梦里岁月苦短的上世纪,我穿过车水马龙的中心,一路走到了安静的教堂里。
      轮到一弯明月响起的时候,不知我是在梦里一个人坐在教堂里哭了,或是真实地哭了,次日醒来浑浑噩噩不能分辨。

      中考不负众望,我顺利上升本校高中。
      那时候到了忍春第一个年头的忌日。
      青子的大一也结束了。我们去扫墓的前一天,她精心准备了一下,说黑色衣服庄重肃穆,于是提前将各人一套的黑服装给搭配好,整齐放在了我们床头。
      她还通知爹,明天良旌要一起去扫墓。我听后,莫名唔一声。他们一同看了看我,我执蒲扇扇风仍感到热。
      忍春的头年忌日,天气很好,日头没有那样晒,和风暖而不热,空气也润而不湿。
      她的墓地,不似周围那些墓地荒芜到杂草丛生,青色的坟头草只冒了一些些出来。那多亏了爹的功劳,他有空便带一壶酒来与她说说话,来一趟顺便扫了扫墓。
      老一辈说坟头草不能拔。
      青子并不管那样多,她始终要忍春的墓干干净净的,特意带了帕子把墓碑擦得宛如新碑。良旌不怕苦也不怕累,合着他们将墓碑周围打理得格外明净。我若有若无将目光瞟到良旌那处去,其他人的视线看过来时,我又不着痕迹收回了目光。
      扫墓至整洁,摆好花果,上了三炷香虔诚拜了拜。我们默哀三分钟后,青子缓缓唱起了哈利路亚。
      我想问她为什么唱这首歌,由于我们长时间没说话,就忍住了。
      爹想问的话与我一样,我便得知了她唱这歌的理由。
      她说,我赞美了神,他就会帮我把思念带给母亲。
      我一瞬间陷入了过往的一幕幕里,不知不觉回想起忍春待我的种种好,从往事中醒神的那一刻,恍若隔世,我便也思念起忍春了。
      我和青子都是来自于破碎家庭的孩子,是不被上天眷顾的孩子,我们像曾经被装满垃圾的破烂簸箕。
      我没有好的母亲,她没有好的父亲,我一度愚昧选择伤害别人,她则始终如一爱护别人。于是,她抓住机会拥有了更好的父亲,我却丢了一位摆在我面前的母亲。

      青子时隔许久回来一次,我对她的那股怨恨淡了许多。
      扫墓回来以后,我漫不经心换着电视频道,主动和她说话了。我问起大学里的日子怎么样。
      她平淡回应了我,说得却很详细。爹坐过来侧耳倾听,偶尔插话问她缺不缺钱,过得辛不辛苦。她一向报喜不报忧,说一边兼职一边上学的大学生大有人在,寒假的时候,许多同学申请留在宿舍里,方便在外头打工挣钱。
      她的大学生活丰富多彩,享也,乐也。我隐隐有些向往,听得正专心,青子那一学年的总结渐渐步入尾声,我想再听一听,她便东拉西扯再讲了起来。
      末了,她突然顿了顿,拉起我的手掌心轻抚那一条淡淡的疤痕。
      她总是不声不响红了眼睛,她看着我手上那条疤,缓缓低头垂泪,声若蚊蝇道:“对不起。”她吸一下鼻子,哽咽着说:“要是当初我理性一点,不像小孩子一样置气,及时帮你处理好伤口,你这么细皮嫩肉的手就不会留疤了。”
      对方的泪水滴入掌心,那份灼热感不止于身体之肤,它使我胸腔里跳动的心脏不能承受。我收回了手揣进兜里,偏过头去随性地看窗外,却不停地抖着腿。
      从没低过头的我,也说了那三个字:对不起。
      我以为说出口会很难,如今却觉得接受道歉的人,好像更惶惶一点。
      嗯,对不起。没有那样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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